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瞬间倾盆而下,屠鹭从墙上跳下来,溅起一片水花。
隔着水雾,只有远处的一辆出租车闪着光亮,她松了一口气开门就上车。
“师傅,去城东锦绣别墅区。”那里是吕丽丽的家。
明明是遮风挡雨的车内,温度却比车外低了几度。她一上车汗毛就站起,不由得搓了一下胳膊。
左边的寒气不容忽视,她一转头,发现已经有了一个乘客。对方穿着宽松的蓝色工装外套,戴着帽子,昏暗的车灯下看不清楚面貌,只能看到鼻梁,连阴影也压不住的挺直。
司机回过头,有些为难地道:“小姐,对不起,我的这辆车已经……”
那人压低了一下帽檐,声音像是含着沙砾一般地沙哑:“走吧。”
司机一愣,挂了一下档:“得,有钱的是大爷,您说了算!”
车轮溅起水花,缓缓冲入雨幕。
屠鹭点头道谢。可能这位乘客和她不顺路,不管怎样在这样的雨夜,一点微小的善意都值得感谢。
男乘客没有说话,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像是蛰伏在夜里的山峦。他占据了半边的座位,和她只有一肘之隔。沉默中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屠鹭感觉愈发地冷了,她向后一倚,摸到一点布料。没有摸到标签,但摸布料应该是是上好的私人定制风衣,看了一眼前面只穿着T恤的司机,暗道这司机深藏不露,恐怕是个有钱人没事闲得体验生活来了。
她将风衣抽出来,叠好放到一边,然后拿出手机。
今天晚上吕丽丽只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挂断了她好几次,最后一次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让她更加担心。
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响了两声,旁边突然有亮光明灭。她一愣,看到隔壁乘客刚好将手机塞进怀里。她没有在意,“啧”了一声:“又挂断……”
打开微信,她发了一段语音:“吕丽丽,你现在如果不方便接电话的话就给我回一条信息。”
隔壁乘客似乎也有人找,手机响了一声。他似乎不想让屠鹭看见,微微侧了侧身体,指尖动了动。
屠鹭很是自觉地偏过头,正巧她也收到了吕丽丽的一条回信:
“好。”
.……好?屠鹭还从来都没有被一个字给打发过。她都快被气笑了。但一想自己已经坐上车了,也不差对方这一个字了。
“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
“我马上去找你。”
“不急。”
“现在在家吗?”
“。”
隔壁的手机明灭不停,她自己的也响个不停。看到最后一个回复,梗在喉口的火终于涌了出来,气得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
“吕丽丽,你现在最好在我还有耐心的时候一次性敷衍完我,否则我杀到你家,看见你什么事都没有,老子就缝上你的嘴,让你再也说不了话。”
“……”
今天反常地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屁来,阴冷潮湿的空气钻了进来,她刚想发怒先打了个冷颤。
旁边的乘客动了一下,幽暗的车厢内能听到一声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手机一亮,信息又发过来:“注意保暖,不要感冒。”
屠鹭眯起眼,“啧”了一声。难得吕丽丽这么细心地关心她,以前那个头脑简单的小姑娘只会见了面之后叽叽喳喳地抱怨她穿得少,从来都不会想到提前让她保暖。
态度勉强让她满意,她皱着眉扯了一下嘴角。
察觉旁边的乘客一直侧着头,她关上了车窗。室内的空气终于开始回升,她的神色不由得开始倦怠。捏了一下眉心,问:
“师傅,还有多久到?”
司机看了看路:“大约二十分钟吧。”
时间尚早,她吐出一口气,头顶在车窗上,不一会大脑就开始发沉,思绪也飘了起来。
这样又冷又潮的雨天她短短的一生遇到过无数次,然而能让她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那仓促的一两次。第一次,是在山村里。屠鹭皱了一下眉,寒冷似乎将她送回了那个瓢泼大雨的夜,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一个少年身后,看着他倔强的背影,不耐地喊:
“喂,王八蛋!你真要走?”
前面的黑影止住了步伐:“这里不属于我。”
在被雨水冲刷得迷糊的夜里,他短短的发茬和白得与鬓角泾渭分明的后颈还清晰可辨。瘦削的身体在大雨中稳如修竹,即使穿着破旧的衣衫,他的气质也与这座大山格格不入。
那人微微偏过头:
“你回去吧,如果跟丢了我不会负责。”
屠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被你后妈送到这里,即使出去了也会被再送回来的!再说下这么大的雨,你偷偷跑出来,不提所有人都在找你,万一你从山上掉下去该怎么办?”
“那也与你无关。”黑影转过身,踉跄前行。
屠鹭咬牙,系统道:【你该追上去,用你的爱感化他。】
感化个头啊!“尼玛一脸臭屁的死样子,我不管了。”
屠鹭转身就走。雷声震震,一道闪电撕裂天空,“砰”地一声击碎不远前的一棵歪脖子树。屠鹭猛地止住了脚步,系统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音:
【这次他偷溜出去,摔到山下摔断了腿,躺了一个月。】
屠鹭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路过那棵歪脖子树,她暗骂了一声,猛地转过了身。
“算了,我这回就当一次圣母……”
话音刚落,她的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朦胧。屠鹭慌了:“那小子呢?”
她上前几步,头顶雷声震震,前途一片幽暗,到处都没有那个瘦削的身影。屠鹭变了脸色:
“姓萧的?!”
“萧靳言!!!”
雷声一响,她猛地惊醒。
眼前还是狭窄的车厢,微微晃动。左边的男乘客还是不动如山,她暗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冷昏了头,突然梦到那个臭屁王八蛋。但此时周身却暖洋洋的,她抬了抬指尖,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冷得把人家的风衣团在身上了。
她吐出一口气,幸好富二代司机没说什么。刚想起身还给人家,就听司机小声问:“那个……先生,一会把这个姑娘送到目的地,您看是要我带着您在A城内转一圈还是回到A大,接着在那里待一夜?”
屠鹭眉头一皱,顿时不动了。
这里坐着的乘客,除了她剩下的就是左边的男人。
他刚才只是停在a大的门口,并没有要出发的意思。难道真的只是好心,随她来这么一趟?左边的乘客没有说话,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屠鹭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手机突然一亮,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皱眉接了:
“谁?”
“喂!”那边的声音突然加大:“头儿!是我啊!我手机被抢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你的号码,马上就给你打电话了,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屠鹭的呼吸一滞,那头吕丽丽还在大呼小叫:“你可不知道刚才有多么凶险,我在外面站得好好的,要不是那个什么萧总……”
不知何时,电话被她默默挂断,无声的光亮落在她的眼角,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这辆刚好停在a大校门口的出租车,想到旁边那个人手里有些熟悉的手机,更想到“吕丽丽”有些反常的回信……
她闭了闭眼,在大衣下拨通了“吕丽丽”的电话。
隔壁男乘客的手机突然一亮,然而这次,他低下头,却没有接。
屠鹭转过头看向对方。男人的面孔隐藏在黑暗里,留下起伏悬殊的轮廓。脑海里的线索都串到了一起,她的脊背不由得开始僵硬。
由于上一辈子突如其来的死亡,她对“生与死”很敏感,几乎是瞬间,被触怒和被玩弄的感觉让她怒火中烧,瞬间抬起手,猛地打落对方的帽子。
帽子滚落在地,凌厉的轮廓露了出来,屠鹭来不及看,马上肘击对方,瞬间压了上去:
“你到底是谁?”
她声音低沉、伸手利落,车厢顿时晃动了一下,司机反应及时赶紧停了下来:“怎、怎么回事?”
屠鹭没有说话,她死死地揪住对方的领口。出租车勉强停下来,在破旧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射了进来。
男人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抬头,先是露出坚毅的下巴,然后是微薄的唇,稍长的中庭,最后是连灯光都点不亮的深邃的眸子。
那双熟悉的眸子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她。
屠鹭:“……”
萧靳言轻易地拉下她瘫软的双手:“我可不记得,我教你制服别人时要骑在男人身上。”
屠鹭:“……”
系统……系统……
艹!她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是萧靳言……萧靳言,是第一个世界的男主萧靳言!
系统也被吓得不轻:【……】死机中。
“萧靳言!”
语言系统终于恢复正常,但大脑里像是被大雨砸得稀烂的泥巴,根本想不起来该怎么思考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该怎么质问对方为什么装了这么久,全身的求生技能只告诉她一件事:跑!
她手忙脚乱地从萧靳言身)上下来,但是手软脚软,像是和对方缠在一起一样,反而让狭窄的车厢不断晃悠。
萧靳言本来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被碰到了哪处,难得动了一下眉心。帮她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指尖扒拉车锁,却怎么都扒拉不开。萧靳言转过头,就这么看着她折腾。
他越镇定,屠鹭就越心慌。因为她知道这个王八蛋的脾气,越是志在必得就越是冷静。她打不开门锁,对莫名所以的司机低吼:“给我打开,我要下车!”
司机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打开。
屠鹭推开车门,踉跄地下车。身后萧靳言叫了一句:“屠鹭!”
屠鹭,不记得有多长时间,他喊过这个名字了。
屠鹭一激灵,大步向前走。萧靳言甩给司机一张卡:“在这里等着。”
他也跟着下车,顺手拿走大衣。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城郊,除了昏黄的灯光外就是破旧的楼房小巷。
屠鹭走得飞快,瓢泼大雨将她所有的思绪都打碎,满脑子都是一件事:“萧靳言来了!萧靳言找到了她!”
这个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以对方执拗的性格,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就像是在第一个世界里,对方被后妈坑到山村里,想要逃跑即使冒着瓢泼大雨也要出山。害得自己跟他在山里被雨砸了一夜。
可是找到了她之后怎么办?难道要让她向对方解释,她这个一心回乡的前女友并没有回家,也没有找个庄家汉子嫁了,她现在在A城过得好好的,还发展了“网红”这一副业?
解释了这一遭,她的身世呢?她这辈子还叫屠鹭,但是她的父亲叫做白仲英,根本不叫屠大强。这要她怎么解释?
身后的脚步声加快,高大的身形压过来,连斜砸过来的雨滴都变小了许多。
屠鹭瞬间转身,萧靳言拿着衣服,静静地站在路灯下,修长的身形在夜色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猜是对方的眼神肯定是波澜不惊的。以前的萧靳言会把野心写在眼底,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古井无波。
系统道:【最好不要让他发现真相,随他怎么猜测。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书中人物,平行世界随时会有坍塌可能。】
简直是雪上加霜,屠鹭面色一白,看着对方走过来,她不禁退后一步。
“屠鹭。”他叫了她一声,视线在旁边一定。
两人在巷子里勉强找个背风的地方躲雨。她冻得脸色微白,他比她在雨中停留得久,浑身都已经湿透,但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屠鹭暗道,冻死你这个大傻X。
两人站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能给出的只有沉默。屠鹭嗅着对方身上传来的冷气与烟草的气息,问:
“有烟吗?”
萧靳言掏出一根烟,她叼在嘴里:“有火吗?”
他掏出银色的防风打火机,屠鹭低头去够,却不知怎地,这烟头许是被风吹得乱颤,半天就是够不上火。
屠鹭勉强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
萧靳言直接把她嘴里的烟卷抽走,捏在手心:“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离开你之后。”她下意识地说。
说完,她就懊恼地拧了一下眉头。
萧靳言一愣,他垂下眸子,视线却像是落在虚无的夜色。
他一不说话,屠鹭的心就在发慌。她不知道对方现在是怎么想的,只是尽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主动出击,让对方忘记问她问题,这样最好。
她焦躁地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我们当初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萧靳言抬眼,视线描摹她的轮廓:“是。”
她冷笑:“当初是不是你提出的分手?”
“是。”雨滴落在他的肩颈,除了简短的一个字,就是令人浑身打颤的声响。
屠鹭抬起下巴:“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能见面,就当陌生人了吗?”
萧靳言的声音微沉:“是。”
“那不就得了。”屠鹭松了一口气:“我不管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也不管你找我的目的是为什么。咱们俩早就是陌生人了,今天就当是陌生人拼个车。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坐完车就走。”
她转身就走,没想到手腕一紧,瞬间被按在墙上。
冰冷的呼吸靠近,还带着空闷的雨滴声,宽大的身形在墙面形成一块安全而又静谧的小空间。
“萧靳言!”
对方猛地靠近,她一偏头,对方的呼吸像是悬停的蜂鸟,克制地停在颈侧。雨水在唇角被抿得温热,顺着下巴滴在她的锁骨上。
屠鹭的呼吸颤抖,她的背后就是冰冷的墙面,身前就是温热的胸膛,冰火两重天让大脑反复灼烧冰冻,她吐出冷气,但喉口却是灼热的。
对方和她正式见面,不到十分钟,说话屈指可数,她搞不清楚他的想法,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如鼓。
萧靳言缓缓眨着眼睫,雨水落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如雨滴清浅:“今天的雨,和你跟我在山里那一夜一样大。”
屠鹭也不由得恍惚了一下。那天,她找不到萧靳言,不小心扭到了脚。却没想到转身就是他。他垂着眸子,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背起她就走。
她大喊:“我可不和你出去!”
他顿了一下,沉沉地说:“咱们回家……回村。”
大雨从她的眉梢落在他的后颈,朦胧间,她只记得少年洁白的后颈,和与皮肤泾渭分明的发茬。
就像是现在,微微低着头,像是刺猬一样,不软不硬地刺着她的皮肤。
她深吸一口气:“你说这个干什么?”
萧靳言又不说话了,他缓缓抬眼,眸色深沉。那里没有屠鹭想象中的怀念,或者是愧疚,只有无尽的幽暗。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不是一见她手上就变了脸色的少年。
如今的萧靳言,是商业大亨,也是能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得干干净净的成年人。
他道:“只是突然想起来……你变了很多。”
屠鹭道:“谁都会变。”
萧靳言缓缓松开了她一只手,视线却没有转移:
“那个吕丽丽说,你现在是A大的学生。”
屠鹭喉咙一动:“我总要提高自己,托关系进去的。”
“她还说你学习很好。”
“我以前学习不好,现在学习好不行吗?”
“还学会了化妆……”
屠鹭偏过头:“女人的必备技能,你问这个干什么,以你的能耐不是什么都能查得到吗?”
萧靳言缓缓压低:“是,以我的能耐我什么都能查得到,包括你和我印象中的屠鹭所有的出入,但是有些事,我只想听你亲自说。”
两人的胸)膛贴近,明明体温交)互灼)热升起,但是屠鹭却不寒而栗。
她知道以萧靳言的能耐,什么都能查得到,也知道对方的这句话就是在怀疑她……撒谎。
颈部汗毛直立,她睁开眼一只手勾住对方,猛地凑近:
“是你当初抛弃我,现在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猩红夹着雨水在她的嘴角流淌,萧靳言闷声一声,下意识地举起手,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长睫恍惚地一抖,放弃地松开手。
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眼角,他看着茫茫的夜色收紧手臂,瞳孔缓缓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有白光一闪。
屠鹭回过神,她踉跄地退后一步。抹走嘴角的血:“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一口就当你欠我的。我的事跟你再也没关系。以后再也不见。”
说着,她抢走他手上的风衣,转身冲入雨中。
道路中央,除了之前的出租车,还有一个出租车。
她气势汹汹地往前走,边走边披上衣服。
此时后面的车上车窗还没有关,她伸手就把车门打开,抢走手机,看见里面发愣的女人,满腔的复杂和怒火终于有了去处,微笑:
“向薇,我就知道是你。”
萧靳言走出小巷,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
【五年了,你的心又乱了。】苍老机械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道。
他没说话,看着远处驶走的出租车,沉默伫立。大雨稀释了他脖颈的血液,在朦胧雨幕中,他掏出那根烟,眯着眼点燃。
烟气在雨中缥缈。半晌,终于有一道无奈的声音承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