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到了饭点, 完全不用操心,就有人巴巴地把饭送过来。
南沉并不吃东西,安稚他们几个哪样东西多碰了一点, 下一顿那一样就会多出不少,哪样没碰过, 下一顿立刻换成别的花样。
一应用度的东西, 只要安稚他们提一句, 立刻就有人送上门。
有一天安稚在门口,听见外面有人小声吵架,仔细听了一下, 发现他们竟然是为了轮到谁进来送东西吵翻了。
只有一个人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变化, 就是阮芷。
她闭门修行, 依旧很少能在外面见到她, 有时候偶尔碰到,她跟安稚他们聊上几句, 态度平和自然。
她在比武时敢帮安稚出头,让安稚对这个性格沉静胆子却很大的小姐姐很有好感,每次都跟她瞎聊半天。
有一天安稚才上完网课,阮芷忽然过来了, 说了一会儿修行的事,她才忍不住问:“他们会把整个天塔门封了吗?”
原来她来是为了打听这个。
安稚老实地回答她:“我也不知道。”
阮芷忧心忡忡,“其实天塔门原本就是九碧的大派, 当年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作风朴素踏实,自从蔓虞接手后,地方大了, 弟子多了不少,门派上下才一天天变成现在这种风气。”
阮芷诚恳地望着安稚。
“让出强占的土地,缩小规模,遣散弟子,都是理所应当,我们只求能留着天塔门,别让它就此没了。”
她满眼都是恳求的神色,好像安稚就是那个能决定天塔门命运的人一样。
安稚赶紧声明:“这种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两个人正在说着,安稚一眼看见南沉从外面路过。
安稚吓了一跳:他怎么会一个人在到处乱跑?
安稚嗖地蹦起来,冲出门一把把他揪住,“师父,你要去哪?怎么不叫冉野他们陪你去?”
南沉无辜地说:“我只不过出来看看,正要回房。”
他又走反了,幸好发现得及时。
安稚把他抓进来,放在椅子上固定住,免得他又不见了。
阮芷站起来跟南沉施礼,安稚帮她把她打听天塔门的事跟南沉复述了一遍。
阮芷知道,看起来新的九碧王对南沉很看重,关于天塔门今后的命运,南沉的想法肯定很关键。
阮芷搜肠刮肚地选着措辞,努力想说服他。
“南沉师父,天塔门是九碧的大派,以从眼根入手修行闻名,要是没了,十分可惜,”她说,“众所周知,从眼根入手修行,是全乾旋最快捷方便的法门……”
南沉立刻“嗯?”了一声。
阮芷停住了,疑惑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我说错了吗?”
南沉冷着脸正色道:“众所周知,我们玄苍的以心入道,才是最简便快捷的法门。”
阮芷刚刚还满脸恳求的神色,听到南沉的话,却直了直腰背,严肃起来。
“若论扎实,也许是比不过玄苍的以心入道,但是说起简便易学,哪种法门能比得过我们的以眼根色相入道?”
南沉的声音冷冰冰的,“简便易学?请问贵派弟子都是多久聚元?多久升到五阶?”
阮芷的脸都涨红了,他们天塔门的聚元速度确实不及七凉山的十日聚元。
她却还在坚持,“那是他们教得不好,学得不好,并不是这种法门不好……”
他俩滔滔不绝,唇枪舌剑,谁都不让着谁。
安稚在旁边目瞪口呆:他俩这是突然吵起来了?
这是不同流派的修炼法门之争。
阮芷一心给九碧的法门说话,完全忘了对方是个掌门,说不定还能决定整个天塔门的前途命运和生死。
南沉一涉及到修行的事就一丝不苟,措辞更是毫不客气,心中也根本不觉得要稍微客气一下,让着别派的人,或者让着女孩子。
安稚:“……”
辩了半天,阮芷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南沉还是不能占上风,一眼瞥到安稚,忽然说:“安稚,跟她说说,你以心入道,是多久练到八阶的。”
安稚:啊?
没想到南沉师父为了辩赢人家这么赖皮。
安稚是光速升阶没错,可是肯定不能说都是因为用了以心入道的法门的缘故。
“我那个……确实很快,很快。”安稚站起来,“我想起有事要找熊七,你们慢慢聊。”
她飞快地出门溜了,把战场留给那两个修行成痴的疯子。
熊七和冉野都不在客房里,大概是一起到外面玩去了,安稚一个人百无聊赖。
符渊住的客房的门锁着,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回天塔门了。
安稚倒是不太担心。因为他虽然没回来,却一直都有消息传回来。
尺衡一死,树倒猢狲散,只有南边诸岛上驻扎着尺衡家族的亲信乌蹄军,由他叔叔带着,顽抗了几天,后来指挥的将领逐个阵亡后,也纷纷地降了。
修落在神鹿岛顺当地举行了登基大典。
按理说事情早就已经差不多了,不知道他还在忙什么。
安稚在天塔门里逛了一圈,刚要出门去玩玩,就觉得怀中有东西隐隐发烫。
摸出来一看,是央漓给的那颗小红石子。
原本淡红色半透明的小石子现在通体纯红,一阵一阵地发着红光。
是央漓在召唤她。
安稚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颗小石子就像一个正在振铃的手机,等着安稚的回应。
安稚很怕央漓一会儿就失去耐心,把电话挂了,着急上火地看了一圈,忽然发现一个眼熟的天塔门弟子。
安稚上去把他抓住,“你能帮我送个信给南沉师父吗?”
“当然行!”那弟子马上答应。
现在天塔门上下全都认识安稚,那弟子巴不得有这么个效劳的机会。
安稚火速从袖珍玲珑匣里拿出纸笔砚台,在石头台阶上摆开架势,趴下写字。
那弟子一眼瞥见安稚用毛笔糊出的狗爬一样的字,脸上肌肉抽了抽,不过什么也没敢说。
安稚写好,把纸条折了递给他,“麻烦你了。”
他飞跑着走了。
要去苦海底,必须得告诉南沉一声,不然他们突然找不到她,大概要急死。
安稚都办完了,才把小石子再拿出来,央漓耐心很好,小石子还在一阵阵发着红光。
安稚把石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在她攥住的一瞬间,石子猛地热了一下,简直烫手。
熟悉的传送的感觉袭来,等四周的光影都安定了,安稚发现,这里不是央漓的寝殿。
这是另一间大殿,比央漓的寝殿更高,更空旷,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极粗的雕花的黑色木梁柱映着烛火的光。
地上铺着黑黝黝的地砖,遥遥的,在大殿的一头,高高地放着一把大到夸张的黑色王座。
央漓正坐在上面,依旧穿着绣金纹的宽松黑袍,靠在扶手上,用手支着头,望着安稚,一双眼睛是这间昏沉幽暗的大殿中唯一璀璨发亮的东西。
安稚看见他,快步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寂的大殿里回响。
“这么急着见我?”央漓挑挑嘴角,声音带着回声。
是很着急。
安稚恨不得现在上去,直接扒了他的衣服,看看他的后颈下到底有没有提婆兰花蕊做的记号。
然而不敢。
王座下有一排台阶,把王座高高地挑起来,和下面分割开,安稚三两步跨上台阶,来到央漓面前。
她围着王座转了一圈,上下打量。
王座也是乌漆嘛黑的,似金似木,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椅背高到夸张,上面雕着形态狰狞的百兽。
“这就是苦海之主的宝座?”安稚问。
“没错,”央漓凝视着她,“不知道有多少高手为了它机关算尽,最后丢了性命。你要不要坐坐看?”
他站了起来。
“好啊。”安稚欣然答应,过去坐在王座上。
王座又宽又深,放好几个安稚绰绰有余,也没加个软垫什么的,硬邦邦的并不太舒服。
虽然不舒服,却也有好处。
它的位置够高,安稚居高临下地坐在上面,想象整个大殿里都站满了臣子,从上往下俯视,就是一片脑袋。
还能随便砍。
“众爱卿——平身——”安稚向下面庄严地抬了抬手。
央漓靠在王座的椅背上,低头望着安稚,轻轻笑了一声,顺手帮她摘掉她手腕上的镯子。
“其实我平时都不用这间大殿,这把椅子一年也不坐一回。”
安稚忽然想起前些天在九碧王宫,她曾经觉得九碧王的王座好玩,符渊开玩笑说要铸一把送给她,现在竟然在苦海底坐到了。
央漓一年都难得坐一回王座,今天却特地把她召唤到这里,让她坐着玩。
安稚抬头看了看央漓那双和符渊一样的眼睛,走了片刻的神。
遥遥的大殿的另一边,门外忽然有响动,有人要推门进来。
安稚立刻想从王座上下来,央漓的动作却比她还快,把她往后推了推,闪身坐在她前面。
安稚:?
王座倒是够深,这么坐着两个人也一点都不挤。
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安稚认识,又是那只阴魂不散的狐狸——善啸大人。
他今天换了一件油亮的黑色的毛皮大氅——不知道又是把谁的皮穿在身上,里面也换成了纯黑的衣服,不变的是腰间的宽腰带,还有上面悬着的镶金嵌宝的长剑。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个个手里都抱着卷宗。
“尊主叫我好找。”善啸说。
这次连安稚都想跟他说:走到哪都有你,你有完没完?
央漓个子高,肩膀也很宽,安稚在他身后并不显眼,不过等善啸走到台阶下,还是看到她了。
他明显地怔了怔。
随即道:“尊主,这把王座是苦海之主的象征,至高无上,尊贵无比,除了您以外,别人坐上去,依律当处斩刑。”
安稚从央漓身后探出一双眼睛来看看他,心想:斩你的头啊斩。你是自己想坐这把椅子想疯了,看见别人能随便坐上去玩,心里嫉妒得发狂吧?
央漓只轻哼了一声。
他懒洋洋瞥了眼善啸,“这是我的宠物,这是我的椅子。你平时坐椅子时,还要特地把抱着的宠物放下?”
顿了顿,又轻轻吐出几个字,“我想怎么坐我的椅子,还要你管?”
善啸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又深深施了一礼,“属下并不敢。”
他清清喉咙,让后面的人把卷宗呈上去。
安稚的镯子刚刚被央漓摘了,跟着善啸进来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偷偷瞄她,被央漓眯眼扫了一眼,全都赶紧低下头。
只有善啸,和上次一样,并不往她身上看。
他们开始讨论正事,说的好像是个叫“赤舆珠”的东西,似乎是个对苦海底很重要的东西,这两天被人偷走了。
安稚三心二意地听着,闲极无聊,真的像只宠物一样在大椅子里爬来爬去,到处去摸椅背和扶手上面的浮雕的各种动物。
她上上下下,动来动去,没有片刻消停的时候,央漓安然地坐着,并不管她,任由她随便玩。
他背对着安稚,衣领很宽松。
提婆兰花的印记,安稚就点在符渊后颈下面一两寸的地方,平时会被衣领遮住,但是衣领只要稍微往下一点,就能看见。
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绝妙机会,就这么送到了安稚面前。
安稚趁着没人留意到她,悄悄地跪高,偷偷往他的衣领里面瞄。
看不见。
安稚当时把记号点得那么低,是怕被符渊的近侍或者朋友发现异样,告诉他那里多了个记号,现在却很后悔。
为什么不点在更容易看到的地方呢?
努力无果,安稚又开始乱动,时不时碰到央漓。
央漓仍然在边看卷宗边跟善啸他们说话,完全不管身后。
安稚乱动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试试探探地向他伸出魔爪。
才一拉他的衣服,央漓就突然回头。
“怎么了?”央漓问。
安稚火速把拽住他衣服的爪子松开,假装不懂,“什么怎么了?”
“你在拉我的衣服。叫我有事?”
“没事。”安稚对他笑笑。
央漓嗯了一声,“你自己玩。”他转过头继续听善啸他们说话,顺手理了理被她拉低的衣领。
这下非但看不见记号,他原本松垮的衣领反而裹得更高更紧了。
安稚默默地叹了口气。
善啸他们终于啰嗦完了,安稚到底也没能再找到机会偷窥到央漓的衣领下面。
他们几个对央漓施过礼,往门口退,才到殿门那里,善啸忽然又说话了。
他遥遥地望着这边,“尊主,有句话不知当讲……”
央漓还在低头翻着长案上他们留下的卷宗,眼皮都没抬,打断他,“那你就闷在肚子里别说了。”
善啸噎了噎,却坚持把他的话说了。
可见假惺惺的,其实就是想说。
“尊主,宁肯被罚,我也要说。一只宠物,妖娆诱人到这种地步,都可以和您共坐王座,必然不祥,只怕会给我们苦海底招灾惹祸。”
安稚心中呵了一声:不祥?你才不祥,说不定那个什么珠就是你偷的呢。
安稚从央漓身后探出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善啸却像完全没看见一样,继续说:现在连赤舆珠都丢了,说不定就是她的缘故,依我看,还是把她处置了,另换一只的好。”
“自断一手吧。”央漓淡淡道。
善啸:???
央漓头也不抬,“你刚刚说你宁肯被罚也要说,我就只能罚你,好成全了你的心。”
善啸的脸都僵住了,半晌才扯出一个笑容,“尊主……”
他身后的几个人噼里啪啦一起跪下了,“尊主——”
央漓这才抬起头,眯眼对善啸微笑了一下。
“你如此忠心,我怎么会舍得真断你的手?不如就……”央漓想了想,“……现在出去,绕着我的孽镜宫跑一百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