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张幼双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知县心里挂了个名儿,打发走了孙吴二人,张幼双倍儿淡定地又拈了颗糖渍的山楂球,叼着嘴里继续开门做生意。
笑话,她手里整治过的熊孩子还少吗?也不看看她老张家都是做什么的,她可是从小就在八股文,故纸堆里打滚来的。
另一厢,吴大郎吴修齐是亲眼看到孙吴两人争执不休的出了门,又额冒狂汗,一脸卧槽,勾肩搭背地回来了。
在这被虐菜的过程中,两人反倒是培养出了浓浓的革命战友之情。
酒过三巡之后,俞峻也是喝高了,婉拒了赵敏博差人送他的好意,自己去酒楼下面解了他那头在吃草料的驴子。
这头驴子这一年来陪他走过了不少地方,赤着脚踩过了不少泥地,建坝的时候人手不够用,还跟自己的主人扛过沙袋。
驴子吃得正欢,看到俞峻来解还老大不乐意的,直撅蹄子,差点儿一脚蹬在俞峻这青衣袍脚上。
俞峻耳根吃得有点儿红,他生得本来是极为清冷的,一剪清锐的轮廓映着月色,半垂着的眼睫皱着眉,把这驴子拽了出来,下手倒是颇为通晓轻重,足以衬得上温柔软款的。
思忖了半秒,拽了一大把草料塞到它嘴里,低低地骂了句“小畜生”,权当做它路上的零嘴,让它路上带着吃。
回到家里,唯一一个伺候着的老翁,见到自家主人喝高了,跌跌脚直叹气,忙着去煮醒酒汤。
“用不着这么麻烦。”接了衣衫随手挂在了壁牙上,俞峻含糊道。
“还不麻烦呢,”老仆道,“少吃点儿酒,我看三妮儿你眼都带青了。”
大梁风俗,有些地方的小孩儿不论男女多以妹字呼之,主要是图个贱名好养活。
俞峻他幼时行三,家里人多喊他三妹或是三妮儿、三姑娘。
等入朝为官,时人也爱给进士们取绰号,譬如说花神、小姐,亦或是春香。更为奇葩的是,只要你敢喊,诸公大臣就敢应。
至于俞峻,除却“刺头”之外,则多被叫“俞三妹”“俞三姑娘”。在朝野被同僚公然泥塑,在家里私底下被老奴泥塑,每回被叫三妹、三姑娘,这位铁面财神俞三妹俞峻都十分淡定,喊一句嗯一声。
俞峻:“我晓得,我哪想吃恁般多,谁料到几日来也没个安生。”
说完,自去外面的缸里舀了瓢水,洗手洗脸,再回书房里点了灯看书。
晚上脱了鞋袜衣衫,吹息了灯,正欲上床睡觉的时候,终于察觉出来了不对。
伸手一摸腰间,空落落的。
俞峻拧紧了眉头:“钱翁,我这玉呢?”
不一会儿,老仆把着盏灯,嘴里必溜必辣,骂骂括括地过来了。
看到俞峻这空落落的清瘦腰身,逮着就是顿好骂。
好端端一个上敢磕万岁,下敢磕言官的刺头尚书,硬是被骂得一言不发,乖乖挨训。
毕竟这玉佩是祖上遗下来的,也是现如今堂堂俞府最为值钱的物什了。
俞峻他虽然管着天下钱粮,自家却狼狈得穷得叮当响,家里除了布衣瓦罐,就是他和这一老仆两个光棍儿大眼瞪小眼。
当初抄家的时候,这钱姓老仆没走,一手将俞峻给拉扯大了,俞峻敬他,从来只唤他“钱翁”。
这回他到东南来治水,顾忌着钱翁年纪大了,本不欲带他,没想到老仆不顾舟车劳顿硬要跟来。
“算了,丢了也就丢了。”
左右摸不着,俞峻默了一会儿,不甚在意地轻轻说,“总归是身外之物。”
急得钱翁心头滴血,破口大骂三妮儿你个败子。
被他吵得头疼,俞峻到底心虚气短,默不则声地任由他骂。
等老奴骂爽快了,这才吹熄了灯,揭帐去睡觉。
梦里睡得不甚安稳,总是梦到个女人,与他翻来覆去行欢好之事。
他浑身害热,两条乌眉直皱。
这梦还得从几天前说起,几天前他梦到他与个女人行了夫妻之实,梦里情事备细,几欲令他以为是真。
醒来一看,下意识地一摸枕侧,却是空荡荡。
俞峻皱皱眉头,心道自己真是吃饱了清水白米饭,闲得发慌,脑子中了邪了。
就此摁住了,不再多想。
却说孙吴二人本是争执不休的走了,不移时却俱都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一脸“我操”地赶了回来。
吴修齐又好笑又好怪:“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端得这副表情?”
吴朋义激动地直嚷嚷:“大哥你有所不知,不是我夸口,这女人简直是个不栉进士。”
又将方才的见闻细细地都说了一遍。
吴修齐直挑眉。
不过自家弟弟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最清楚,哪怕只有一分的,也能叫他足足吹成有五分。
于是,吴修齐看向孙文赋,征求孙文赋的意思。
孙文赋摆摆手苦笑连连,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朋义的确没说错,倒是我之前轻薄了,如今我可真是匾匾的伏了。”
吴修齐这才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是吗?那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了。
吴家的刻书坊往来的都是些秀才举子中的翘楚,那个卖字的妇人不过是有些笔头功夫,他听吴朋义说起这事儿权当做听个新鲜事儿,并不值得他如何如何上心。
倒是自家弟弟这几天来未免有失稳重,
一皱眉,干脆借机发挥把吴朋义给训斥了一通:“区区一个卖字的妇人竟也将你惊成这般模样,你这课业平日里都是怎么做的?!”
这是普通妇人吗?!
普通妇人有这么凶残的吗?
吴朋义心中简直内牛,大声呼喝。
年纪矮了吴修齐一截儿,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什么都成了满嘴跑火车。
瞧见自家大哥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吴朋义简直是恨不得揪着他领子告诉他张幼双是有多凶残了!!
可惜吴修齐平日里还得操持着家事,没这闲工夫再同他扯七扯八。
三人白话了一会儿,吴修齐便起身出了书铺,往吴家名下又一处绸缎铺子里查账去了。
忽地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嗓音。
“大郎这都多日不曾傍个影儿了,今日赶巧,怎么就出来了?”
吴修齐愣了一下,盯着眼前来人笑了:“老虔婆,竟是你。”
王氏也笑道:“郎君久见了,上回老身同郎君说的那位张家娘子,郎君可有意思?”
说起来吴修齐,这位非但是商场中的个翘楚,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认得王氏这老鸨母。
自从那天瞥见了张幼双混在田翩翩与陆承望之间,王氏心里更觉不痛快,下定了决心,非要把张幼双打发了出去。
哄她作了吴修齐的外室,倒还是便宜她了!她这容貌和家世,就算作个小的那也不配啊。
王氏心里有疙瘩,也不愿意和吴修齐说张幼双的好话。
只说她家世清白,容貌波俏,不认得几个字,倒也安分。
吴修齐这人却不是那种精虫上脑之辈,他利心为重,此人精明强干,涉及到钱财利益,这色字也不怎么打紧了。这些日子铺子里生意红火,他分身乏术,也没心思玩风弄月。
吴修齐仍笑道:“劳大娘您费心,只是这些日子不得空,若得闲,定去大娘那儿吃杯茶。”却只字不提张幼双那事儿。
听他这么说,王氏懂了他的意思,败杀老兴,也只好作罢,只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心中愈发看不上张幼双。
亏她还把张幼双给吹得天花乱坠,没想到她如此不中用!白白地劳烦老娘她多少时间!
另一厢,被吴修齐指着鼻子那么一骂。
吴朋义和孙文赋也都觉得有点儿羞耻。
巴巴地跑去踢馆,结果被血虐了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果断地拽了把椅子,化羞耻为力量,一块儿埋头念书。
第二天下午,惦记着那凶残的小妞,吴朋义下了学,鬼使神差地又绕回了城隍庙那棵大槐树底下。
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懵逼了,嗯嗯嗯?人呢?!!
和往常那排起了长龙的队伍不同,今天这大槐树底下分外冷清,连张幼双的影子都没瞧见。
“怎么了?!”
身后的伙伴笑嘻嘻地一巴掌拍了过去,“看什么呢?”
吴朋义摇了摇头,懒得多说,闭上嘴大步走开。
一连三四天,他每次下了学都特地绕到城隍庙附近看,然而那其貌不扬又凶残的小妞竟然再未出现过。
彼时,张幼双正蹲在地上,拿着个小树杈,故作深沉地在地上写写画画,神思飘然远去。
不是她不想去,主要是她最近猛然间醒悟了个新的挣钱路子。这一连三天她都在琢磨着如何将这个idea付诸行动。
这点子要是可行,绝壁比卖字什么的挣钱多了好吗!说起来还得亏当初那几个中二少年。
今天天气不错,左邻右舍,三叔二婶子什么的,没什么事儿,都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前晒太阳。
看到她深沉地蹲在地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大笑道:
“双双,听王婶子说你最近出息了啊,写得一手好字都能拿上街买去啦!给婶子写个怎么样?”
张幼双嘴角一抽。
尼玛!到底是低估了这些大叔大妈们的嘴碎程度!王氏这么添油加醋的一宣传,如今整个老街都知道了,这张家的姑娘了不得啊,竟然跑出去卖字儿去了!
这话当然不是说她真出息了,张家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众人只当她是被逼得没法了,病急乱投医,狗急跳墙。
张幼双也不解释,果断伸出脚,将地上的字儿给抹去了。
偏就在这时,田翩翩抱着个盆,跟陆承望一起打南边儿走了出来。
田翩翩明显是刚洗了衣服回来,至于陆承望,就不清楚他俩又是怎么碰上的了。
这俩人整天你侬我侬,黏糊在一起,偏偏又不戳破彼此的心意,光顾着脸红玩纯情。几里地外都散发着股虐狗的气息。
被狗粮喂到吐的张幼双内心十分无力,默默地举起了大FFF团的火把。
这俩人远远走过来,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分外登对。
众人也都来了精神,知道这俩人好事将近了,都笑着调侃了一阵子,臊得俩人脸色通红。
末了又好像想到了什么,道: “双双,你这字儿是和你承望哥学得吧。”
张幼双拎着个小树杈,迟疑地点点了头:“呃……算是吧。”
本尊的确是和陆承望学得没错。
众叔伯婶子们,又纷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承望这字儿啊,写得好,真好。翩翩写得也漂亮。”
“双双,你要真出去卖字啊~平日里就得多跟你承望哥学学,不行的话,和你翩翩妹子学学。你翩翩妹子离得近,字也写得好看。”
这都叫什么话啊,张幼双默默扶额。
这些话这也太伤人了,本尊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难怪一直都抬不起头呢,从小被PUA到大,能抬得起来就有鬼了!
众叔伯婶子们的注意力本也不在张幼双和田翩翩两个丫头片子身上,寒暄了两句后,争先恐后地将陆承望给围住了。
被众人团团围住,青年无奈地直苦笑。
众叔伯婶子的热情太过澎湃汹涌,他推拒不得,只得耐下性子来应付。
张幼双幸灾乐祸地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记着自己有正事儿的,干咳了两声,忙正经了神色走进了屋。
田翩翩愣了一下,飞快地放下盆,跟上了张幼双的脚步。
“双双?”
张幼双:“?”
一进门,田翩翩就支支吾吾地好似有话要说。
少女揉着衣角,左顾右盼了半天。
张幼双一直都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果断打断了她:“有事儿?”
“双双,你、你的生意怎么样了啊?”
“什么生意?”张幼双诧异地问。
“就……卖字的生意儿。”田翩翩含糊道,俏脸不知道为什么红了。
她一直记挂着这事儿,又不好意思问出口。
张幼双这字儿她是见过的,生意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想到这儿,田翩翩果断一把捧起了张幼双的手,眨着大大的杏眼,郑重其事地说:“双双,你要有困难,记得跟我和承望哥说,别逞强。”
“虽然、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我俩都是把你当妹妹看的。”
说到这方面,不论是张幼双还是“本尊”,长得的确都是显小的。
本尊是营养不了,一直佝偻着腰,埋着个头。
张幼双个子矮纯粹是她初中熬夜熬出来的。俩人都是白皮肤,鹿儿黑眼,两颗虎牙,脑袋上又有一撮招摇的呆毛,无精打采的模样。
田翩翩是明艳俏丽挂的长相。
这么一看,确实是张幼双显小。
张幼双挠了挠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随手指着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
“喏,你看。”
田翩翩愣了一下。
看?看什么东西?
顺着张幼双视线望去,只看见这一张小桌子上岌岌可危得堆满了废弃的纸页,将这见方的小桌利用率发挥到了极致。
田翩翩懵逼地走了过去,随手抽出来一张画满了墨渍的宣纸一看。
霎时间,一震,杏眼睁大了。
“双双……这、这是你写的?!”
揉得皱七皱八的纸拿在手上却足有千斤重。
这纸页上的排版可谓是放荡不羁,一纸的墨渍,乌漆嘛黑,又是画斜杠,又是画叉叉的,却掩盖不了这其中正儿八经写的字的风采。
这是一手极为好看峻拔的小楷,一笔一划,若屈铁断金,险峻又凌厉。
这字明显写得比陆承望还好看!
田翩翩惊讶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了前脚众人那句“不行的话,和你翩翩妹子学学”,脸色“刷”地涨红了。
这字儿别说她教不了了,就连陆承望都教不了。
和这时代大部分不认字的姑娘不一样,田翩翩开过蒙念过书。
她喜欢陆承望,少女怀春,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思,更是红着脸问陆承望接过不少字帖,字写得不说有多出挑吧,眼力见还是有的。
“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呢?”门口响起个含笑的嗓音。
陆承望站在门口,温温和和,忍俊不禁的笑。
目光虽是看在屋里,却专注落在了田翩翩脸上。
坠入爱河的少年少女,一刻都分不开。这不,才应付完了七大姑八大姨,这便就赶过来了。
至于张幼双,明明还比田翩翩大几岁,这俩人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总把她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看待。
他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田翩翩手上拿着的纸,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登时也怔住了。
“双双……这……”陆承望惊疑不定地问,“是你写的字儿?”
两个人都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像是完全不信这是她能写出来的。
张幼双含糊道:“是、是……”
陆承望惊讶地放下了纸,目光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惊愕地问:“你什么时候练的字?”
张幼双面色不改,说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就这一两年没事儿的时候,私下里就拿着承望哥你送我的字谱自己练练,就练成这样了。”
内心偷偷抹了把汗,幸好她最近写的都是这种小楷,要让陆承望看到她虞褚薛欧贺颜柳、颠张醉素苏米黄,什么都能写,他还不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此话一出,落在两个人耳朵里又是不同的光景了。
陆承望是惊讶和羞愧。
惊的是张幼双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相比,好似有了泼天的变化。
愧的是张幼双这字不知不觉写得这么好了,他竟然都不知道,他这个老师,说是老师却一年多都没管过她,实在不称职。
羞的是,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陆承望抿紧了唇。
这字写得竟然还不如练字没几年的姑娘。
这字拿出去卖是绰绰有余了,他还好意思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担心她。
要说陆承望前几天去县学就被打击过一回,这一次更是被打击得失魂落魄,耷拉着脑袋站在了桌边,竟是连身边的田翩翩都忘了。
田翩翩也是十分失魂落魄的模样,半晌才合上了嘴。
她长得好看,是这老街上最出挑的姑娘。长得好看,女红做得好,又认得字。
田翩翩这十多年的人生中,一直都是张幼双给她当绿叶,当陪衬。
虽然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几乎都已经习惯了张幼双灰扑扑的模样,不论做什么,也总是要拉她一把。
如今看到张幼双字写得竟然这么好看,不知不觉间反超了她和陆承望一头,头一次体会到当绿叶的滋味儿,还是在心上人面前,田翩翩一时间有点儿接受不能。
但很快,又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羞愧,一阵手忙脚乱。
将这俩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张幼双叹了口气。
她可以说,这俩人打一开始就没看得起过“张幼双”,这里说的“看不起”是不含恶意的那种。
虽然带着她玩儿,但就那种,怎么说,根本就没把本尊她个人意志放在眼里。在这俩人看来,本尊就是个不成熟的小屁孩,小屁孩说的话大人会放在眼里吗?
他们对本尊好,也乐意扯她一把,却根本没想过本尊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她能说陆承望和田翩翩这俩人对本尊的同情与照顾是一种傲慢吗?
看着陆承望蔫头耷脑的样子,貌似被她打击得不轻。
张幼双嘴角一抽,压力略大。
凭心而言,记忆力陆承望的字已经写得十分不错了。
陆承望那是不知道她书法其实是从小练到大的。
家里光是字帖就有厚厚的一沓,现代社会想看什么字帖没有,她还在博物馆里看过真迹,家里也有几份传下来的真迹墨宝,如果这写得还不如小县城里的青年陆承望,她干脆被沈兰碧女士给抽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