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镜,与我所爱

弗洛拉在梦境中犹如被牵线的木偶般翩翩起舞。

——这个梦境曾是她年少时最耻辱的经历,知道这段过往的人全都在她的地狱魔火下被烧成灰烬。

但对于如今的她而言,这个梦境已经造不成任何影响。

她无爱也无恨,可这个无法引起她一丝波澜的场景却是她梦境的常客,因为——

僵硬着起舞的人偶少女忽然失去了支撑,踉跄一下,倒在了地上。

弗洛拉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眼眸倒映着穹顶,她所期待的场景在此刻到来。

一片黯淡中,炽烈的金光裹挟着圣洁的火焰降临,将塔楼中的污秽一扫而尽。

俊美的天使张开圣洁的羽翼,在一片光明坦途中,向着地上狼狈的少女走来。

泪水适时从弗洛拉的面颊上滑落,天使将她温柔的抱在怀里,替她揩去泪水,轻声说道:“弗洛拉,我回来了。”

少女紧紧拥抱着他,在天使看不见的身后,她天真美丽的面容扭曲憎恨似罗刹恶鬼,可她的声音却怯弱轻柔,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狄更斯……”

*

“……狄更斯。”

女王在梦境中发出呓语。

*

在王国的最中央处,有一座威严的、直冲云霄的古堡,它最顶层的那一楼是王国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弗洛拉的寝室。

此时,女王陛下房间的窗台处被厚重的窗帘遮起,连一丝缝隙都无。

女王弗洛拉还在深眠之中,她穿着深红色的丝绸睡衣,睡姿优雅标准、沉静地躺在大床的正中央。

她的肌肤雪白、面容精致,露出的一把小腕在深红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细腻完美。

袍口微微敞开,隐藏在其中玲珑起伏的曲线若隐若现。

原本的屋中很安静,只有微弱烛光摇曳的声音。

但不知不觉间,弗洛拉忽然喘息了起来。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手臂在胡乱挣扎,床单也被抓的一片狼藉。

弗洛拉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却无法从中脱困而出。

随着她的喘息和挣扎,整齐的冰蓝色发丝也变得凌乱起来。

弗洛拉眉心紧蹙,眼睛还紧紧闭着,她痛苦的呢喃出声:“狄更斯……”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咒语,使弗洛拉骤然从睡梦中惊醒,她手指攀附在领沿上,将衣服揪得皱成了一团。

弗洛拉慢慢靠在床头,然后呆坐了很久。

她那双透蓝的眼眸无神的落在对面的烛台上,发散着神思。

她呢喃重复着梦境中的名字:“狄更斯……”

当她念诵着这个名字时,眼眸里慢慢浮现出一抹阴翳。

那抹阴翳的出现,破坏了她娇憨天真的面容,使她的神情多了一些严苛与冷厉。

弗洛拉掀开被子,赤着脚走在铺满毛毯的地上,将窗帘拉开。

这是一个信号——

一道光束骤然出现,划破漫天的夜幕,此时空中淡薄的云雾还未彻底消散。

当炽烈阳光穿过朦胧的雾霭后,只剩下温柔的余韵,它洒落在王国的土地上时,将沉睡的精灵们从睡梦中唤醒。

——在女王弗洛拉登基那日,为了惩罚曾经背叛过她的子民,她定下了苛刻的条约。

魔法王国将成禁地,当女王沉睡时,所有子民都要陷入沉眠。在女王醒来之前,王国都将是寂夜。

唯有女王苏醒,光明才能再次在王国逗留。

弗洛拉站在窗前,修长柔媚的手指搭在窗楹上,她沉默的视线望向远方的天际,慢慢又移到青葱色的大地上。

随着阳光的到来,王国的子民也从被迫的沉眠中苏醒。

高大的树木上挂着一串串巨大的、颜色各异的花骨朵,花骨朵悄然绽放,有着透明翅膀的精灵从中飞了出来。

街道上,一扇一扇的门窗也接着打开,王国子民从屋中走了出来。

当遇到熟悉的同伴时,他们欢快地对着同伴打着招呼,却又在同伴焦急的手势下瑟瑟噤声。

弗洛拉将王国的所有变化收入眼底,从梦境中带出的悲伤慢慢散去,她勾起唇角,美丽的面容中透着一股邪肆的恶意与嘲讽。

弗洛拉从窗台旁离开,走到精美的梳妆台前坐下,修长的手指攀上细细的铃线,轻轻一拉。

一串铃声叮铃叮铃的响起,悠闲清扬。

然而听到这串铃声的侍从们却猛地紧绷起脸颊,僵硬慌乱的情绪从他们的体内散发出来,开始收拾起了城堡。

虽然情绪紧张,但他们的举动却始终井井有条。

穿着黑色修身制服的贴身女仆海琳娜笔挺着腰肢,手里捧着一个铺着红绒布、盛着柠檬水的银盘,带着身后伺候女王净面的四个女仆踩上了螺旋上升的长梯,踏上了最顶层幽暗的长廊,来到女王陛下的房门前。

身后的女仆上前一步,替海琳娜敲响了厚重的门。

弗洛拉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在桌上轻敲。

厚重的门慢慢打开,光晕从窗台上洒进来、从门口穿出,照出长廊、照在海琳娜和女仆身上,将阴暗的氛围驱散。

海琳娜僵硬的臂膀几不可察的松快了一点,脸上紧绷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海琳娜捧着银盘走进屋内,将银盘放在了梳妆台上,掀开红绒布,将柠檬水放至弗洛拉的面前,取出一个空碗。

“陛下,请您漱口。”

弗洛拉神色冷漠,捧过那只小碗抿了下,漱了口。

海琳娜见女王今天的模样看着很乖巧,心情更放松了,表情克制、声音却还很和缓的说道:“陛下,您现在要开始净面吗?”

弗洛拉闭上眼,应了一声。

女仆们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准备忙碌起来。

虽然海琳娜带了许多女仆过来,但这些女仆只是给她打下手、搬东西用的,真正服侍女王陛下的还是海琳娜。

因为女王陛下有些洁癖,不喜欢陌生的人靠近她。

海琳娜捧着面巾,沾了水又拧干,走过来想为女王洁面。

弗洛拉却在海琳娜的手要伸过来时,忽然拦住她的动作。

海琳娜怔忪了一下,紧接着,面巾就被弗洛拉取走。

随后弗洛拉便看到女王陛下对着镜子自己擦拭起了脸颊。

弗洛拉透过反光的镜面,看到了海琳娜怔忪的表情。

她垂下眼眸,没有动容,她张口,声音似清泉作响、环佩相撞:“海琳娜,我记得我成人礼上,母王曾送给我和妹妹一件由蛛娘们做的长裙,它现在还在吗?”

海琳娜微怔了一瞬,连忙道:“陛下的旧物我都有整理好,陛下指的是……冰蓝与纯白相间的那条裙子吗?”

弗洛拉想着梦境里那个俊美圣洁的天使,唇角下意识勾起了一点极微的弧度,她随手拿起一件散落在镜前的、看上去简单又大方的浅蓝色月亮耳环,放在耳珠上比了一下,唔了一声,口中说道:“你把那件裙子拿过来让我看一看。”

海琳娜低下头,也不敢问女王今天是不是要穿那条裙子,她恭敬地应了一声,随后走出了女王的房间。

待踏出女王的房门后,海琳娜才将一直紧绷的那道气息轻轻呼出来,额角也渗出细细的汗意。

海琳娜回想着女王的要求,下了两楼,来到封存着女王旧物的楼层。

从那个尘封许久的衣柜里取出了一件冰蓝深蓝纯白交错、做工极为繁复精美、上面绣满大朵大朵繁花、惊艳漂亮至极的长裙。

海琳娜看着这条长裙,眼中浮现出一抹困惑。

因为,这条长裙太过于纯洁了。

自从女王陛下登基后,她下令,王国要所有简单清亮的纯色都掩藏,只留下冰冷的暗色。

就连陛下年少时最爱的白蔷薇,也在她的冷言下染上了鲜血般的艳红。

为什么今日陛下突然让她翻找出这条长裙?

海琳娜忍不住有些期待的想,女王陛下开始怜悯她的子民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那样,大家就能解脱了吧……

海琳娜怀抱着期待的心情,捧着那件美丽的长裙,返回女王的房间。

一路上,有侍从与海琳娜碰面,他们先是尊敬又克制地与海琳娜颔首,随后又在目光触及到海琳娜怀中的那抹清浅温柔的颜色时,惊异的睁大眼睛,满目错愕。

海琳娜昂首挺胸,一路直行。

弗洛拉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清冷美丽的女子,眼中没有一丝动容,只是手指不停的在首饰中挑拣,比对着哪一样更能突显她的美貌。

当海琳娜抱着裙子进来时,弗洛拉面前已经放了一只浅白色、叶状的发饰,两枚金色弯月缀深蓝水滴的耳饰,一条淡蓝色、小叶般的项环。

看到海琳娜进来,弗洛拉悠然起身,女仆们连忙退后一步,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

海琳娜将白裙捧起,恭敬道:“陛下,我已经将衣服拿下来了。要我服侍您将它穿上吗?”

弗洛拉没有应答,手指轻轻捏住长裙领端的一角,长裙从海琳娜手中滑落,层层叠起的裙摆松散开,仿若繁花盛放。

弗洛拉打量着这条长裙,目光冷漠,海琳娜拘束地站在一旁,她还想服侍女王穿衣。

弗洛拉余光扫向她,忽然道:“海琳娜,你去将我的床铺整理一下。”

整理床铺?海琳娜愣住。

她的任务一直都是服侍女王,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由女仆来完成的。

不过既然女王已经吩咐了,她当然也不会拒绝完成这件任务。

海琳娜转过身,掀开被子,随后就愣住了,因为女王此时的床铺非常、非常的凌乱,床单皱成一团,最上方更是有好多道的竖纹。

弗洛拉已经将长裙穿好,她本便是那种天真娇憨纯洁的面容,连冰蓝色的发丝都在她容颜的映衬下,彰显着别样的温柔,透蓝色的瞳孔更是清空的一池湖水,清澈明亮。

她的容颜被魔法停驻在最美好的年华,穿上这条繁复精美的长裙后,仿佛不再是暴戾冷酷的女王,变回了曾经温柔大方的王女殿下。

弗洛拉走至海琳娜的身旁,看到她望着自己怔愣出神,并没有生气,反而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噩梦。”

海琳娜忍不住抬起头,用不敬的姿态看向尊贵者。

弗洛拉缓缓带上白手套,边回忆边漠然说道:“我梦到了我被姨母囚禁在高塔时的一些场景……”

弗洛拉的话未说完,海琳娜的脸色却已经白了下来,一旁的女仆们也跟着瑟瑟发抖。

——弗洛拉曾是魔法王国的王女殿下,上上任的女王是她的母亲。

按照正常的发展,在上上任的女王离世后,弗洛拉本该继任为新的女王。

但是她的姨母、也就是上上任女王的妹妹佩西却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暗算了当时还是王女的弗洛拉,成为了新的女王陛下。

而名正言顺的王女殿下弗洛拉则被她囚禁在一座高塔里,受尽了折磨。

时迁事转,弗洛拉最后还是从高塔中脱困,恢复了自由。

不仅如此,还将上一任的佩西女王斩首,夺回了王位。

佩西女王并不是一个好的女王陛下,她阴险又贪婪,但她当时已经拿到了只有女王陛下才能执掌的王权杖。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名不正言不顺、并且不会是一位好的女王,王国的子民还是在王权杖的威严下,拒绝了帮助弗洛拉夺回王权杖的计划。

——并将这件密谋泄露给了佩西女王,选择了臣服于她。

——然后漠视并默认王女弗洛拉被佩西女王囚禁折磨。

——他们背叛了王女殿下。

在种种痛苦的经历下,破茧归来的弗洛拉再也不是曾经那位温柔大方的王女殿下,而是成为了一位比之佩西更加强大、更加苛刻的残酷暴君。

魔法王国痛苦于弗洛拉的苛政,但是却不敢反抗。

因为在弗洛拉登基那一日,她将王权杖吞入了腹中,并在王权杖暴虐的力量下成功活了下来。

从此以后,她便是王国唯一且永恒的女王。

王国的子民想要解脱,只能祈求弗洛拉有一日将曾经的经历遗忘或者释怀,然后变回曾经的模样。

而海琳娜却听女王说,她又梦到了曾经那段痛苦的经历。

恐惧混合着悲伤齐齐没上心头,海琳娜颤抖着身躯,僵硬的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简单的一句话,犹如一柄巨锤,重重砸向海琳娜的脑海,似乎将她的希望都生生碾碎。

弗洛拉冷眼看着这位陪伴了她整个少年时光的女仆长,看到她恐惧到极点的模样却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内心只觉得索然无味。

弗洛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套,继续说起了未完的话题:“但这次的梦境有些不一样,海琳娜,你知道吗,有一位六翼天使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拯救了我。

在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我获得了救赎。”

海琳娜的眼里慢慢又有了光亮,女王自从回来后,再也没有和她这样闲聊过。

海琳娜打起精神,试探的说道:“六翼天使的话,一般都是神座下的天使长。

陛下如果想见一见他的话,可以写一张请帖邀请各位天使长来我们的王国做一做客。”

魔法王国的存在很特别,与传说中的精灵之森、龙之谷都是一样的存在,坐落在人间,却是与天使恶魔一样强大的存在。

而吞噬了王权杖的弗洛拉,获得了力量和永恒,她和所有种族的王、天使长一样强大,地位崇高。

如果她发出请帖,便是天使长们也不会拒绝她的邀约。

“做客啊……”弗洛拉垂下了眉眼,声音依旧清冽,但又夹杂了一点沙哑,透蓝色的瞳孔中有光亮在慢慢凝集。

弗洛拉缓缓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势在必得:“可是我不只是想请他来做客,因为比起做客,我更想……

把他留在我的身旁,做我的王夫,永永远远的陪伴着我。”

海琳娜呆呆地看着女王,她被女王的话给惊吓到了,脑子已经停止了运转。

可是嘴巴却下意识答道:“可天使是神的侍从,从出生之日,便被神的禁令束缚。他们不能有爱、不能有欲。”

弗洛拉轻蔑地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冰冷的目光褪去了那一点温情,高高在上、冷漠残忍:“所以,你是要告诉我,我注定爱而不得吗?”

海琳娜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危险的感觉在心头徘徊。

她能感觉的到,女王此刻的心情非常非常糟糕,如果她说出的话不合女王的意,女王可能会当场爆发。

弗洛拉看着海琳娜呆滞的模样,心里有些微的失望。

她的这位贴身女仆,在她失势的时候被姨母打压,早就没有了当初的灵气,变得木讷许多。

早知道海琳娜关键时候这么不靠谱,弗洛拉想,她就不和她说这些话了……

或许是女王的脸色真的很不好看,在极端恐惧之下,女仆们忽然灵光闪现。

一个有着红色长发的女仆忽然从列中走出来,磕磕绊绊地向女王行了一礼,因为心情急迫,快语连珠般说道:“陛、陛下,如果陛下一定要得到那位天使长的话,我想或许有一位全知全能者能完成女王陛下的愿望!”

弗洛拉淡漠的眼眸扫过红发女仆布满紧张的面颊:“嗯?”

红发女仆深深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女王陛下的容颜,她怕自己会在女王强势可怕的气质下说不出话来。

即使如此,红发女仆的声音也小了许多,细如蚊呐:“陛下在吞噬王权杖后,曾经昏睡了两百多年,醒来后忘记了许多事情。

所以陛下可能不记得了,在您登基的前一夜,您曾与海琳娜大人说,您有一面无所不知的魔镜。就连您吞噬王权杖的办法,都是他告诉您的……

我当时正在为陛下整理冠冕,侥幸听到了几句话语,请陛下原谅我的冒犯。”

听着红发女仆的话,海琳娜似乎想起来了这件事。

弗洛拉意外的看了一眼红发女仆,唇角勾了起来。

她轻唔一声,顺着女仆的话,很自然的说道:“是的,在与王权杖融合后,我感觉自己的确忘了很多事情,以至于我都没想起那面魔镜的存在。”

弗洛拉笑了一下,阳光照在她精致的面容上,显得她此刻很温柔。

所有的女仆都能感觉的到,女王陛下的心情好转了起来。她们不禁松了口气。

美丽的女王鸦羽般的睫翼轻轻扇动,好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轻轻吻着她的面颊。

透蓝色的瞳孔驱散了阴霾,带着一丝愉悦,饱满淡红的唇微启,便是三月绽放的桃花。

女仆们仰慕的看着女王,看着她精致完美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极浅极轻的笑容,轻声慢语地说道:

“海琳娜,去我的花园,为我摘来一朵最美丽娇艳的花。”

“我要盛装打扮,去找那面魔镜……然后去问一问魔镜,我心爱的天使在哪里。”

因为没能及时为女王解决烦恼、而深深自责的海琳娜连忙应了一声,然后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女王一眼。

她觉得女王陛下此刻看起来明丽美艳到极致,眼中更是流转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海琳娜想,女王陛下的模样看上去并不像是去见全知全能的贤者,更像是直接去幽会心爱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