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月,大梁发生了一件足以令天下所撼动的大事。

京城里那位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那是多年前,约莫是永庆十四年的事儿了,万岁爷没听从以户部尚书俞峻、兵部尚书吕淳、工部尚书孙绍为首的百官的意见,决意北伐。

也就在这一年,万岁爷北伐无功而返,还落下了病根,自此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

一直到七月,梁武帝陈渊驾崩,全天下为之震动。

其实早在一年前,私下里就有消息里传称万岁爷身子状况每况日下,也就这两年的功夫,但梁武帝崩逝的消息传到越县的时候,还是猝不及防地令人惊了那么一下。

于是,全国大丧,禁了一切娱乐活动。

今上崩了?

和往常一样,张幼双刚走出家门打算11路去上班,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个消息,张幼双一愣,虽然惊愕但是并无多震动。

她记得俞峻和当今圣上之间那复杂的关系。

来不及多想,得了这个消息她一口气没停,飞也般地跑进了春晖阁,目光搜寻了一圈儿,果然看到了静静坐在窗边的俞峻,如泥胎木偶一般。

青色的直裰垂落在身前,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五指成拳合拢了。

霞光晚照,夕阳都透着些清艳。

他侧脸轮廓冷峻,目光很平静,像是透过越县的天看向了上京,容色并无异样,只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这一瞬间,张幼双忽然觉得俞峻离自己很远。

她忐忑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听到动静,抬起眼看了她半晌,并没有出言制止她的靠近,但也没有主动说些什么。

张幼双她其实并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得越多反倒会越聒噪吧。

她只能选择静静地陪伴,等着俞峻想开口的时候。

俞峻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有转过了视线,久久不言。

张幼双斟酌着问:“俞先生?”

好在俞峻并没有不搭理她,竟然垂眸主动承认:“我是俞峻。”

……

张幼双愣了一下,道,“……抱、抱歉,我知道先生是俞峻,之前唐舜梅告诉我了。”

俞峻容色未变:“是么。”

张幼双心里突了一下,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说:“先生节哀。”

俞峻目光从她脸上、眉角掠过,嗓音很沉静,目色也是她意料之外的冷静,“人总有一死,不过寿命长短之分别,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脆弱。”

张幼双突然泄气,又点儿为自己这冒失的行为有点儿羞愧。

是啊,毕竟俞峻他年少的时候就经历过可谓残酷的生离死别。始作俑者还就是梁武帝,她为什么会觉得他看不开呢?

只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

她未曾经历过他人生这四十一年,错失了很多东西,他的喜怒哀乐,他人生的浓墨重彩都与她无关。

这都是她无法靠近的东西。

她自以为体贴地待在这儿,是不是也是一种打扰,如果是她自己碰上这种事儿的话,张幼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她应该更想一个人待着。

一想到这儿,张幼双就坐立不安了,站起身准备就走,可下一秒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紧接着她坠入了个微凉的怀抱。

俞峻忽地拥住了她,张幼双睁大了眼,手有些无措地伸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哪怕是炎炎夏日,俞峻身上也是微冷的。

张幼双心跳都快停滞了。

俞峻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将她抱得很紧,将下颔埋在了她脖颈间,低垂的眼帘搔得她肌肤微痒。

俞峻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渊渟岳峙,謇謇正直之辈,风骨鲠正,有狷介之操。

可是现在的俞峻,乌发散乱,白皙的脖颈好像不堪一折,好像一手就能把握,竟流露出了些许的脆弱美感。

独独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脆弱感。

他好像一直在失去,这一次因为张幼双的存在却又有了细微的不同。

和他不一样,张幼双的体温似乎一直很高,夏天又爱出汗。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

张幼双张张嘴,心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反手抱住了他。

……如果说拥抱真的能起作用的话,那就让她提供这个错失了这么多年的拥抱吧。

“先生,可以试着把我当成家人。”张幼双斟酌着,一字一顿地说,“虽然这话有点儿大言不惭了。”

俞峻沉默了一阵,嗓音显得灼人又温和,像是冰层下暗藏的火焰,“不,多谢你。”

……

非止张幼双,张衍也听到了这来自京城的传闻,

娘好像说过,俞先生其实就是那位曾经的俞尚书。

张衍不由默想,俞先生如今会想些什么呢?

等张衍来到春晖阁的时候,只看到俞先生正垂眸批阅着书院里的公文。

乌发搭在肩膀上,发丝和衣摆难得一见的,都有些凌乱。

张衍心头飞快地掠过了稍许困惑之意。先生向来一丝不苟,今天怎么看上去有些衣衫不整?

“俞先生?”张衍踟蹰着,在春晖阁前行了一礼。

俞峻沉声说:“进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安慰俞先生。

张衍心中苦笑,就这么冒失地来了。

攥紧了手上拿着的东西,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轻轻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俞峻沉黑的眸子看了过来。

张衍放在他桌子上的是个护身符。

“这是……县试前,我与祝保才去庙里求来的,当时也替先生求了一份,却一直没能送出去。”

少年白皙的面色微微泛红,略显赧然,“今天想到了,特地过来拿给先生。”

俞先生实在是太像他心目中那个父亲的模样。张衍不合时宜地想,令他又怕又敬。

说完,张衍就忐忑地看了过去,等着俞峻的反应。

俞峻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在张衍错愕的目光下,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多谢你。”竟然当真收下了那个护身符。

先生笑了??张衍目瞪口呆。

可那一笑好像只是他的错觉,俞峻立刻冷淡了下来,浑身不自在地蹙眉将他赶了出去,“你还有课吧?该回去上课了。”

等张衍走后,俞峻指腹轻轻摩挲着护身符上的纹路,侧目望向了窗外。

少年出了春晖阁,身姿挺拔得如同一竿青竹,这一幕竟也与幼时父兄临行前的背影重合了。

所谓学生,更如同老师意志的传承。

压下的眼睫,正如强压下来的心意。

……倘若张衍当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子那该有多好。

梁武帝去世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巨大的,就连之前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的江南文会都因此推迟。

之前停留在书院的徐廉静等人无奈之下,只好匆忙折返,临行前倒是叫来了张衍,好生鼓励了他一番。

不过好在乡试倒是没受影响,如期举行。

大梁乡试考三场,从八月初九一直考到十七日。

提前好几日张幼双就领着明道斋的学生们到了省城,乡试当天,马车才到贡院前,就堵得走不动道了。

这回无需避嫌,俞峻也来了,一看这情况,就沉声叫张衍他们几个下来。

张衍、祝保才等明道斋的少年倒也不啰嗦,纷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打算听俞峻的话徒步穿过人群去往考场。

而俞峻一路则护送他们。他曾是他那一年的解元,对乡试的情况自然比张幼双他们这些嫩生的小鸡仔熟悉。

“先生,我们走了啊!”

乡试可不同于县试了,饶是张幼双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不过当着学生面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努力摆出战斗的姿态,于胸前握紧了拳头,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地简单地鼓励了两句。

“加油!!”

“有俞先生在,张先生你放心吧哈哈哈。”

随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圆脸,嘴巴上方生了一颗小痣。

孟屏儿朝提着考箱的孟敬仲眨眨眼,“大哥,加油。”

孟敬仲莞尔,和张幼双待久了,他们一个个地也知道了加油是什么意思。

“好。别在这儿等着了,我们走后,屏儿你就与先生回去吧。”

虽然紧张,但众人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潇洒地挥手道。

“先生!你就等着我们给你考个举人回来吧!”

“不止考举人。”王希礼显得有点儿激动,少年面色微红,傲然道,“还要那五经魁!”

他嗓音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多看了面前这瘦削病弱的士子一眼。

说是病弱瘦削其实也已经不大妥帖。在张幼双的魔鬼训练下,王希礼身子也好转了不少,面色红润了许多,只是他凤目薄唇,高颧骨,面相本来就稍显刻薄。

祝保才愣了一愣,勾住张衍脖子,大笑道:“好好!五经魁!”

附近的考生们听了,心中暗暗撇嘴不喜。

还没考就放出这等大话,未免太过猖狂。

乡试按照《五经》分房阅卷,每一房每一经都要择一个第一,即所谓的“五经魁”

“五经魁”中的第二名为亚元,这第一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解元了。

正当众考生心中冷笑的时候,忽有人看到了那黑皮肤的少年身旁站着的郎君。

乌黑柔软的发,一双琉璃猫眼,如洞彻的水精琉璃,温文尔雅。

一位越县的考生嘴巴张了张,眉心一跳,惊愕地问:“郎君可是越县那位榜首,张郎君?”

那小郎君微微一愣,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正是在下。”

观其模样,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

既如此,那他身边的儿就都是越县明道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娘子门下的学生了??

自从县试那一榜放出来,那位张娘子和其门下的明道斋俨然已在周边地区出了名。

众考生错愕之余,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方才心底那抹轻蔑之意,争先攀起交情来。

“在下是吴县的刘榕。”

“在下是越县的范立新。”

“……”

“这位是?”就在这时,范立新终于留意到了这些少年身旁的男人。

男人,或者说俞峻穿得很是朴素,方便易行,甚至有些灰扑扑的模样。

他提着盏牛皮灯笼,微微拢着眉头,除却容貌之肤白貌美,这打扮竟完全看不出来是昔日的解元。

范立新和刘榕等人第一眼甚至还以为这是前来应举的考生,可是他看上去却又隐隐有些不同,这股如秋霜玉刃,冷冽贞劲的气致,却是这一身打扮所难掩去的,认作考生竟隐隐觉得有些冒犯。

王希礼不悦道:“这位是我们先生,俞先生。”

范立新等人吓了一跳,忙弯腰行礼,“原来是先生!失礼失礼。”

这位俞先生点头会意了,便不再多言。

一番闲谈过后,时间已经不早,考场门开。

在这朦胧的天色下,少年们个个如临大敌,绷紧了身子,纷纷奔赴向了考场。

乡试、会试属国家的抡才大典,为防作弊管理及其严格。

不过在此情况下作弊的手法也五花八门,光是外帘作弊就分了“活切头”、“蜂采蜜”、“蛇脱壳”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目。

和上回县试一样,明道斋的众人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不过在此之前有张幼双帮着猜题、拟题,有针对有侧重的复习,想想又纷纷觉得踏实、安心。

目送着猫猫等人进了考场,张幼双请车夫帮忙调转了马车,却隐约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打扮得很是光鲜亮丽,眉目还算硬朗。

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皱起了眉。

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好像看到了她上回那个相亲对象薛鼎?

自从上回相亲闹出了那个乌龙之后,张幼双就再也没问过对方的消息,毕竟她和薛鼎别说结缘了,不结仇就算是好了!

薛鼎怎么会在这儿?还是说她看错了?

不、不可能。

张幼双对自己的记忆力一向很有信心,再说了那位普信男之前给她留下了很是深刻的印象。

浑身一凛,张幼双稍微留了个心眼,提前离开了贡院,打算回去之后打探打探薛鼎来这儿究竟是干嘛的。

考试的过程不消细说,三场考试下来,众人神态都不错,神采飞扬的模样。

第三场一考完,少年们就迫不及待地来报喜。

“考的这三场都是先生之前画过的内容!”

“先生所说的那几篇单篇也都考了!”

“先生帮我们猜的题果然又中了!”

孟屏儿惊喜地睁大了眼,“大哥,真的吗?!!”

就连孟敬仲脸上也含了点儿淡淡的笑意,轻声说:“这回怕是真能够考上了。”

他行事稳重,没把握的事一向都不会说。

孟屏儿捂住了嘴,眼里溢出了喜悦的光芒。

既然这么说,那十有八九的确是稳了!

乡试发榜多用寅、辰日支,取龙虎榜之意,故名龙虎榜,又因为是在秋天桂花开放之际,故又名桂榜。

范立新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考了,早已将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摸得清清楚楚,笑道:“倒不必与他们去挤!未免失之稳重,倒不如等报子自己过来。”

王希礼无不认同。

张衍无可无不可,祝保才倒也是无所谓。

这回明道斋的少年们都自觉考得不错,便也听从了范立新等人的意思,兴致勃勃地在酒楼叫了一方酒席,等着报子来通知。

五更时分,布政司衙门便开始张榜了。

这回张幼双也没跟过去,她第六感一向很准,特别是在坏的方面,既然起了疑,就要追查到底。

酒楼里,范立新饶有兴趣地和张衍他们八卦:“你们可知晓这回的主考官是谁?”

自问自答说:“这回主考官乃是杨逅,杨期生,杨大人!”

大梁乡试主考官两人,同考四人,主考多从翰林院选派,而同考却没那么讲究了,所选的多为地方上的教官。

而这位杨逅为礼部侍郎,是服阙(守丧期满除服

)后来主江南省乡试的。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是个清贵的大儒,范立新提起都是一脸崇敬之意。

众人正说说笑笑地讲着话,又等了片刻,报子果然来报喜了!

只听到酒楼外面一片喧闹之声,几个报子骑着马飞奔而来。

酒楼内除却张衍他们这一桌,还坐了不少故作姿态,忐忑地等着报喜的学生。听到这动静,都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奔了过去。

那几人栓了马,一片声叫。

“快出来!中了!”

“都中了!”

一片拥拥挤挤,敲锣打鼓之中,为首的报子到了张衍面前,喜不自胜地笑道:“恭喜张小郎——张老爷,高中江南乡试己卯科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解元!

众人一片哗然。

张衍微露讶异之色。

他知道他这回考得不错,可是解元这个名次还是超出了他意外许多。

范立新几乎目瞪口呆。

解元!

这张衍竟又中了解元?他这岂不是要中连中六元的意思?

这还没完,那报子又笑着朝王希礼行了一礼。

“这位是王老爷吧,恭喜王老爷高中了江南乡试己卯科第五名亚元!”

竟真的是五经魁!

非止酒楼内的考生们一片骚动,窃窃私语。

王希礼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

而祝保才竟也是中了,难以自抑地紧紧抱住了张衍!

“中了!!我娘知道肯定要疯了!!”

最令人诧异的却不是张衍、王希礼等人,而是孟敬仲。

那报子唱道:“恭喜孟老爷,高中江南乡试己卯科第三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那一瞬间,孟敬仲险些失手打翻了茶盏。

不禁失声问:“谁??”

那报子笑道:“是孟老爷!恭喜孟老爷你高中啦!”

……

起先是茫然,将这“我中了?”在心底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念过了三四回,渐渐地,孟敬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那报子又继续往下接着念。

明道斋竟是整整中了六个!

范立新慢慢合拢了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间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都考了几回了也早就习惯了。这回虽又未能中,到哪能攀上这交情倒也不错。

李郸没中,虽然失落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正当众人击掌相庆,拥抱在一起大笑大叫之时。

那守在衙门前,候着放榜的考生们,听闻这唱名,纷纷骚动不安起来。

明道斋的学生竟足足中了六个。

这怎有可能?!都出自一位夫子门下,这其中定然有黑幕。据说那夫子还是个女人!

还未等省城的老百姓们谈论今年这场乡榜,流言便悄然在考生中传播开来。

据说放榜当日,听闻那位张娘子门下竟连中六人,考生们群情激奋,大呼这断无可能。

“断无这可能!”

“这其中定然有黑幕!”

说是这明道斋六人事先买通了考官,考官贿买考题,双方暗中勾结。

更有甚者嚎啕大哭,大骂这乡试不公,甚至冲上前去将榜纸撕了个粉碎。

情急之下,乡试的主考官杨逅只得站出来,表示会进行调查,以示安抚。

八月的江南省省城,本是桂花怒放的时间,此刻却弥漫着一阵肃杀之意,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从昨夜下到了今日。

府衙内,两位主考官和四位同考,并大大小小的官员,正彼此交谈着。

杨逅作为主考,官职又高,自然是全权主持调查。

大堂中,杨逅皱眉问:“可查出来了这流言的来源?”

下首的官员顿了顿,面露迟疑之色。

杨逅察觉出不对,登时冷了脸,“你大胆说就是了!怕什么?!”

那官员面露为难之色:“这……的确是查出来本科有舞弊之嫌,据李房考交代,他确是收了几位举子的银钱,合起来足有百两之多。”

李房考!

众人脸色不由一肃。

可知,张衍这卷子正是出自李房考房内的。

需知这乡试的卷子,是由各房抽签统一分配的,房官若看到了合心意的卷子,便会加圈加点,作评定,再送到副主考处,这叫做“荐卷”。

而副主考阅后,则加之以“取”字送至主考。主考看了若也觉得写得好,则再加之以一个“中”字。

张衍的卷子,既从李房考房里出来,这就十分微妙了。

“至于流言……查出来是个叫薛鼎的人先放出去的……”

话音未落间,这顺宁府的知府已遽然变了脸色。

杨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沉声道,“如此,把那叫薛鼎的人给带上来。”

顺宁知府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奔出,请求道:“这当中定然是有误会的!”

杨逅淡淡道:“胡知县,若我未记错,这薛鼎是你妻族的小辈吧?”

顺宁胡知县一时语塞:“这……”

杨逅便不再看他,只对下首的官员道:“还有那张衍,和那张氏,明道斋六人,也一并叫来问话!”

这卷子是他批的。

以为理法精妙,清气盘旋,绝无疵累,是具才情气魄之绝大者。

能写出这般文章的人,杨逅并不以为此人会作弊,更何况九皋书院声名在外,此人之前就被点为了案首,又连中了小三元。

但如今流言甚嚣尘上,李房考查出受贿舞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江南省向来富庶,又是这文气所在,若闹上去,圣上震怒降下旨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仕途着想,他都得把这张衍叫过来问话,哪怕不叫上张衍,明道斋的人也都得查上一遍。

下首的赵敏博面色登时也变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杨逅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又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从乡试高中的欢欣雀跃,到被打入地狱,只在这一瞬之间。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幼双正在查薛鼎的动向。

一离开贡院,她就留了个心眼,甚至连发榜都没去。

听闻这个消息,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了“果然”这两个大字。

薛鼎……

她有预感,这次舞弊案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是很准确的,哪怕她现在找不到证据,但她不惮于从最坏的方向来作打算。

等她急急忙忙赶回旅店的时候,明道斋众人正团团围坐在桌前。

俞峻坐在正中,一只手搭在膝上,眉眼如柳叶薄刃,凝了些秋雨寒意。

一见到张幼双,学生们纷纷站起了身,叫道:“先生!!”

张幼双心里虽然也着急,但没表现出来,而是先安慰他们,示意他们先坐下。

“别着急,这里面肯定有隐情。”

王希礼尤为激动,这位敢爱敢恨,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气得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面色扭曲,咬牙切齿:“考不过便恶意中伤,将恶水浇在人身上!”

处于风暴中心的张衍倒是表现出了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冷静,他想的是,目前的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买通了考官陷害于他们?

张幼双愣了愣,老怀欣慰。她真是失态,还不如猫猫冷静。

张衍竟然还反过来安慰她道:“儿行的端做得正,再考一次也无妨的。”

张幼双看向俞峻,征求对方的意见,“俞先生。”

乌黑的瞳仁映着窗外疏疏的秋雨,在此刻仿佛具有看透人心般的力量。俞峻问:“你有想法?”

这清冽的嗓音仿佛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幼双一颗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斟酌着说:“有,但我不确定。”

俞峻不置可否,平静地垂下了眼帘:“不妨说来听听。”

张幼双迟疑着说:“我怀疑是薛鼎在暗中捣鬼,我在贡院前曾经看到过有道身影像他。”

祝保才几人齐齐一怔。

薛鼎?

身为外人,范立新心里疑惑,这薛鼎是何人?

得了这个消息,他自然也是震惊的,却不大相信这消息是真的,毕竟从这几日的接触来看,这几个少年谈吐见识都不凡,明显是有真材实料。

只是……这舞弊非同一般。

范立新此刻也纠结了。

方才在酒楼得了消息他就跟过来了,如今不知是该继续待下去,还是敢撇清关系以求自保。

若这消息是假,他就是共患难。

若是真……他还是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吧,免得被牵连其中。

俞峻听了,倒也没继续问下去,若有所思,不作言语。

曲蜷的指节紧了紧,随之在众人错愕的视线中站起身,走出旅店唤来了店内的伙计,给了些碎银子。

嗓音冷彻:“帮我备一匹快马,切记要快。”

这才看向张幼双道:“我回越县一趟,至多半个时辰后赶回来了。”

张幼双又是一愣,却什么也没问,双目平视,点点头道:“好。”这是信任。

她双眼清明,什么也没问。即将说出口的解释,在这毫无犹疑之色的信任下,反倒失去了意义。

俞峻倒也没想到她会答得如此干净利落,愕然之后,缓缓颔首,旋即撩起青色的下摆,步入了这绵绵秋雨之中。

望着俞峻离去的背影,范立新心头疑惑更深。

看这位俞先生不慌不忙的模样,难不成他真有解决的办法?可这是舞弊大案,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