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幼双,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吵醒的。

她昨天晚上光顾着看那位俞巨巨写的《草堂杂佩》了,当年高三挑灯夜读的时候都没这么投入过,早上眼睛死活都睁不开。

“嘘——”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小声点儿!别把这小贱种给吵醒了。”

又一阵翻东西的声音,遂是一声惊呼。

“这么多!”

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的,“还真让安哥儿说对了,这小贱种私下里果然藏了不少钱。”

“这么多钱给安哥儿找个夫子念书也够了。”

这不是周霞芬的声音吗?!

睡得昏昏沉沉间,张幼双十分警惕地辨认出了周霞芬的嗓音,心中警铃大作,忙费力地掀起眼皮,循着声源一看。

周霞芬和张大志两个鬼鬼祟祟的,弯着腰在她桌子上翻找着什么东西。张大志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个倍眼熟的钱袋子。

张幼双愣了一下,千防夜防,家贼难防,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昨天才闹出这事儿,这对狗爹妈竟然不要脸至此,大清早撬锁跑到她屋里来偷东西。

“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人登时被她吓了一大跳,浑身一个激灵,转过神来。

张幼双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看着他俩。

那双黑黝黝的眼,看得张大志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地把手上的钱袋往后藏。

到底还是有点儿羞耻心的,这对狗爹妈脸色“腾”地涨红了。

张幼双压抑着火气,一字一顿道:“还我。”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戳中了周霞芬什么敏感点。女人面色一变,突然将脸一沉,虎着脸大踏步地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小贱种!不干不净的小作黄子!”

这一巴掌当然没打下来,张幼双动作极其灵敏,飞快地闪了过去。

周霞芬面色青青红红,一不做二不休,举起手来欲要再打。

咬着牙根骂:“叫你偷!叫你偷!你个下作的小黄子!”

一把抢过了张大志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我说这些日子家里怎么少了钱呢!原来都在这儿呢。”

张幼双登时被骂懵了,回过神来后,瞬间卧槽了。

竟然还能这样!恶人先告状的吗?!

怪不得这几天这狗爹妈这么安分。她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着,早就料想到了这对狗爹妈会眼红。

但张幼双她没想到这对狗爹妈竟然能无耻至此,大清早跑来她屋里偷钱,被抓住了还能反咬一口。

她要是当了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白花,任由人磋磨的的扶弟魔,她就是傻叉。

钱就是她老婆!绝对不能拱手让人好吗!

眼睫一眨,张幼双果断地反手摸出了枕头下面压着的菜刀。

刷——

刀风一晃,周霞芬和张大志夫妻俩都被震得往后倒退了一步。

虽说前段时间他们亲眼见了张幼双拿了菜刀进屋,但当时不过是以为她疯了,没当过真。

谁知道张幼双竟然真敢往枕头底下塞菜刀!

看着这锋锐的菜刀,周霞芬和张大志夫妻俩胆气就先弱了三分。

趁着周霞芬被震住的刹那,张幼双抡着菜刀,抢过了钱袋子,推开门就往屋外蹦。

大清早的,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早就引来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周霞芬见追不上她,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声泪泣下的控诉着张幼双的“罪行”。

“评评理啊!”

“养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贱种!偷家里的钱啊!”

“我当时她这几天怎么天天大鱼大肉地吃着呢!家里的钱都被这没良心的小贱种偷光了!”

围观群众的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张幼双脸上,以及——她手上那沉甸甸的钱袋子上。

毕竟这几天张幼双每天咬着个零嘴招摇过市,也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我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天而降这一口黑锅,绝壁不能忍!

这号丧般的动静把田翩翩和王氏也都招了过来。

王氏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双双?”田翩翩震惊地看着张幼双。

张幼双刚从床上蹦下来,穿着件单衣顶风狂奔,这风风火火的模样,瞬间把水乡温柔羞怯的姑娘给看呆了。

田翩翩甚至都不敢靠近她,站在门口担忧地问,“你和婶子这又是咋啦?”

“谁偷你俩的钱了!就你俩这几个子儿谁稀罕!”张幼双一把推开田翩翩,扭过头,边跑边喊:“我自己卖字挣的钱关你屁事!”

周霞芬:“就你这破字还挣钱!这话你说去不觉得心虚吗!”

张大志暴跳如雷:“你有本事就别回来!”

挥臂一扫,捞起她桌上的东西往窗户外面丢。

张幼双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谁不跑谁这个时候是傻逼!要不是为了户籍,她才不在这狗窝里住呢!

然而,刚跑出去没两步,身后忽地又响起个惊讶的大嗓门。

噼里啪啦,又有什么东西被张大志一股脑地全扔了出来。偏不巧有个什么轻轻巧巧的,散发着点儿香气的小物件落在了王氏怀里。

对方愣了一下,大叫了一声:“诶呀这不是承望吗?!”

张大志丢出来的竟然是只绣着丛墨竹的小荷包,竹子旁边儿还歪歪扭扭地还绣了个“陆承望”三个字。

“双双,”王氏攥着荷包,嗓门大得几乎十里八乡都能听个一清二楚,“你这荷包上怎么绣着承望的名字啊。”

将这荷包倒出来一看,里面竟然还装了张平安符。

田翩翩一愣。

张幼双也是一怔,脚步一顿。

等等……不是这么狗血吧??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狗血,只有更狗血。

张幼双一愣神的功夫,像只小牛犊似的一头撞上了个宽阔的胸膛。

头顶上炸响个清润动听的嗓音:“双双?”

对方被她这冲劲带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紧跟着,张幼双的脑袋就被对方给扶了起来。

鼻尖萦绕着股淡淡的墨香,一抬头,对上陆承望近在咫尺的脸,张幼双脚底一个踉跄,差点儿跪了下来给陆承望拜了个早年。

那一瞬间,张幼双真的,深深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宇宙的恶意。

也就在这一瞬间,张幼双她脑子里猛地撞入了个画面。

画面里是夕阳西下的老街。

本尊“张幼双”那个自卑的小姑娘,紧张地徘徊在巷口,攥着荷包左右张望。

荷包是本尊亲手绣的,每一片竹叶都好似寄托了少女这卑微的爱意,平安符是她特地不辞辛劳跑到了庙里求的,为的就是能保佑陆承望他能考中秀才。

她喜欢承望哥哥。

她长得没有翩翩漂亮,家境也不好,还有个总是欺负她的弟弟。

只有陆承望不嫌弃她,不嫌弃她年纪大了还嫁不出去,还会温柔地教她念书写字。

多少次,她都徘徊在陆承望下学的那条路上,想要把这荷包给送出去,紧张得浑身冒汗,脊背好像有火在烧。

夕阳下,陆承望缓缓走了过来,青年嘴角噙着点儿浅笑,背着书箧,温温柔柔地同邻里左右打着招呼。

本尊她刚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却正好看到了田翩翩从远处跑了过来。

她生得娇小可爱,眉眼弯弯,似嗔似喜,雀跃又自然、大方地同陆承望说着什么话。

画面一转,本尊黯然地收起了荷包。

这股自卑、失落和痛苦是如此深入心扉,几乎引起张幼双灵魂的战栗,心上像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又酸又涩。

一直到脑子里这一幕散去,她差点儿都没能从回忆的沼泽里拔足。

张幼双心里沉甸甸的,一直有意忽略的问题又从脑子里钻了出来。

她为什么会看到本尊的回忆,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姑娘,如今又身在何处?是不是穿越回现代去了。

这感同身受的爱慕与痛苦,张幼双张了张嘴,难受得几乎快喘不上气来,眼睛也忍不住红了。

这“张幼双”会不会也是她“张幼双”的前世呢。

就在张幼双还沉浸在回忆里,恍惚难过之时,陆承望忽地又开了口。

“双双?”

张幼双猛然回神,抬头撞入了陆承望的眼睛。

他看起来惊讶和尴尬极了,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同她四目相撞的刹那,又慌忙移开了视线。

现在的气氛十分微妙。

周霞芬瘫坐在地上号丧。

众人探究的视线一直往张幼双和陆承望两人之间飘。

田翩翩……对了!田翩翩!

张幼双扭头一看。

这姑娘远远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她和陆承望,咬紧了下唇,眼睫一颤,看样子都快哭出来了。

这个可怕的修罗场大三角。

陆承望明显呆掉了,哪怕再迟钝看到这荷包他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陆承望一阵如坠梦中般的恍惚,他做梦也没想到双双竟是喜欢他的。

青年俏脸煞白,眼神惊愕,看着张幼双竟然有点儿恐惧和复杂。

看把这可怜孩子给吓的。

什么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就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特么坑爹的是受本尊的影响,她眼睛这个时候还红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试问还有比这更抓马的事儿吗?!!

置身于修罗场正中,张幼双面无表情地默默蹲下身。

“让我缓缓——”

“承望……呃,承望哥,我说我不喜欢你你信吗?”

陆承望:……

好在这个时候周霞芬自觉抓到了把柄,拍着大腿又干嚎起来。

“要死了,家门不幸啊!怎么出了这么个小贱种啊!”

“偷家里的钱也就算了!没出嫁就惦记上男人了!你个贱没廉耻的小淫|妇!你不得好死!”

嗯,众人当然不会以为是陆承望和她暗通款曲。

陆承望是什么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优质潜力股,想嫁他的姑娘能绕老街一圈儿,犯得着和她这个“大龄剩女”勾勾搭搭吗?

按理说陆承望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最为合适,又或许是周霞芬实在骂得太难听了。

一向好脾气的陆承望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喝道:“周婶子!”

周霞芬愣了一愣,又开始玩命儿的干嚎。

田翩翩怔怔地看着陆承望将张幼双护在了身后,眼眶泛红,往后倒退了一步。

张幼双面无表情从陆承望身后探出个脑袋出来,扬起声调:“你这嚼舌头老蛤蟆!就你这几个棺材本也不想想我看得上吗?!这钱都是老娘我自个赚的!”

陆承望:……他突然觉得头开始痛了。

周霞芬气得一个倒仰:“你说你这钱是你挣的!你大字不识几个!拿什么和人家这念过书的抢生意!”

“小蛤蟆!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

偏就在这时。

人群中忽地响起个惊疑的大嗓门。

一路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了老街这儿,吴昌刚一踏入老街,立刻就傻了眼:“诶唷!怎么这么多人啊!郎君你快来看呐!”

众人这视线齐刷刷地汇聚了过来。

吴昌也懵了。

面前这情况,怎么貌似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

“呃……你们这儿可有个叫张幼双的娘子?”

就连原本还在号丧的周霞芬都止住了干嚎。

大老远就听到这号丧的动静,吴修齐甫一下轿子,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男人是足白靴,穿着件红青色暗花纱绣十二团鹤纹的直身,腰白鱼坠儿,面容沉静,手指上戴着个青玉扳指。

却说众人瞧见吴修齐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不是吴家大郎吗?!

越县统共就那么点儿大,吴家这好似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吴家大郎吴修齐谁人不识谁人不晓?

就算那没见过吴修齐的,听着左右交头接耳的动静,也了然了大半。

却说吴家大郎眉头一皱,眼睛一扫,周霞芬都愣愣地噤了声。

吴修齐又问了句:“敢问张幼双张娘子可在?”

言语温润,倒是颇为有礼恭敬的模样。

一片鸦雀无声。

吴修齐目光梭巡,落在了对面那一袭青色直裰的陆承望身上。

陆承望瞳孔一缩,心里飞快地掠过了个连他自己都惊诧的念头。

看起来倒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吴修齐唇一动,正准备开口问他。

青年身后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个乌黑的发顶。

探出个头来。

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梳着未出嫁的姑娘发髻,皮肤白,眼睛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个诧异的表情。

“嗯?我就是。”

吴昌跟在吴修齐后面笑:“哟,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张幼双怔了一下,睁大了眼。

对于她昨天拿过去的那几篇文章,张幼双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脑子里隐约冒出个猜测。

该不会是特地来找她谈生意的吧!

目光一转,正好和吴修齐撞了个正着。

张幼双瞬间囧了。

被客户撞见家里撕逼也是没有谁了!

但张幼双是什么人,能当老师的就没面皮薄的。当初沈兰碧女士说女孩子当老师比较稳,她拗不过雷厉风行的沈女士,这才勉勉强强地混了个老师。

想她还是有颗事业女性的心,甲方爸爸屈尊纡贵地特地跑了一趟,张幼顿时斗志昂扬,什么狗爹妈都靠边儿站吧,谁今天也不能耽误她赚钱。

在人群里冷眼看了张幼双和陆承望半天,王氏攥紧了荷包,露出个笑容,冷不丁地开了口:“这不是吴家大郎?今日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娘!”田翩翩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家亲娘这个时候还上前瞎掺和,跺跺脚,轻轻拽了她衣角。

王氏偷偷拧了她一把,瞪了她一眼。

看到田翩翩这眼眶微红的模样,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心疼得心口直抽抽,咬死张幼双的心恐是都有了。

当下整了整神情,笑骂道:“大郎前些日子说得到好听,将我这老婆子都骗了过去,却没想到,是早就惦记上咱们双双了。”

吴修齐一怔。

前几天田王氏那老虔婆说的张家娘子竟是她?

吴昌却陡然变了脸色:“你这婆子说话好不难听!我家主人是来和张娘子谈生意的!”

谈生意?

这劈头盖脸地一骂,非但把王氏给骂懵了,也将周霞芬几人都骂懵了。

谈……什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