第8章 卫子夫

“不知姑子可曾见过落入陷阱中的猎物?”

殷陈沉默,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猎物在落入陷阱那一刻时,便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可它依旧挣扎着要跳出陷阱,直至血竭而亡。”

“终归会死,却要搏上一搏,不过是求生本能而已。”殷陈指尖抠入漆盒的底部,垂眸看着脚下青砖,沉声答道。

霍去病勾勾嘴角,不置可否。

二人走了半刻到宫门,霍去病摘下腰间冠军侯的玉牌递给城门守卫,城门守卫看过无误,又搜了身,查看过漆盒中物什,才将二人放入宫门。

一过作室门,便有宫人迎了过来。

宫人想接过殷陈手中的漆盒,她本想递过去,但抬头却见霍去病给她递了个眼神,她只得道不必,继续捧着漆盒跟在他身后。

宫人为二人引路。

一路守卫森严,行过一段冗长宫道,再过两道宫门,由作室门入未央。

进入未央宫后,又有椒房殿的宫人侯在阙门,引二人往椒房殿去。

未央的宫道比长安街道窄些,一路铺陈青石板砖。

霍去病忽而顿步,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宫殿,“此乃石渠阁。”

殷陈不明所以,跟着顿步。

抬眼往他所指示的方向看去,朝阳之下,数丈之外的高台上竟有闪着莹莹之光的水流缓缓而下,那些飞流而下的水正流经脚下的青石之下的洞径。

数个窈窕宫女正行走过石渠阁下的水榭,正值晨雾尚未散去的时刻,宫人袖间拢雾,雾气流动,行走在雾中忽隐忽现,只有轻语嬉笑时时传来。

石渠阁背靠高台,高出高台数尺的悬山屋顶舒展开来,斗拱上彩绘白鹿逐玉女,瓦当上以篆书刻长乐未央等字样。

花木扶疏,绿树掩映间,又有宫人身影匆匆走过。

“石渠阁以南便是少府,少府西乃是官署。”霍去病指着右边向南延伸一条宫道。未央宫南北东西向各三条主宫道,将未央宫切割成数个方格型的地块。

顺着宫道望去,疏林如画,佳木茏葱,数座宫殿隐于其中,崔嵬屹立,重叠盘曲,光辉富丽,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1]。

殷陈瞧着展开在眼前的画卷,经由文景两帝的休养生息,如今国库充盈,今上亲政后对未央宫进行大举修缮增建。

这般金堆玉砌的皇家,难怪叫天下人前仆后继。

自石渠阁向东绕过几座宫殿,二人便到了椒房殿,椒房殿乃是大汉皇后居所,位于前殿北面,前殿位于龙首山上,抬眼南望,只觉前殿高耸如天上宫阙。

引路的两个宫人离去,殷陈和霍去病站在椒房殿外等候着通传。

未央大多都是典型的高台建筑,椒房殿也不例外,要步上白玉阶才到正门,殷陈低头看着脚下绘着繁复图案的地砖,用脚尖蹭了蹭。

椒房殿外,两旁立着子母宫阙,阙顶石刻屋顶,又压以脊兽,阙身刻篆体铭文和浮雕。

殷陈瞧着阙上浮雕,忽见阙上有块灰色的地方动了动,她凝眸一看,原是只白肚皮小雀儿,正停在那处梳洗羽毛。

殷陈只细细打量着那个小雀,只见它又往下跳,滑翔到青石板砖上,蹦着晃晃悠悠地往前扑,爪子在青石板上剐蹭,弄出一阵窸窣声响。

它蹦到两块青石板相接的缝隙边上,嘴里也不停当,在缝隙处啄了两下,而后又抬头叽喳叫着。

小雀儿眨眨那米粒大小的黑眼儿,似乎瞧见了殷陈,它歪歪头,扑簌簌贴着地面往上飞,擦过高楼的檐角去了。

而那椒房檐角挂着的金铃也发出泠泠之声,似乎正响应着它的胡闹。

时辰方过蚤食。

卫子夫才用过朝食,闻宫人来报霍去病在外求见,勾唇笑了笑,“这孩子竟一早便过来了,请进来罢。”

沉玉和浮光相视一笑,伺候着皇后穿衣上妆。

卫子夫在偏殿候着,她身着淡绀色长生纹曲裾袍,长眉轻扫,粉妆玉砌,端坐在上首。

逆着宫外光亮,只见霍去病和一个齐平他肩膀的女子自殿外走来。

浮光看到殷陈手上拿着的漆盒,走到她身边想接过漆盒。殷陈看一眼霍去病,霍去病颔首,她才将漆盒递过去。

霍去病跪下先行拜礼,声音郎朗:“去病拜见姨母。”

“奴殷陈拜见皇后,皇后千秋万岁,长乐无极。”殷陈在他侧后方俯身跪下,朗声叩拜。

“听冠军侯说殷医者是个医术奇佳的医者,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卫子夫垂眸看向殷陈,语气温和,在空旷的殿中清晰入耳。

闻言,殷陈支起上身,青芦一再提点过直视皇后乃大不敬之罪,她微抬下巴,垂着眼,一张芙蓉面清丽秀致。身上被适才的朝阳晒得暖烘烘的,但此刻殿中森冷,不禁觉得一股寒意侵肌,自心底打了个冷颤。

卫子夫眯了眯眼,似是好半晌才看清她的模样,讶然道:“未曾想,医者竟如此年轻。”

殷陈正想着如何答才会不失体面,却听身边少年佯嗔道:“姨母可是信不过外甥?”

殷陈微微侧目,瞧向霍去病。

霍去病此时眉梢飞扬,一副向家中长辈撒娇的明媚姿态。

她这才意识到,霍去病其实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会同长辈撒娇卖乖。

卫子夫轻笑道:“去病的眼光,从来都是极好的。”

殷陈想起他为卫长公主选的生辰礼,一时琢磨不出皇后此话究竟是夸赞还是揶揄。

经由他一番解围,气氛缓和许多,卫子夫微扬下巴,道:“你们二人还未吃过朝食罢,入座先吃过朝食再说。”

一群宫娥端着食案入殿,殷陈打眼一瞧案上各色菜肴,造型精致得她不忍下箸。

霍去病倒是十分捧场地吃完朝食。

殷陈雅坐于丝绸坐席上,抬头偷瞧卫子夫。

她周身清雅,仿如一株带露的将将开放的荷花。一双眼眸眸底平和,柔和得毫无棱角。

殷陈正要移开目光,却见卫子夫忽而抬眼看向她,二人目光相触,卫子夫弯眸一笑。

殷陈微怔,也勾唇笑了笑。

宫人将食案撤走,又伺候着二人漱口,才踏着小碎步悄然离去。

殿中只剩三人,卫子夫轻咳了一声,“殷医者,去病有没有为难你?”

殷陈讶然,见霍去病朝她投来一个略带着警告的眼神,“回禀皇后,霍君侯对奴很好。”

卫子夫却一脸不信,她清楚自家外甥的脾气,轻声笑道:“若他为难你,你偷偷与我说,我定要罚他的。嗯,就罚他十日不准吃饴糖。”

殷陈挑眉,仿佛知道了个天大的秘密。

霍去病连忙站起来,打断道:“姨母,等会儿我还要去参加皎皎的生辰宴,先让殷医者给您诊脉罢。”

说罢落荒而逃转身出了殿。

殷陈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宫人沉玉和浮光端来盘匜,给殷陈净了手,擦干,才引她走到卫子夫身边。

殷陈抬眼看卫子夫,她曾见过许多美人,仍旧为眼前这个女子的容貌所惊叹。

卫子夫生得极白,一双秋水眸,长眉纤细,眼尾虽也微微上扬,却不同于霍去病的盛气凌厉,眉宇间独独有一股柔和,轻柔娴静,恰如轻雾拢面。

这个从泥里被捧到云端的女子,在这美人如云的宫中坐上了后位。

不止是靠着这叫人移不开眼的美貌,她或许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颗心的算计却不叫人反感,反而愿意将自己的心交出去。

殷陈看着卫子夫,薄粉遮去她眼下的青黑,本就白皙的肤色敷上铅粉,白得有些死色。

“请问皇后近一年可有失眠,月事不调之症?”

卫子夫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颔首。

“请皇后赐脉一观。”

卫子夫翻腕搭在案上的丝绸脉枕上。

殷陈抬手摸上卫子夫的脉搏,凝眸片刻,“但观皇后脉象平缓有律,却无异常。”

“宫中侍医言皇后是忧思过虑,劳累所致。可喝了药,却丝毫没有缓解症状。也有侍医言是中毒所致,排查了饮食宫殿,将宫中翻查了数遍,终是一无所获。”浮光跪坐在旁,闻言答道。

殷陈收回手,摇头,“若是毒在宫中,为何皇后身边的宫人却没有症状?”

浮光皱眉,皇后贴身宫人有五人,几乎与皇后寸步不离,若是毒物,她们五人怎会无事?

卫子夫轻笑,“殷医者果然聪慧,宫中侍医已然将所能怀疑的地方查了个遍,却依旧治不了我这病症。”

殷陈看向卫子夫,“依奴愚见,认为定有没有排查到的,”她顿住话头,眼眸微沉,“譬如巫蛊。”

殷陈话音刚落,周围空气似乎都凝滞下来,分布在四周的玉盘中冰块融化之声都震耳欲聋起来。

浮光惊得捂住嘴巴,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沉玉素来冷静,闻言也忍不住蹙眉。

巫蛊乃是宫中禁忌,陈先皇后便是因在宫中实施巫蛊被废,牵连了数千人,今上对巫蛊深恶痛绝,这才过了六年,怎会有人胆大妄为到在宫中实施巫蛊。

卫子夫面无波澜,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殷陈思忖片刻,看着卫子夫的眼睛,“奴观皇后眼睛有些异常,想来近两月已有视物不清的症状。皇后失眠之由,定是夜里头疼欲裂,到晨起时便会恢复正常,叫人难以寻到踪迹。”

卫子夫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眼眸明亮,字字清晰,说这话时,面上无一丝惧意。

“殷医者可知,你说出这话会引来杀身之祸?”卫子夫沉声道,脸上淡淡笑意褪去。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西都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