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稚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央漓的手指微挑, 指端又发出一道白气,白气速度惊人,后发而先至, 抢在火球点燃那个男生之前把火扑灭了。
央漓嘴角噙着笑意,偏头看着安稚, 又问安稚一遍, “我能用他来要挟你么?”
安稚迟疑了一下。
另一团更大的火球立刻朝男生扑过去。
安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能,能,你能。”
央漓游刃有余地又用白气在空中灭了火, 那么快而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和符渊一样, 真的很喜欢放火, 把乱扔火球当娱乐。
安稚决定先混过这关, 不让他随便放火烧人再说。
“所以你打算用他来要挟我做什么?”安稚要先打听清楚了。
该不会是要给他当内奸偷情报之类的吧?如果是那种太为难人的事,那确实没有办法, 还是让他干脆放火烧了这男生算了。
“我只希望你能不告诉符渊见过我的事。”
他提的要求和上次一样。
央漓看看周围,走到墙边。
这个地牢是在地下岩层里开凿出来的,墙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符渊稍微一用力, 就掰下一小块石头。
他掐了一个诀,手中红色的符文浮现,原本平平无奇的小石头像被火烤透了一样, 通体发出红光。
红光暗了下来, 小石头变成淡红色半透明的样子。
央漓把它递给安稚。
“我生平头一次有了只宠物,有时候太无聊,大概会想见一见, 你拿着这个,我召唤你的时候,它就会发热发光,你只要握住它,就可以到我身边来。”
安稚敏感地意识到,他说这几句话的语气,并不是命令。
她看了眼那颗小石头,再抬起头看他。
央漓长着和符渊一样的眼睛,安稚从那双熟悉的眼睛中,看到了隐藏在冷淡漠然下的一点期盼。
这个住在寂寞的苦海底的男人,大概是真的需要有人跟他说说话,陪他逛逛他的大坑款莲花池。
安稚接过小石子,石子热热的,还有余温。
央漓黑色的猫耳朵动了动,忽然笑了一下。
“你表面上做他的宠物,其实偷偷做我的宠物,我们不让符渊知道,是不是很好玩,很有意思?”
安稚:“……”
一宠二主。
安稚:你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符渊说过,央漓的一大爱好就是抢他的东西,凡是他有的,央漓都想拿到手,按这个逻辑,安稚作为符渊的宠物,央漓想抢一抢也算是正常。
“好。”安稚痛快答应,“不过我有时候走不开,就算你召唤我,我也不能立刻过来。”
央漓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是自然。”
安稚收起小石头,满怀希冀地问:“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央漓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为什么总是急着走?你这么急着要回去,难道是因为……符渊当主人当得比我好?”
安稚本想说,其实就是因为待在苦海底不太舒服而已,却又忽然改主意了。
小宠物觉得,既然同时有两个主人了,那为主人们引入适当的竞争是有好处的。
她眨了眨眼,没说话。
央漓明显地不高兴了,安稚觉得他现在要是猫形,一定会把黑色的长尾巴啪地甩在地上。
他琢磨了一下,“其实我还有别的有趣的东西,我带你去看。”
安稚心想:但愿这回是真的有趣,不是你吓到我,自己觉得挺有趣的那种有趣。
央漓照例掐诀,回手一攥安稚的胳膊,两个人就一起天旋地转,换了地方。
安定下来后,安稚看清眼前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天上黑水滚滚,血月黯淡,两人仍然是在苦海底,却已经不是在央漓的孽镜宫里了。
这里放眼望过去,暗红色的土地荒凉一片,草木不生,一马平川。
但是地形奇怪。
干涸的土地上,如同龟甲纹理般裂开了无数地缝,有大有小,细小的只能探进一只脚,最大的地缝足有河面那么宽,黑黝黝地张着嘴巴,好像打算把人一口吞进去。
更奇怪的是,就在满地尺寸不一的地缝里,插着不少东西。
这些东西安稚见过,都是巨大的长长的圆锥形,好像很多超巨型的蛋筒冰淇淋——
和安稚在七凉山见过,后来又被炎鬼们挪走的神秘飞地长得一样。
这里圆锥形的飞地不止一块,而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足有几十上百个,让这一大片地方如同一个巨型的蛋筒冰淇淋展示架。
上次七凉山那块飞地,面积大概有足球场那么大,和这边的比起来,已经算是小的,这里最大的一块飞地足有它的好几倍大。
其中有不少飞地根本撑不住形状,早已经歪倒在旁边,泥土石头碎了一地。
飞地上几乎都没有建筑。
有的能看到树木和野草,有的光秃秃,并没有看到像七凉山的飞地上那样的楼房。
这么多飞地放在一起,景象壮观。
“我听手下说,上次有个七凉山女弟子跟着我的飞地一起来到苦海底,又带人坐着云碟逃跑了,好像还害我的一个手下失踪,不会就是你吧?”
被他猜对了。
上次从飞地逃跑时,其中一个炎鬼抓住云碟跟了出来,被符渊的核爆式破空隆打得无影无踪,他说的应该就是那个。
央漓看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猜对了。
央漓没跟她计较干掉炎鬼的事,“这些都是从你的世界搬过来的。”
安稚心想:新闻里那些巨大天坑中消失的部分,原来真的都被他搬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安稚望着那一大片飞地问:“你该不会又把人也运过来了吧?”
“上次那块飞地上有人,纯属意外。”央漓说,“放心,我对你们那个地方的人丝毫兴趣都没有,完全不想把你们的人带到这个世界来。”
他说对人没兴趣,那就是对土地和土地上的东西感兴趣了?
安稚突发奇想:苦海底光秃秃的,他该不会是想从她那个世界取一点植物样本过来吧?
所以挖植物的时候,连带着把下面的土也一起挖过来了。
挪盆栽的时候,好像都是要带着原土比较容易活。
可是这土挖得有点没必要的深。
苦海底毒瘴太重,安稚遥遥看过去,飞地上的草木不少都枯萎了,枝叶看起来全都蔫哒哒的,估计死期不远。
他的种植场好像开得不太成功的样子。
安稚揣度着问他:“你是不是想从我们那个世界搬一点树和草过来,想在苦海底试着种一种,看看能不能活?”
想想央漓光秃秃的花圃和没有莲花的莲花池,这种可能性很大。
央漓轻轻笑了一声,“你猜。”
安稚猜不出来。
只过了片刻,央漓又开口说:“我倒是真的想把这里变成另一个样子。”
他的目光掠过苦海底草木不生的贫瘠土地,安稚觉得至少自己猜测的大致方向应该没错。
安稚低声说了一句,“要是符渊的话,这种事肯定都会告诉我。”
央漓笑得更开心了。
他问:“你在激我跟符渊比?用这么幼稚的方法?”
然而这么幼稚的方法起效了,因为他紧接着就说:“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
他望向那些大大小小的飞地,“这些土地只是试一试而已,我打算搬更大的东西过来。”
安稚不懂:更大的东西?
央漓解释得很有耐心,“乾旋大陆从土地到大海,遍布毒瘴,地面上寸草不生,苦海底的人都躲在地下苟延残喘。”
这个安稚当然知道,剩下的妖类全挤在数量有限的浮空岛上。
“我们试过,地面以下三千丈就没有毒瘴了,所以如果能把三千丈以上的土地全部变成清洁的,乾旋大陆就可以再种树,长草,住人。”
央漓低头看向安稚,嘴角噙着一点笑。
“我去过无数次你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和我们乾旋很像。”
这个安稚也知道,两个世界非常像,安稚觉得应该是平行世界。
央漓继续说:“我发现可以把你们的世界的土地搬到我们的世界里来。所以我在想——”
他顿了顿。
“——如果把乾旋的所有土地替换成你们世界的土地会怎样?”
安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央漓看一眼苦海翻腾的黑水,继续说:“当然还有海水。海水比土地挪起来还要麻烦。我现在还做不到,只能挪过来小块的地块和有限的海水,但是我觉得,一定有能彻底替换的办法。”
安稚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就是个疯子吧?
是吧??
“乾旋大陆原本不是这样,本来就是被你们人类弄成这幅鬼样子的。”
央漓低头望向她。
“我把脏了的土地和海水给你们,还我们妖类一个干净的乾旋,有什么问题?”
安稚怒了,“就算弄脏乾旋的是人类,也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和我们那个世界的人类有什么关系?”
央漓不为所动,“依我看,以你们的本性,早晚也会把你们那里变成下一个乾旋,还不如趁着干净的时候,换给我们算了。”
安稚要疯:“换给你们,那我们怎么办?”
把满是毒瘴的土地和这些黑水换到那个世界,人类会像乾旋的人类一样,彻底灭绝吧?
央漓语调轻柔地答:“那我就管不着了。”
安稚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央漓黑色的猫耳忽然朝后面转了转,他也立刻转头去看身后。
后面有人来了。
遥遥地走过来的是一个长相俊美举止优雅的男人。
他在距离央漓和安稚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先深施一礼。
他头上顶着一对橘红色的毛耳朵,眼梢向上斜飞,看着应该是狐狸之类,眉心和炎鬼一样,透出一抹嫣红。
身上没穿炎鬼的黑衣服,而是一身银白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极宽的深色腰带,上面镶金缀宝,腰带上悬着一把长剑。
最显眼的是,他在衣服外面披着一条雍容华丽的白色狐裘。
把同类的皮安然地披在自己身上,是个狠人……狠狐。
安稚心想:这只狐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着比央漓这个苦海之主还要招摇几分。
那男人对央漓施过礼,才笑道:“我有事到处找尊主,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尊主又到这里来了。”
语气熟稔。
央漓不在乎地瞥他一眼,“善啸大人,又有什么事?我随便逛逛而已,何至于天天催命一样到处找我?”
安稚:!!!
这人原来就是善啸。
就是那个两次派炎鬼想去杀她取灵元的善啸,安稚立刻觉得他的毛耳朵和吊眼梢极其不顺眼。
善啸却根本没往安稚身上看,目不斜视。
他看安稚的话还正常一点,一眼都不看,反而十分奇怪。
因为安稚现在没戴镯子。
以她不管是百年还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超珍稀级宠物的吸引力,是只妖都得多看她一眼,意志不坚定的会连目光都黏住挪不开。
这个善啸大人却完全无视,显得十分做作。
善啸只看着央漓,微笑了一下,“尊主常年闭关不理政务,偶尔才出来一两次,我遇上了,就总想抓住不放。”
央漓也微笑了一下,语气却很淡漠。
他说:“我早就说过,设立的九院各司其职,彼此牵制,万事都可以按流程走,并不需要我这样一个‘尊主’每天巨细靡遗指手画脚,什么都不肯交给别人的话,只怕是想对那点权力‘抓住不放’吧?”
善啸的笑容僵在脸上,透出明显的尴尬来。
央漓不再理他,回身解开安稚脖子底下系着的披风带子,放低声音,“我还有事,先送你回去吧?”
安稚:?突然就可以走了?
这念头还没完,黑披风就被央漓脱下来了,然后眼前一阵光影乱晃。
再定下来的时候,安稚发现,她已经被送回了飞魂岛。
飞魂岛上夕阳斜照,整座岛镀成金色,正是最美的时候,刚刚在苦海底不见天日,原来一下午过去,外面已经是黄昏了。
安稚拎起裙摆,飞快地跑回洗魂阁。
如果现在符渊在洗魂阁里,那么他和央漓是两个人的可能性就会非常大,央漓有善啸缠着,没道理比她回来得还快。
安稚冲回洗魂阁,迎头撞到几个猫侍从,连忙问:“你们王上呢?”
猫侍从看她跑得气喘吁吁,都笑了,“姑娘有急事?王上不在,早晨就走了。”
他还真的不在。
安稚又问:“那他今天回来过吗?”
猫侍从肯定地说:“没有,王上走了一整天了。”
一个猫侍从安慰她,“王上常常去闭关,一走几天甚至一两个月都是常事,姑娘不用太担心。”
安稚点点头,不过还是把洗魂阁上下都找了一圈,确实没有人。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央漓?
安稚想不清楚,别无他法,只得先等他回来。
安稚一个人随便吃了几口晚饭,就坐到青翳镜前,上网搜了一遍天坑的新闻。
果然,各地又有不少天坑的报道,好在并没有人员失踪和伤亡。
今天央漓说的话好像是真的,他挪地的实验还在继续。
如果央漓没有说谎,他暂时还做不到换了所有的土地和海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阻止他。
安稚忧心忡忡地坐了一会儿,又去搜了搜西城大学失踪男生的消息,找到了报道。
那男生的妈妈在视频里泣不成声,说她觉得她儿子还没死,应该还在什么地方活着,说不定是被人绑架了,他们会继续到处找他,等他回来。
安稚深深地叹了口气,关上网页,开始做老师今天留的练习。
题目又多又难,安稚又神思不属,正做到焦头烂额时,忽然觉得有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能这么无声无息摸到身后的,除了符渊,再没别人。
安稚转过身,看到果然是符渊。
他穿着一身织银丝的素袍,眼眸灿如寒星,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要我帮你做吗?”
他俯下身,把手撑在她的书案上,看了看她正在做的东西。
等了一晚上,他总算是回来了。
安稚有很多事要跟他说,刚想开口,就忽然意识到,有一件事不太对。
非常非常不对。
“符渊,”安稚改口问他,“你觉得我有哪里不一样吗?”
符渊仍然在她身后,亲密地保持着这个象征性的环抱着她的姿势,顺了顺她的头发,又揪了揪她的发髻。
“和平时不一样?玩得比平时还疯,头发都跑乱了?”
安稚连忙理理头发,今天去了一次苦海底,在窝里滚了一圈,还戴过兜帽,安稚没照过镜子,也不知道头发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符渊轻轻笑出声。
安稚说:“不是这个。还有没有别的不一样?”
符渊低头认真地看了一遍,“你今天穿了一条新裙子?”
他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裙摆,偏头看看裙摆上到处流动的金色光线,“很漂亮,适合你。”
也不是这个。
安稚抬起胳膊,把胳膊举到他的鼻子底下,“你不觉得我身上的味道不对?”
符渊牵住她的手,认真地闻了闻,微笑着下了个结论,“你一直都很香。”
安稚无奈,“不是,除了我的味道,你难道没闻出别的味道?”
这次符渊又认真地俯身闻了闻安稚,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除了你的味道,还有我的味道。”
安稚仰着头看着他发怔。
猫是用气味划地盘的,下午在孽镜宫,央漓故意用猫身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肯定留下了气味。
安稚回来后,根本没心思洗漱,也没换过衣服,按理气味应该还在。
可符渊竟然闻不出来。
大猫的鼻子那么灵,却笃定地说,她身上除了她的味道,就只有他的味道。
安稚抬头看着他那张和央漓一模一样的脸,说不出话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不让符渊知道安稚到过苦海底的事,央漓偷偷动过手脚。
在安稚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抹掉了他留下的气息。
这也说得通。
可是安稚此刻心中疑窦丛生。
上次央漓出现时,符渊就在闭关,这次央漓出现,又是符渊不在的时候。
猫侍从说,符渊常常去闭关,一走就是好几天甚至几个月,善啸今天也说过,央漓也常常闭关,万事不理。
符渊是玄苍之王,央漓是苦海之主,两个人都位高权重,却全都把国事妥善安排,以自己离开的时候,一切还能正常运转为荣。
他们两个难道真的是一个人?
但是安稚没有证据。
一点确实的证据都没有。
符渊还在等着她说完,“有什么味道不对?”他笑了,“还能有什么味道,连我的鼻子都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