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苏的手碰到澹台烬手的瞬间, 他如同被灼伤,猛地收回手。
屠神弩觉察到主人心绪,横飞出来, 挡在所有人面前。
别看, 你别看!
玄色弓-弩上雷霆弥散,不分敌我地横扫出去, 直指每个人的眼睛。
有人痛嚎出声, 苏苏连忙以袖遮住脸, 结果就一刹那的功夫, 人就不见了。
苏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会这样?”
她触碰到澹台烬的指尖,带着点点鲜血。他到底……怎么了?
虎妖变大, 驮着澹台烬一直跑。
跟着澹台烬久了, 烬皇又向来大方,虎妖的修为都是蹭的。它平时不锻炼,这种时候全身都是肥肉。
虎妖舌头伸出来,累得直喘气。
屠神弩森然跟着它, 幻化出一支锐利的箭,猛地刺在虎妖屁-股上, 虎妖痛得嗷一声, 夹紧尾巴, 转瞬如同身形如风,身影消失。
魔神弩紧随它。
它智商不高,不知这种时候该躲去哪里,只好把澹台烬带到当初师尊捡澹台烬的地方。
想到地下或许就是阴森森的鬼哭河, 虎妖打了个寒颤。
澹台烬落在地上。
他衣裳已经破碎, 苍白劲瘦的胸膛之上,恶鬼抓出来的印子狰狞。红色裂痕蜿蜒在他身体上, 他像一具碎尸。
裂痕把他整个人拆开,他手指死死陷入地面。
他被生生拆筋分骨,手背的皮肤破碎又长好,反反复复,渐渐成了一个血人,一如兆悠当年捡到他的模样。
他如从鬼哭河中爬出来的阴暗厉鬼,只有骨头带着浅金色光芒。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冬日的月苍白,如一把冰冷的镰刀,俯视着他。
夜色漫长。
周围鬼魅蠢蠢欲动。
澹台烬知道,他现在弱小得任人宰割,但凡来个大妖,他毫无还手之力。
不可以死,不能死!
澹台烬手指抠紧泥土,一点点朝前爬。
虎妖完全不敢碰他,他现在一碰就碎,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提高警惕,咬死觊觎烬皇的妖物。
澹台烬不知爬了多久,爬进一旁的山洞,他趴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挨着他的脸颊。
天将明,人间拾柴的小孩路过,尖声叫道:“怪物,这里有怪物!”
“打死他,打死怪物!”
石子被扔进洞口。
虎妖忍无可忍窜出来,把他们吓走了。
朦胧间,有个声音幽幽地叹――
“后悔过吗?这就是你入冥界鬼哭河,寻她五百年的代价。”
年年如此,整整五百次啊。
“修士误解你,凡人见你便害怕,你所爱之人恨你。五百年余年的苦楚,你孤单走过。还不明白吗,本就是天生邪骨,这世间,还有何处能容你?”
女子撑着一把红伞,轻盈的脚步停下,怜悯看着他。
*
苏苏本来还能追寻到澹台烬的下落,可是屠神弩一干扰,他的气息完全消失不见。
昭和城尸横遍野,地上也躺了不少妖物的尸体。
重羽化作一柄剑,她御剑飞行在上空,看见整座城池几乎成了死城。
现在人人都说,是澹台烬做的。
澹台烬把混元剑刺入兆悠身体内那一幕,不少人看见了。昔日信任澹台烬的藏海,在逍遥宗内发布诛杀令,凡逍遥宗弟子见到澹台烬,必诛之。
不知飞了多久,苏苏看见一个人影。
她掠身下去,怔怔走到那个人近前。
来人侧头,时光猛然被打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二哥……”苏苏喃喃道。
竟然是,五百年前的故人,叶储风。是叶储风,还是光阴流转,已是叶储风的转世?
“姑娘?”叶储风却没有认出她来,听她叫自己“二哥”,他愣了愣,“你……”
怀里的小狐狸兴奋得吱吱吱叫。
叶储风沉吟片刻,犹豫对着苏苏道:“你是……夕雾?”
苏苏没有否认。
看着眼前朱砂明艳的仙子,叶储风不禁感叹无数人非。无数故人已成了黄土白骨,当年那个当着万千将士的面,毅然决然跳下城里的少女,却成了眼前绝色的姑娘。
“你为什么会从昭和城出来?”苏苏看向他怀里的狐狸,问,“它是……翩然吗?”
“此时说来话长。”叶储风苦笑。
原来五百年前,他与澹台烬离开周国皇宫,有一日澹台烬说他要去追寻无上仙道。
临走前,他把一个琉璃瓶子拿给叶储风,里面装了翩然一魂一魄。
那也是当年叶储风明知翩然已经死去,却依旧对澹台烬言听计从的原因。
这些年,叶储风带着琉璃瓶,遍寻三界,巧合杀了个妖物,得了聚生珠,用聚生珠养着翩然的残魂,渐渐玻璃瓶里的魂魄有了意识。
他花了数百年,养出一只懵懂的小狐狸。
但是狐狸没有神智,再不是数千年前的九尾狐,也不是当年的七尾。
它只是一只普通小妖狐,仅一条蓬松的尾巴。
叶储风把她当作失而复得的爱人宠爱,她却不认得叶储风,把他当作喂养她的主人。
狐狸年年逃跑,想回丛林,直到有一日,她看见这个平日坚强又刻板的男人,望着她的背影潸然泪下。
许久,她犹犹豫豫走回他身边。
后来叶储风去了昭和城,慢慢成了昭和城的城主,他养着妖狐,人间不容他,昭和城却可以供他和翩然安身立命。
可惜全被妖魔毁了,如今昭和不复存在,多亏兆悠仙尊,他们才捡回一条命。
“这样说,你看见是谁屠城了?”苏苏问。
叶储风一愣,犹豫地看了眼她:“那个人,和萧凛长得一模一样,拿着一柄恐怖的魔剑。”
他和澹台烬一样,以为“三妹妹”深深爱着萧凛。
“是师兄。”苏苏低声道,“原来真的不是他。”
“三妹妹,你看见救我的那位仙尊了吗?”叶储风担忧地道,“他救了我和翩然,但是我观他身上带着魔气,像是被魔物打伤。”
苏苏这才知道救叶储风的是兆悠仙君。
“你是说,兆悠仙君身上有魔气?”她瞬间联想到之前被种入魔丹的人,澹台烬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才杀了将要入魔的师尊?
不好!妖魔界的人,现在一定在找澹台烬。
修士凡人都要杀他,如果自己面临这种情况,苏苏不确定她会不会在重重误会之下,投入妖魔界。
她得立刻去找他,把澹台烬带回来!
“三妹妹!”叶储风突然说,“当年我和陛下分开后,其实没有走远,我跟着他,看他跳入了冥界鬼哭河。”
“你知道鬼哭河是什么地方,对吗?”
苏苏愣住。
她当然知道。
小时候勾玉还在,她一顽皮,它就讲故事吓她。在她记忆中,最可怕的有两件事,其一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神,其二便是阴暗可怖的鬼哭河。
据说那条河没有尽头,没有光,无生命,破碎的魂魄在里面撕咬,一旦掉下去,会被残魂生生咬碎,魂飞魄散。
“当年他对付叶家,我也恨他,我甚至想过,等拿到翩然的魂魄,我就设计杀了他。可是后来……”叶储风神情复杂,“我觉得不必我动手了,他生不如死,我竟开始可怜他。”
至少,他的翩然还有一魂一魄,而苏苏什么都没给澹台烬留下。
“还有样东西,我要给你。”
叶储风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老旧的扳指。
“他救回了祖母,后来我为祖母养老送终,这是祖母留给你的,她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说夕雾嫁了人,这辈子要好好的。”
愿那人珍你重你,疼你惜你。
一生一世。
扳指温热,放入掌心。
灵台像是被轻轻叩开一扇门。
曾经的怨,答应了叶夕雾却没做到的自责,在此刻被尽数溶解。
一滴泪落在扳指上。
苏苏以为修炼无情道以后,这辈子再不会哭,她的眼泪已经干涸。
可是此刻,叶夕雾的爱恨,黎苏苏的爱恨,全部得到了一个答案。衢玄子的话渐渐清晰,不是无情之人,怎修无情之道?
只有与过去的自己和解,才能真正领悟无情道。太上忘情,必先动情。
原来她一直被爱着。
不论是祖母,还是曾经没有情丝的澹台烬。
他在用世上最痛、最笨拙的方式爱着她。
不知她现在把他找回来,还来得及吗?
叶储风惊讶看着眼前神女,她眉心的朱砂如泪晕开,又似昙花盛放,灼灼朱砂化作半枚冷清神印。
凤凰本应生而为神,她半妖半神的血统被刻意压制,才会历劫重生,今日对苏苏来说才是真正历劫结束。
她离成神,仅半步之遥。
*苏苏也没想到,这一错过,人间一月便过去了。
人间的冬日依旧温度灼灼,仙界的岁月流逝缓慢,据说传说中的上古神界,会时光凝滞。
她没寻到澹台烬,衢玄子等仙界大能,却已经找到了开启魔域的办法,今日便要杀入魔域,毁去那个九转玄回阵。
苏苏低眸,掌心绿色珠子莹润。
这是聚生珠。
虽然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但是叶储风和她都知道它很重要。
越靠近魔域,摇光越紧张。
与其他人诛魔的心情不一样,如今失去心智的公冶寂无杀了不少人,摇光忐忑极了。
摇光希望公冶寂无有一线生机,只要师兄体内的魔丹被取出,他依旧会是曾经光风霁月的师兄。
可若再救不出师兄,公冶寂无会彻底成为魔族的人。
森然碑界出现在眼前。
有人喜道:“魔域开了!开了!”
“杀了儆つ悄女,杀了惊灭,毁了九转玄回阵!”
话音刚落,一把盈盈的伞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大家警惕地后退。
银铃般的娇笑声传来。
“诸位远到而来,儆ぷ匀桓霉в。”伞抬起,露出儆ひ徽坯然蟮牧常“可区区后生,也敢在吾门前叫嚣。吾允,吾之魔君,可不允呢。”
此言气着了清无长老。
“魔女!你残害我寂无徒儿,他堂堂仙门中人,怎容得了你这般折辱,今日我清无便要取你狗命。”
“大言不惭。”儆ぱ杂锕钰埽“吾之魔君,可不是你们衡阳的黄毛小儿。”
清无大喝一声,便朝她打去。
无数忍不了的仙门中人,也随之攻去。
儆と匆欢不动,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看着空中某一处。
苏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也跟着抬眸望去。
只见翻滚的魔气云层中,渐渐出现一个玄衣少年,魔气把他衣衫吹得猎猎飞舞。
衣襟上的银色纹路妖异,他安安静静握着斩天剑。
如果说当初斩天剑在公冶寂无手中压迫力很强,如今的斩天剑在他手中,沉寂得可怕。
他额上一枚似火焰又似利刃的黑色堕神印。
少年睁开眼睛。
自古以来境界的压制,让众人忍不住后退。
连衢玄子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怎么会呢?传说中的魔神印!
少年皮肤依旧是病态的苍白,面孔隽秀,但再没一个人敢看不起他。
不知道哪个宗门第一个逃跑,仙门这边瞬间乱做一团。
少年启唇,冷冰冰吐字:“斩天,诛。”
斩天剑震颤,天幕被撕开一个口子,在澹台烬手中,它通体成了血红色。
斩天剑落下,滂沱可怖的剑气瞬间蔓延百里,逃跑的弟子们来不及惨叫,就化作了飞灰。
少年压低嗓音,愉悦笑起来。修士的魂魄尽数飞到他掌中,被他捏成齑粉。
他身后屠神弩拉开,对准众人。
他杀修士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修士们瞬间明白,今日再无人能进魔域这扇大门。
衢玄子说:“苏苏,快走!”
再不走,所有人都会葬送在这里。
弩被拉开前一瞬,玄衣魔神的手被人拽住。
“澹台烬!”少女眉心神印如昙花,她眸中带着浅浅水光:“叶夕雾回来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