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动机【二更】

这天入夜后,气温骤降了十度。

冬至,真正是凛冬将至。

落叶仿佛也听到了岁末的号角吹响,一夜之间就飘零殆尽。

深夜睡不着,唐泽豪干脆端着一壶热茶,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夜色。

一眼望过去,只见花园小道上亮起了一盏盏霓虹灯,南山人工湖上倒映着远方的白塔。光影参差斑驳,这才是城市的夜。

俗话说一岁一枯荣,他也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一年更加衰老了。

在他对面,年轻的林学巍也目视着前方,他的眉宇之间一丝皱纹也没有,这才是真正风华正茂的三十而已。

唐泽豪明白:对方身体内的年轻活力、朝气蓬勃,是他用亿万家产也换不回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也在林学巍这张清隽的脸上,看到了当年挚爱的影子。

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过去。如果要问:他唐泽豪七十年的辉煌人生中,最遗憾的一件事情是什么?那必定是他当初没能坚持与最爱的女人在一起。

他曾经有个小小的青梅,是自家保姆的女儿。

她叫阿岚,出生于某个江南小镇。阿岚是个典型的水乡女子,烟雨姑苏的俏丽与多愁,仿佛都凝聚在了她的一双剪水双瞳中。

阿岚的妈妈在她五岁的时候,带着她来到了唐家当保姆。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中多了一枝永远不能忘怀的青梅。

但,爱情是抵不过家财万贯的。毕竟,他是唐银行长家的长子,他生来就要娶一位地位尊贵的名媛为妻,这才叫门当户对。

所以,他只能牺牲掉了心中的挚爱,告别了阿岚,娶了一位世家的小姐为妻。

结果,在他迎娶新娘的同一天,阿岚忘却不了这段情,于是投河自尽。

这样一来,阿岚用最后的死亡,给他的心上了一道深深的枷锁。

他和妻子的婚姻,始终只是一场敷衍的表演。他知道自己爱着的人是阿岚。

后来他年过三十,终于慢慢走出了阿岚之死的阴霾。

而当他以为自己会忘记阿岚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一个酷似阿岚的姑娘。

那姑娘姓林,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大吃一惊,以为是阿岚回到了阳间。

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失态了,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道:“……阿岚,你,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吗?!”

陪同的徐文海看到他的模样,哈哈大笑道:“唐老板,你认错人了吧?她是我店里的女服务员林晚梅,不是什么阿岚!”

倒茶的林晚梅局促地抽回了胳膊,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先生,我不叫阿岚……”

“哦,是我认错了人……”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怎么可能有人借尸还魂。

再说了,阿岚的葬礼是自己亲手操办的,他还背着妻子和父母,悄悄把阿岚的骨灰埋在了自家的陵园里。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阿岚虽然无名无分,却早已过了唐家的门。

徐文海却不识时务地开始催酒,“没关系,这认错了人也是一种缘分……这样,小林你就负责陪唐老板喝酒!要不醉不归!”

……

当晚,林晚梅的模样,让他想起了阿岚。

而他只有借酒消愁,才能忘却这枝陈年青梅在心头凝结的伤疤。

徐文海在生意上有求于他,所以陪着他一道喝酒。

他们喝到很晚很晚,那是他在外面谈生意期间,喝的最醉的一顿闷酒。

后来,徐文海说天色不早了,他这样醉醺醺回家,肯定会引起妻子的不满,所以就让他去了徐家别墅休息一夜……

徐文海的别墅在名湖小区里。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小区,也是最后一次与林晚梅见面。

后来,他醉醺醺地进了房间,似乎在梦中再次见到了阿岚,他诉说着自己十年来的思念与爱。然后,他忍不住和她缠绵在一起,想让挚爱的阿岚再也不要离开自己……

后来,天亮了,梦却碎了。

他狼狈地爬起床,这才看清楚这女人不是阿岚,而是那个服务员小林。

徐文海给自己下了套,那酒中有催情的迷药。他知道中了计,徐文海是利用了他对阿岚的感情,让他把持不住……

而这,本是他心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段初恋,却被这样玷污糟蹋,不可饶恕!

他忽然很痛恨自己的大意,同时也痛恨起这个叫林晚梅的女人——他的阿岚原是不可替代的一段皎洁白月光,林晚梅勾引他主动摧毁了这种感情。

徐文海就这样拿捏到了他的把柄。

事后,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徐文海: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文海居然恬不知耻地回答道:“唐老板,我看您昨天晚上寂寞难耐,才让小林进去陪您的……这样好吧……您是这个工程项目投标的主要负责人……就当给我一点面子,我就帮您打发了小林……”

没办法,他只好答应了徐文海的要求,将一块上佳的地皮以超低的价格割给了徐家,权当是当做这个荒唐一夜的封口费。

签订合同后,徐文海果然帮他打发了那个小林。事后,他也没再惦记过林晚梅,甚至很快就忘记了这荒唐的一夜情。

但没想到的是:一年之后,徐文海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报信儿,“唐老板,之前那个陪您喝酒的小林,她居然生下了您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儿,您看这该怎么办?”

听到徐文海说这话,他顿时气得大骂起来,“混蛋!你问我怎么办?我当时不是叫你搞定她的吗?!她怎么会生我的孩子?!”

徐文海十分厚脸皮道:“……唐老板,这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拿钱就可以打发走林家人。没想到这姓林的父亲不是个善茬,他坚持要女儿生下了这个孩子。您就跟我说一句,您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毫不犹豫道:“我自己有亲生儿子,不需要个私生子!”

当时,他的儿子唐凯已经五岁大。凯凯是他和父亲都指定好的接班人,他是万万不可能这时候去认什么私生子。

徐文海挨了他的一顿痛骂,赶紧赔不是,“唐老板,不好意思,是小弟我做事不牢靠。小弟我给您道歉。您放心好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保证您没有后顾之忧……”

就这样,他挂了电话 。内心深处,他甚至宁愿徐文海弄死这个私生子才好——这样才能永永远远免除后顾之忧。

后来,徐文海回电话说搞定了,他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糟心事。

眼不见心不烦,权当安慰自己说:什么都没发生过。

……

可,有些事情不是逃就能逃掉的。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因果循环,注定都是报应。

他逃了二十年,终究没有躲开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林学巍,他有着酷似他母亲林晚梅的姣好容貌。打从他第一次看到他开始,心里就明白了:这漂亮而体面的年轻人,就是他从未在意过的那个私生子。

只不过,当时林学巍来找他,并不是来唐家认祖归宗的,而是谈出卖陆家的条件,“唐老板,陆华涛的商业间谍名单在我手上,怎么样,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他这才知道:原来陆华涛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潜心培养了一批商业间谍。

一来,陆华涛指望这些走狗帮陆家的子孙们保驾护航;

二来,他想从中提拔出一个天才杀手来,帮自己灭掉韩韧及其他的竞争对手。

——而林学巍就是被陆华涛选中的天才杀手。陆华涛在他身上的所有投资,都是为了让他成为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但是,林学巍不愿意当陆家的走狗。甚至十年前,他就打定了主意:与其给陆华涛卖命,还不如投靠唐家。

同样是那一年,韩韧和周丰菱合作,二人一举拿下了本市30%的房地产开发权,甚至重新占领珠宝市场,逼得陆家不得不低头。

加上陈年的宿怨积累起来,那时候,陆华涛的杀心再也忍不住了。于是,陆华涛将灭掉韩韧的任务,提前交给了林学巍。

但没想到:当时区区21岁的大学生林学巍,居然踌躇满志地答应了下来。并且说:只要给他一年的时间,就足以灭掉韩家。

就这样,林学巍开始组织诺亚方舟计划,招募到了其余11个生肖替自己卖命。

而最后一个生肖“猴”的名额,林学巍秘密给了他,理由是:“……唐老板,我想让你看看我的能耐,这是我跟你合作的诚意。”“毕竟比起陆华涛来,我更看好你的唐家。”

“为什么?”

当时,他对这孩子没有半点父子情谊,只有一些商业上的好奇。

“因为陆华涛的两个儿子都是笨蛋。陆家的明天,肯定要毁在他们二人的手中。”顿了顿,林学巍信誓旦旦道:“相比较而言,你的儿子唐凯还算个聪明人。我考察过他的商业手段,算是得了你的几分真传。”

“哦,那你投靠唐家,想要得到什么好处吗?”

他知道林学巍肯定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陆华涛给他的利益不够,这才是蛇哥背叛陆家的根本原因。

“我想得到唐家的庇护。”林学巍推了一下眼镜,居然文绉绉道:“陆华涛利用我杀韩韧,他这些年来,只不过是把我当一把刀在养。说不定哪天,我替他杀人的事败露,陆华涛会最先出卖我来当他的替死鬼……到时候,还请你的唐家加以援手。”

他想了想,以他对陆华涛的了解——陆家父子三人确实都是这样的背德之人。林学巍的担心和预测,并不是空穴来风。

一番思忖后,他答应了林学巍的投诚要求。

作为回报,他给了林学巍组建国外情报网的资金,并且在许多方面庇护他的行动。

毕竟,他当时也被商业天才韩韧打压的喘不过气来,还丢了本地首富的宝座。他也急需蛇哥出马,帮忙先解决掉韩韧。

不久之后,林学巍真的兑现了诺言——水库决堤,韩韧自杀而亡。

接着,林学巍告诉他:“下一步计划,我会慢慢把陆家的间谍名单拿到手中,并且招揽他们投诚于我……等到时机成熟,我就会灭掉陆家,然后把陆家的间谍名单交到你的手中。作为投诚唐家的投名状。”

如今,林学巍确实做到了这一切。

他在脱离陆家之后,立即将商业间谍名单交给了他。

这份名单涉及到本地股市、房地产、交易所的方方面面。上面的每个人名,都是陆家花了三十年培养安插在各行中的间谍。

如今,他们全部都投靠了林学巍,也等于是投靠了唐家。

只要有了这份名单,他甚至可以保唐家五十年的繁荣富贵。

哪怕是自己死了之后,林学巍依旧可以给唐家保驾护航。

同时,林学巍也借用阿华等保镖的手,灭了陆华涛父子的口。这样一来,陆家的商业间谍秘密,再也无人知晓。

而阿华这一遭背刺陆家的杀手锏,林学巍甚至都没有跟他提前透露这个计划。

林学巍先是利用了十二生肖们的恨,再利用了黑劳工子孙们的恨,先后消灭了韩家、周家、陆家。自己却片叶不沾身。

这份心机,这份算计,连他这个纵横商场的老将也心惊胆战不已。

陆华涛看人的眼光确实狠辣,林学巍的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

就这样,一年复一年,林学巍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越来越阴鸷血腥。

而他,也渐渐老了,似乎,人老了连心都会软了下去。

今早,他跟儿子儿媳去给江秋池送葬时,他是真心觉得这孩子太可惜了。

江秋池的经商才华很是出类拔萃,内心也非常温柔。

倘若,他不是被林学巍利用了仇恨的话,也不至于走向死亡。

纵然,他觉得林学巍的手段太狠毒了些,可是直到如今的地步,他依旧不想讨厌这个人。只是看待这个儿子的心情非常复杂。

尤其是:他最近和林学巍相处多了以后,更加切身感觉到:这个聪明绝顶的年轻男子,他确实和自己年轻的时候很相似。

甚至,他开始后悔:当初怎么没能关心一下林学巍的生活。

倘若,他在林学巍的童年生活中,负担起半分的父亲责任,那么,林学巍不会活的那么悲惨,导致性格扭曲,当了陆家的刽子手。这些都是他不闻不问的罪过。

所以,他越发觉得:林学巍所做的一切罪,都有他的半分孽在。

生而不养,是为禽兽也。

在做父亲这一方面,他比禽兽还不如。

直到人老了,他才对自己的私生子格外的愧疚和宽容。

因此,当他听说林学巍被警察困在整容医院的时候,他是拼了老命,也要把林学巍给救出来。就当是尽迟到的父亲责任。

而今,陆华涛父子已死,警察也没怀疑唐家,再也没有谁能威胁到唐家的地位。

国内的局势稍定,他就有了功成身退举家移民去英国的想法。

要不然的话,他也害怕警方终究会怀疑到唐家的身上。那五年前作假的DNA数据,并不能确保唐家永远不会被查出来。

这一次,唐家人要全部离开国内,他也想带上林学巍一起走,就当做给他的补偿,于是道:“小林……你也跟我去英国吧。”

林学巍收回了目光,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反驳道:“老爷子,警察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我,我根本出不了你家。”

“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安全出国去。”唐泽豪语重心长道,“我联系了一个很好的私人整容医生,他只需要在你的眼角和嘴巴上动几下刀,就能把你的面目特征全部改变……不会很痛,效果很有担保。”

林学巍闻弦歌而知雅意,“老爷子,你是想让我改头换目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对。”唐老爷子终究温柔了语调,这是他欠下的孽债,他想偿还了,“接下来,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只要不在国内,你在哪一国发展都无所谓。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林学巍的眼中有几分迷惑,唐老爷子忽然对他这么“好”,他甚至有些不习惯,“老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安排我去做?”

“没有,我毕竟不是陆华涛,我不需要养一把杀人的刀。”唐泽豪真诚道:“……当然,我也不会把你当做一条狗来看待。”

林学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意味深长地问道,“那你跟我说这些话,是把我当做了什么人来看待?”

什么人呢?你是我的儿子。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话,只不过不能说出来。

倘若,唐家忽而多出一个私生子,将来两个儿子的财产分割上,就会多出百般麻烦。

所以,他决不能认林学巍,只好道:“你是个走错路的晚辈。”

林学巍很谦虚道:“哦?愿闻其详。”

唐泽豪真心道:“小巍,我知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大多不是你要做的,而是陆华涛利用了你的计谋,再逼着你去犯下杀人案。但我希望,你的人生重新开始一次……将来,你还是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堂堂正正的君子?”

林学巍笑了笑,他笑起来就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和力量。

甚至,他的笑容让唐泽豪有种错觉:这个儿子的内心是纯洁无辜的良善之徒,他犯下那些事,只不过是被逼无奈。

然而,林学巍却笑着道:“老爷子,我首先纠正你一个说法:灭掉韩韧周丰菱也好,还是灭掉陆家也好……这些大案,不是谁来逼我去做的,是我自己想要这样算计。”

顿了顿,林学巍解释道:“其实每个人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解不一样。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阴谋算计,才是我的立身之本。”

他从不逃避自己内心的黑暗,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反社会人格。

享受算计、享受杀戮。

享受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享受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残杀、仇恨。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算计人性,掌控一切,自己当无所不能的上帝。

为何,唐老爷子要将他想象成那种被陆家逼着杀人的可怜虫?甚至,他从来不觉得陆华涛能控制得了自己。

但站在父亲的角度上,唐泽豪是真心想劝他回头,于是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习惯了算计人心,可人心之上还有神明在看着一切。你做的孽太多了,迟早有一天,会反噬回到你自己的身上。”

顿了顿,他第三次劝道:“小巍,听我一言,重新做个好人吧……”

“谢谢你的好意。”林学巍剥开了一支口香糖的糖衣,扔进了嘴里,“但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不需要别人替我做主。我要过怎么样的人生,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而他选择了以后,就绝不会回头。

落子无悔,与警方酣战不死不休。

这才是他,犯罪大师蛇哥的风范。

“唉。”唐老爷子劝不动他,也不再浪费口舌,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就离开了阳台。

林学巍一直目送他走进了卧室,才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淡淡道:“你别替我打算什么未来。因为,你也是我的掌中之物。”

陆家的走狗?

唐家的施舍?

他都不需要。

他是蛇哥,想要什么东西,向来都会靠自己的手段掠夺到。

只不过眼下,他手中玩弄的棋子从陆家变成了唐家。

而这一次,他要掠夺的东西,是本该属于自己这个唐家血脉继承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