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老太太寿辰这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a市一改前几日的阴雨绵绵,今天不仅艳阳高照,还送来了凉爽的微风。
站在白家大门前,一眼望过去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植和精致的亭台,越过黄木纹的花园小路,能够看见别墅内有十多个佣人在忙碌,低缓的音乐传来,树影之中隐约可见在电视上才能出现的大人物,他们推杯换盏、低声浅笑。空气中夹杂着蛋糕的香气以及熏人的酒气。
这就是有钱人过的生活?向薇眸光微闪,暗暗握紧了拳头。
“薇薇,进去吧。”程晨道。
向薇捏了一下裙摆:“程晨哥,我有点、有点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程晨一笑:“我们程家和白家是世交,你这次还是我的女伴,况且你也是白伯父正大光明邀请来的,在这里你就是白家的客人,不比别人差多少。”
对,她是白伯伯亲口邀请的,怕什么?想到母亲叮嘱过她的话,她瞬间有了一些底气。她现在是白家的客人,可不是什么被白家赶出去的连白家大门都不能进的人能比得上的。
想到这里,她带着微笑和程晨踏入了白家别墅。
白家分为内院外院,外院里是来贺寿的各界人士,内院里环境寂静,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眼睛要耷不耷地看着满园的菊花:
“我就说在老宅随便找几个老家伙聚一下就好,非要把我弄到这里来……”
听着外面传来的欢笑声,老太太有些不满。
“仲英也是觉得高兴。”老管家推着她往里走,刚染黄的草堪堪擦过脚尖:“这样的好日子也是图个热闹。您难道就不想听那些小辈们对您说吉祥话?和那些老头老太太坐在一起多无聊啊。”
陆心慈不由得一笑:“还是你会说话。”
“妈。”
陆心慈回头:“仲英啊。”
杜管家自动松开轮椅:“白先生。”
白仲英直接走过去,推着陆心慈往回走:“妈,人差不多都来齐了,我带您去前院。”
刚走了没两步,就被制止。陆心慈黄瘦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你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回来,干什么去了?”
“能干什么。”白仲文眸光一闪,自然一笑:“当然是忙着准备您的寿宴,这么大的一个日子我还能去哪?”
陆心慈抬眼看他,目光并没有因为衰老而变得浑浊,看得白仲英心脏一颤,讪讪地一笑,不说话了。
“哎……”陆心慈长叹一声,想要训斥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他的手:“仲英,你也老大不小了,甚至养大了一个女儿,有些话我也不好跟你说了。但是你应该知道,白家已经不是过去的白家了,你爷爷白旭升在世时,白家如日中天,你父亲白世昌在世时更是辉煌一时,要不是他们两个英年早逝,白家就绝不会只是现在这个规模。”
她转过头,目光因为回忆变得虚无:“如今白家交到你手上,我不求你重振白家,但也不希望白家葬送在你手上。”
“就只是出去玩了一晚,哪有您说得那么严重。”白仲英看了看旁边的杜管家,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承认我没能力壮大白家,但咱们这不是好好的嘛,您没看见外面那些恭敬谦卑的人,哪个放在a市不是数一数二的?咱们白家还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陆心慈看了他一眼,觉得多说无益,摆了摆手。
老太太岁数大了难免伤春悲秋,白仲英蹲下来:“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就不会一直不收心。你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不能带到我面前来。”
白仲英想到被邀请到白家的向薇,心虚一笑。向薇没见过老太太,且这次是和程家一起来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是,我会记得。”
“等人都齐了我再下去,现在我头疼得很,带我回二楼。”
两人赶紧推着老太太回二楼,伺候她躺下后,杜管家关上门,回头对白仲英一叹:“白先生,夫人她岁数大了,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您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惹她生气了。”
白仲英刚想下楼,闻言一皱眉:“杜管家。”他端起派头:“这么多年我叫您一声杜叔是我白仲英念旧情,您不会真以为您是白家的什么人吧。”
杜管家一噎,白仲英冷笑一声:“伺候好我妈就行了,其他的事不用你多嘴。”
说完,他转身下楼。杜管家抿直了嘴唇,看着白仲英的背影眸光一闪。
听着门外的响动,陆心慈恍惚地抬起头,微微一叹。
白家无论是哪个别墅,都会有她单独的房间。屋内檀香袅袅,黄梨木柜上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那时候白仲文的爷爷白旭升还在,她抱着白仲英坐在白世昌的旁边,笑得甜蜜。哪想到不到一年之内,父子两个先后过世,只有她一个人辛苦地撑起白家,又把白仲英拉扯长大。
第二张就是她丈夫白世昌的照片,白家的男人都是剑眉星目,双眼狭长,让人望而生畏。
照片里的白世昌直视镜头,明明只是一张照片却像是有直穿人心的力量,陆心慈脸色微变,“啪”地把照片倒扣在桌上。
向薇跟在程晨的身后,程晨把她介绍给那些同龄的少爷小姐,很是巧妙地没有提她的背景。向薇本来低着头,但是看到程晨给她买的新裙子,又拿到了白仲英特意交代过的的果汁,顿时有了底气,在这些光鲜的豪门子弟面前不自禁地抬起了头。
比起这些靠着家世的酒囊饭袋,她并不觉得自己差什么。
程晨被程父叫去和几个友商寒暄,她自己一个人顺着台阶走,脚下是高端的大理石,手心下是光滑的实木扶手,她目光闪烁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这就是屠鹭以前过的生活……她以前不是没有来过白家,但每次都穿着普通,每一次都能看到屠鹭穿着精致的红裙,站在她现在站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样屈辱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如今……
向薇忍不住勾起嘴角,缓缓握紧了扶手。
一抬眼,就看到一件红色的房门,在素雅的二楼里很是突兀。向薇的心重重一跳,她左看右看小心地开门进去。
这里是屠鹭的房间,不用猜仅凭借着摆设就能看出来。衣柜里大量的红裙。梳妆台上各种名贵的首饰,对方的衣物间的面积比她家还要大,更不用提单独的卫浴,还有单独的书房。
当然,书房屠鹭是不会用的,以对方空洞的大脑,肯定不喜欢读书,至于现在能拿到数学奖,那肯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指尖划过化妆台上的每一件,向薇的眼里闪着光,她压抑着兴奋听了听门口,然后缓缓地躺在屠鹭的床上。看着精致的天花板,耳边响起母亲临走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薇薇,好好表现。妈妈向你保证,你想要的早晚都是你的。”
【你怎么不回白家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系统问屠鹭。
屠鹭拎出一个空箱子,扫了扫上面的灰:“什么我的东西?”她勾了一下嘴角:“我这辈子从白家赤条条地来,就得赤条条地走。”
况且那也不是她的东西,她当初能一分不拿地从白家出来,现在也不会去觊觎。
只是她的东西无所谓,母亲的……
想到那个早早故去,给她留下了这么多烂事的母亲,她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算了下次再说吧。
皮箱拉好,何欣从隔壁探出头:“屠鹭,你拿着箱子要出门啊?”
屠鹭点头:“是,工作室人手不够用,我必须再找一个绣娘,顺便再买一些绣品。”
何欣应了一声:“早点回来。”
屠鹭拉着箱子开门:“好好看家。”
…………
向薇从屠鹭的房里出来,刚一下楼就遇见了程晨,程晨问:“你刚才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向薇脸色有些不自然:“刚才……我觉得有点闷,就去后院透了透气。”
程晨也没多想,带着她下楼:“白家奶奶马上就要出来了,你一会要亲手把礼物送到她手上。白伯父那么喜欢你,她也会喜欢你的。”
向薇捏紧了手里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片刻,陆心慈被白仲英推着出来,坐上二楼的升降电梯。陆心慈搭眼一瞅,眉头一皱:“你陆表舅怎么没有来?”
白仲英被“陆表舅”这三个字呛了一口,勉强回答:“还没来。不过他的司机给打来电话,说是马上到。”
“好。”老太太点头:“不要怠慢了。对了,你准备了‘十八颗’了吗?记住是龙井御茶园的。”
“十八颗茶叶?”白仲英懵了:“您要喝?”
老太太眉头一皱:“是给你表舅准备的!人家是泡在书本里的金贵人,和咱们能一样吗,你还想用你那几千块钱一两的茶叶打发了?!”
白仲英赶紧道:“我马上托人去买。”
“不用了白先生。”杜总管接过轮椅:“十八颗可是有价无市,您现在想买也找不到门路。幸好我已经提前准备了,堪堪得了一两。”
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
白仲英脸色微变,勉强一笑:“妈,您别生气,是我考虑不周。”
老太太看都没看他,被杜管家推着转身就走,白仲英暗自咬牙,朋友过来:“仲英,怎么了?”
白仲英回神:“没事。”
一行人下楼,几个小辈与陆心慈见礼,陆心慈点头受了,向薇站在程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白仲英道:“娘,这姑娘你应该不认识,这是……”他嘴巴动了动,还是没吐出那个名字来,转口道:“这是程晨的同学,听说今日是您的生辰,特意来给您贺寿。”
白仲英的那点小九九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会不明白,顿时淡着脸点了一下头。
陆心慈不冷不热,向薇有些委屈地咬了一下唇,勉强一笑:“奶奶,祝您生日快乐。”说完,垂头走到程晨的身后。
程晨碍于长辈都在,不敢多说什么,向薇更加委屈,向后一退,碰到一个人:“……洪森?”
洪森看了程晨一眼,对她一笑。
两人正低声说话时,门口一直低声絮语的人就像是突然被掐了脖子,所有人顿时回头,佣人低声提醒:
“陆教授来了!”
“陆教授?”程晨的父亲程有为一笑:“我可不记得咱们这个圈子认识什么陆教……”
话音未落,门口一阵沉香传来,一个清隽的年轻人踏进屋内,长眸一抬,笑道:
“称教授客气了,各位叫我陆章就好。”
程有为硬生生地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咽得太生硬以至于脸色涨红喉咙发出“咕”的一声。
然而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心情在意程有为的出糗,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陆章是谁,提起这个名字没有一个人会不知道,即使不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里,也会在各种实验研究的新闻里。只要新闻里报道了攻克什么难题,其中必有陆章的名字。
假如你不知道有些明星的名字,那也情有可原,但如果你不知道陆章的名字,那就是你落伍至极。
不过这样的一个学术新贵,远在天边的能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家?
此时大厅里一阵沉默,陆章随手把东西交给管家,对陆心慈笑道:“白夫人,我来得迟了,实在抱歉。”
陆心慈双手撑着,险些激动得站起来:“不迟不迟,你来的正好。”
看着众人艳羡的目光,白仲英得意一笑,暗道还是母亲高瞻远瞩,赶紧把陆章请到上座:“陆教授,您能来这里真是让白家蓬荜生辉。”
陆心慈一横眼:“还叫教授?”
白仲英一梗,勉强挤出一个笑:“表舅。”
屋内又是一静,本来在旁边又惊又喜的程晨也是一愣,表舅?陆教授竟然是白伯父的表舅?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今天能在白家看见陆章,简直是上天助他。
想到上次在学校里吃的瘪,他握紧拳头,这么好的机会他一定不能错过。
陆章坐在陆心慈的旁边,陆心慈道:“表弟,虽然咱们两家分离多年,但还是血缘关系让我们重聚。多谢你来看表姐。”
陆章垂眸一笑,耳边的金链在脸颊微微晃动:“白夫人客气,如果有心即便是相隔万里也是能再会的。”
这话挑不出什么错误,但陆心慈莫名地觉得心里不对劲,她暗道自己真是越来越爱多想,赶紧一笑:“是这么个理儿。”
白仲文赶紧让管家把茶递上来,陆章抿了一口微微抬眼:“好茶。”
说着,让管家把东西拿上来:“白夫人,听说您信佛。这是一块印度沉香老料,希望您喜欢。”
管家打开盒子,顿时一股清雅的香气飘了出来,陆心慈爱不释手地碰了几下,让管家赶紧收好。
“我喜欢、我喜欢。”送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人来了,这就是给她极大的面子。
程有为见状,赶紧给程晨一个眼色,程晨会意,马上打开一个盒子:“陆奶奶,这是送给您的玉观音。希望您能笑纳。”
陆心慈点头,让管家收下。
陆章看了一下表,没有作声。程晨有些失望地退回去。
陆心慈斜了眼神,看着陆章嘴角的笑,再看看他再也没有动一口的茶,顿时明白。有些人看起来处处周到有礼,态度让人挑不出错,但是一言一行真是让别人清楚地明白,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不是他们白家能高攀的,不由得暗叹。
向薇见程晨盯着陆章跃跃欲试,眸光一闪,上前一步道:“陆教授,听说您对传统文化很有研究,能不能请您看看我母亲绣的这幅贺寿图?”
陆章抬起眼。
向薇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了绣品,一共一米多长的绣布,在阳光下绣线流光溢彩。
陆心慈不自觉抻着脖子去看,向薇深吸一口气,得意地道:“这是我母亲一针一线绣出的贺寿图,图中央是一个变形的寿字,周围是大红牡丹。为了这一个绣品,我母亲用了不下于二十种针法,熬了一个月才绣出来的。”
她看向陆章:“陆教授,您觉得怎么样?”
白仲英还不知道向海棠还有这一手,顿时与有荣焉,在母亲身边道:“妈,这可是下了功夫的。”
陆心慈瞪了他一眼,但碍于人家是真用了心的,也不好说什么。
陆章微微垂眸,视线划过细密的针脚,点了一下头:“很不错的绣工。”
向薇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勾起嘴角。
陆心慈皱着眉想外看了看,白仲英知道母亲的心思,小声道:“妈,您别等了。鹭鹭现在是真不能来。”
陆心慈摸了一下佛珠,没说话。旁边的洪森听了,忍不住小声嘲讽:“这没血缘的都能用心送礼,养了二十多年的怎么像是白眼狼一样。”
洪父瞪了他一眼,他不忿地说:“瞪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声音:“先生,有快递。说是给老夫人的。”
“交给管家吧。”
“可是送快递的让您当面拆开,说是和您有约定。”
白仲英想到什么,马上快步走来。陆心慈问:“什么东西?”
“没什么。”白仲英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这个长长的盒子。
“白伯伯,我帮您。”向薇说着,帮他把东西小心地取出,然后缓缓打开:“……这是一幅画?”
众人偏头看去,原来是一幅水墨画。画中央是寥寥几笔画成的寿桃,桃粉、浅粉、大粉层次分明,几笔下来寿桃的烂熟几乎要破纸而出,似乎一掐就能渗出水来。墨绿混着黑色的枝干张牙舞爪,旁边是一串写得规规矩矩,但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祝寿成语:
“祝奶奶福寿康宁,福寿绵绵,福寿年高,福寿齐天,福寿双全,福寿无疆,龟鹤遐寿,龟年鹤寿,极寿无疆,期颐之寿……”
屋内渐渐响起忍俊不禁的笑声,向薇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然而谁也没有发现坐在上头比那尊玉观音还要端正的陆章突然抬起了眼睛,看着上面的笔迹眯起了眼。
又念了差不多十多秒,向薇这才念完,她看了下面的落款,皱了一下眉:“这个落款写得太龙飞凤舞了,我认不出来。”
有人调侃:“老太太,是您哪个宝贝孙子给您写的啊,倒是挺有心的啊。”
程有为笑道:“看出来还挺有两下子,仅仅是几笔,这寿桃的样子就跃然纸上,这功力没有十年下不来吧。”
程晨也忍不住赞同:“画得确实不错。”
“到底是哪个孩子啊?”
陆心慈一边得意,一边想了想,自己哪有什么孙子,难道是娘家的人?
所有人都在追问白仲英,白仲英脸色一时红一时白,又是得意又是尴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半晌,连陆心慈都在催他,他只好破罐子破摔:“这是……屠鹭送来的。”
霎时间,大厅一静。
屠鹭?就是那个白家的野种?
所有人面面相觑,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当着白仲英的面夸那个野种,这不是找事呢吗?
片刻,还是程晨最先发出声音:“许是从哪个地摊上买来的吧……”
程有为道:“白先生,亏您好心还认那个假女儿啊。这姑娘确实不像是白家的人,老太太贺寿就拿这种东西糊弄?”
“笔法简陋粗糙,措辞毫无新意,这样的东西也能送过来,看来这孩子真是对白家没情分了。”
陆心慈看着那幅画,越想越是寒心,不由得别开眼。
洪森走到旁边围着画转了一圈:“其实画得还行,但是比起向薇母亲的绣品还是差远了,陆教授您觉得呢?”
“你不要这么说。”向薇道:“无论好坏,毕竟是屠鹭的心意嘛。”
说着,她把画轻飘飘地就要扔在桌上,只听“啪”地一声,茶杯突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十八颗千金难买的茶水就贡献给了地面。
向薇吓了一跳。她一抬眼,就看到陆章一边甩走手上的热水,一边面无表情大步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