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幽州气候终于回暖, 书房的雕花木窗敞开着,几株桃花枝横在窗前平添了几分雅致,有翠鸟时而驻足于枝头, 叫声清脆悦耳, 以声衬静令人心情舒畅。
进书房时皇帝正在案前,细看工部呈上的水利工程图纸。
“皇上该用药了。”张御医给开了不少补血补气的药,但依她看这药倒尽数补去了别的地方!
皇帝接过药碗一口饮下,于心然不忙着执笔抄书, 反而壮着胆子坐到了皇帝怀里。
见她不声不响地贴在他胸膛上,皇帝的注意力终于从图纸上移过来,“昨夜是没叫贵妃满意么?怎么今日如此粘人。”
她不言语。
“怎么了?”皇帝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追问道。
于心然真真佩服皇帝, 他什么都知道,偏偏丝毫不流露,她不信皇帝听了皇后的话,没有动过杀她的念头。一个人的城府怎么可深到如此地步。恐怕真如父亲所说,皇帝会推于家作华家的替罪羔羊,好保全皇室名声。
“爱妃?”皇帝的声音亲昵至极, 像裹了糖浆的般渗透进心里, “受了什么委屈?”
伸出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臂, 薄绡袖子往下滑, 她细嫩的手腕就贴到了皇帝颈侧, 攀在他坚阔的肩背上, 将头埋入他颈窝,双眸微微湿润。并非假哭,而是想到一旦暗查结果下来,最坏的可能就是于家遭满门抄斩,那将来自己和妹妹的命运会如何凄惨。
泪水静静落道皇帝团龙纹外袍之上, 皇帝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就在耳畔,就是这个此刻与她亲密无间的男人,可能下一瞬就赐了她毒药。
见他摘下手上玉扳指,朝着她伸手。于心然身子一颤下意识地要躲开,这个微小的举动被皇帝感知到了,动作顿了顿,而后手指轻轻拂拭她脸颊的泪珠,“贵妃这脾性,怎如同稚子似的。”
性命攸关之时,谁人不怕,皇后再在皇帝面前如此挑唆下去,她的小命真就不保了!
因怜悯自己的曲折命运,于心然哭得更厉害,双肩微微抖动,泪水沾湿了皇锦袍衣襟的,成一小滩水渍,“昨夜臣妾做噩梦,梦见皇上叫臣妾喝药自行了断。”她颤颤悠悠地哭诉,想借此试探皇帝心中所想。
皇帝不言语,看着她哭成这样甚至略微僵硬无措。这反应,难道被她猜中了?真要听了皇后的话赐毒酒?否则他为何不说话?于心然心里更慌了。
“你年纪小,心性不稳,平日里犯些小错也无可厚非,是朕对你苛责太过了。”半响他开口,语气正如四月暖阳般和煦。
没否认要杀她。
“你不愿意给朕侍疾,便回星阑阁去住,以后也不必再抄书。这几日天气好,朕准你与其他妃嫔们一道去后山游玩。”
“......”她停住了哭,皇帝这反应倒令她始料未及,一双湿漉漉的双眸转了转。
下一瞬腰间的手臂收紧,头顶的人微低头轻吻在她额角,温柔的触感传来,“是朕不好,嗯?”这声音比前一句更温和。
“......”
心上仿佛被轻撞了一记。不对,她不能就这么被骗了,这个男人口蜜腹剑只是说得好听罢了,一旦狠起来自己一条小命不够他杀的。
她将下颌抵在在皇帝肩上,心里头的百转千回纠地纠结着,忽然瞥见侧窗便一抹鲜红缎面,纯正的红色是皇后最喜爱的颜色,背对着站在窗边,以为殿内的人瞧不见她。
来得正好,华琳琅不是要皇上一杯毒酒结果了她么?那她也不必再装得温顺恭敬,自己受欺压多时,至死也这么憋屈,她很不服气。
“皇上爱皇后么?”她在皇帝耳边地问,搭在他肩上的手一路往下,抚过他锦袍上繁复的团龙纹停在胸膛。
“皇后出自华家,她的姑母孝纯敬皇后将朕抚养长大,朕自然会敬重她。”
“那皇上为何又将统领后宫的权力移交给淑妃姐姐?”
“因为皇后、不可在背后议论皇后。”
“因为皇上想废了皇后?立淑妃为后?”
话音刚落,皇帝瞬间将她从身上扯离,面上冷了下来,“放肆,回去继续抄你的书。”
再不放肆她就没有机会了,不但不起身反而更寸进尺,有些怯然眸中却有流光转换,“那皇上......喜欢臣妾么?”
皇帝沉下脸色,往后靠到龙椅上,“朕很喜欢贵妃。”
“那比起皇后呢?”
二人之间从来都是皇帝的气势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今日则相反,她不再虚以逶迤,直白地问这一句。
“皇上更喜欢谁?”她才哭过一双眼眸红红的像是小兔子,微微侧这头,簪在发上的步摇轻轻晃动。
皇帝神色凛然,幽深的眼眸若有似无地看着她,轻吐出一个字,“你、”
“比起淑妃呢?”她继续追问,“皇上最爱淑妃娘娘是不是?”
“于君王而言,心中装着山河万千,装着天下百姓,情爱并不值得一提。”
“若淑妃与皇后同时遇险,皇上会救谁?”
“朕是男人,后宫之中不论哪个妃嫔遇危,朕都会尽力相救。”
一连串的问题逼问得皇帝来不及反应,要思索一番才回答。
“可皇上方才还说江山与百姓更重要。”
这一句反驳得皇帝无话可说,回过神后将她从膝盖上拉下来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继续抄书,若今日抄不好这一章就别回去了。”
“好啊,臣妾就宿在书房。只能让刘公公伺候皇上沐浴更衣。”她坐下执起笔沾了些墨,侧过头往窗口瞥了一眼,那抹红色依旧还在。皇后这次倒是沉得住气。
暗自想了想往前趴到御案上,近距离注视着皇帝问,“皇上说过要臣妾为你孕育龙嗣,这句话也对皇后娘娘说过么?”
皇帝眼神淡漠地扫过来,“朕现在不用你孕育龙嗣,你给朕在端午之前抄完这本《史记》。”
抄书而已,横竖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能逼疯华琳琅也要气死她。
“若抄不完朕就罚贵妃、”
“罚臣妾什么?”还能怎么罚她了?她手中的笔尖落到纸上顿了顿。
“罚爱妃三天下不来床。”皇帝面不改色道。
猝不及防地听见这句,连带着手中的笔都惊得抖了抖,纸上写坏了个字,堂堂坐拥天下的君王,真真好不要脸!
与皇帝拌了许久的嘴,想起来再抬头去看,窗口抹红色消失了。皇后这此竟然没发作,看来传言并不真。
抄了一上午的书于心然就坐不住了,一会儿翻翻书,一会儿从笔筒里挑挑选选,估计皇帝也嫌她烦,就打发她离开书房。
今日她特意命一喜留意行宫门口,到了傍晚皇帝换药的工夫,一喜悄悄过来禀告,“打听到皇后娘娘自书房回月合殿后发了好大的火,殿里所有的摆设被摔了个粉碎,拔下金簪子要刺人,伤了四个宫人。贴身宫女着急离开行宫去山下,再回来时带了个人,大概是个大夫。”
华琳琅真有疯病?于心然大为震惊,此时御医正好为皇帝换好药从内室出来。
“贵妃。”听皇帝唤她,于心然就没继续问下去,立即来到皇帝身边,以为要她伺候着沐浴更衣,没想到皇帝只是将一卷轴递过来,神色无比平静,“打开看看是什么。”
是赐死她的圣旨?于心然将手背到身后万万不敢接,白日里冲撞了他几句,也不至于就这么决定要她死吧。
“接着。”
她摇摇头,“臣妾不敢接,别给臣妾。”
“与你无关,你接吧。”
与她无关的意思就是并非赐死的圣旨,难道是给她看看废黜皇后的圣旨?于心然心中一喜,接过来就打开看。
只字未提皇后,而是、而是他给妹妹和徐雁秋的赐婚圣旨!好大的皇恩!
于心然一时间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欣然是自己心中最后的牵挂,如今妹妹有了退路,她也无所畏惧。
皇帝要此事低调,只派了御前太监丰德去山下于家人面前宣读圣旨,于家上下本提心吊胆了这几日,这道圣旨也算些许安抚。
次日清晨,于心然回星阑殿探望暂住的妹妹,才至门口就听见了嫡妹的笑声,她怎么还敢来。
嫡妹见了她忙行礼,“姐姐,我来恭喜七妹妹得此好姻缘,全家上下都欢喜得不得了。母亲说还好未将妹妹嫁去恭王府,还命人去准备嫁妆,要我过来接妹妹回去安心待嫁。”
有圣旨在此,想必侯夫人也不敢对妹妹做什么,于心然自然应允,“一道用了午膳再走吧。”
“贵妃姐姐,你的生辰就快到了。府中兄弟姐妹记挂着你,母亲也记挂着你,这些都是献给你的生辰礼物,你看看可喜欢?”
星阑殿内室的桌案上堆满了嫡妹带来的物件,且样样价值不菲、十分稀有。嫡妹从中取出个圆圆的青花瓷罐子,“姐姐你从前一到春天总是犯春困,这罐茶叶是二舅舅近日新得的,生于高山之上,极难培育采摘,一年的工夫才得这么一小罐,我问二舅舅讨要了来送给姐姐你,喝了定叫姐姐神清气爽。”
“你有心了。”于心然命一喜去御膳房吩咐预备午膳。
午膳过后,妹妹与嫡妹才一同离开行宫。虽然婚期未定,但这道圣旨算是永远护住了妹妹周全,她也无比安心。
一喜与宜枝正整理外室,“娘娘,这些礼物要放置在何处?”一喜捧着那罐茶叶问道。
“西边的柜子还空着,塞那里面去吧。”于心然吩咐道,在妆镜前理了理鬓发后起身要去御书房,快过皇帝喝药的时辰了。
此时刺耳的破碎声忽得传来,茶叶罐子自一喜手中滑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贵妃娘娘赎罪,奴婢并非故意的。”一喜慌忙下跪磕头讨饶。
“起来收拾了吧。”一罐茶叶而已。她急着要去御书房送药。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瞥了眼地上四散的干茶叶,想起之前在宫里发生的那件事,心中油生狐疑。
转身弯腰捡起片茶叶,横竖是不能入口的东西。脚步匆忙地折返内室,矮几上的铜鹤油灯还未熄灭,她鬼使神差般将茶叶放到火苗之上炙烤。
片刻之后睁大了双眸,立即扔开。只见那片鲜绿色茶叶一近火苗通身变成了紫色。与张御医那日验毒如出一辙。
这罐茶叶有毒!
一喜也反应了过来,“娘娘?”
想起方才嫡妹于众多生辰礼之中唯独挑了这件赞不绝口,意图显而易见,往行宫之中送毒那是何等重罪,堪比刺杀了,于心然立即吩咐一喜,“快打扫干净,拿去扔掉。不,拿出行宫埋了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又立即命人将才离开的嫡妹追了回来。嫡妹再进星阑殿时脸色沉重,不似方才那般笑着讨好,这才是她本来面目。
于心然关起房门上前反手甩了于安然一巴掌,“为何要做这种事?”
“你是怎么发现的?”嫡妹眼神不善,甚至充满了恨意。
倒是供认不讳。
“若本宫禀告了大理寺,你会被砍头知道么?不止如此还会连累于家上下所有人。”
“于家本来就保不住,除了你和七妹之外所有人,也许明日就上了断头台!”于安然伸手推开于心然,“我为什么不做这种事?你占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住在这高大巍峨的宫殿里,穿着华贵的锦袍,戴着价值连城的首饰,享受着皇帝的宠爱,这些本都是属于我的!那套粉碧玺首饰本来就该属于我!”
嫡妹变了脸,手颤抖着指着于心然,激动万分继续咆哮,“你呢?仗着于家和我外祖家的势力,坐上贵妃之位,如今眼看于家祸到临头,你忘恩负义只想着顾全自己和七妹妹,那我怎么办?!”
原来嫡妹一直以来是这么想的。
“你当我想坐上这个位置么?”于心然也是满腹委屈,“当年是你母亲逼我进宫,你回去问问她,我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没的!你只看到了宫殿、锦衣华服。我在深宫之中日日如履薄冰你知道么?皇帝随时可能赐毒酒你知道么?淑妃心机那样深你又知道多少?!”
嫡妹满眼是倔强,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反而别过头。
“我是给欣然找了条出路,因为她不会像你这般恶毒,用毒药谋害自己的亲姐姐!”
于安然拉开房门要出去,最后看了她一眼,“那是毒药又如何?姐姐敢揭发我么?我出事便是于家出事,于家出事,那欣然还能保得住么?”
关门声骤然响起,房门内只空留于心然一人。心中情绪翻涌无法平静,嫡妹的确拿捏住了她,即使事情败露,也料到她不敢揭发,于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尤其是如此风口浪尖上,绝对不能再出事,否则弑君的罪名便坐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