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熬过了下午乏味的抄经后终于得以返回行宫, 未曾想到皇家寺院附近的街市竟然比白日里更热闹,人声鼎沸,游客如织, 灯火通明几乎照亮了一小片天, 沿街尽是小贩吆喝着卖杂货小食,天气渐暖,百姓的着衣也换成了绫罗薄纱,当地人容貌皆清秀, 真一处好风景。

马车到了路口再难前行。

“皇上贵妃去奉天寺祈福是多大的事,你们竟然没有提前清道?!”大太监斥责随行之人,“快去把人都、”

“不必。”皇帝自行下车, “朕也体验一番民乐,王为意跟着朕,其他人绕道在去街尾等候。”

“臣妾也一道走走。”淑妃跟着下车,挽过皇帝的手臂。三人终于不用挤在同一辆马车里彼此尴尬,于心然不下车预备跟着车队绕远路。

“贵妃也下来。”皇帝回过身朝着她伸手,“空车行得快些。”

??她又没多重!!

这下好了, 如此良辰美景自己又要在他们面前碍眼。才三月的天, 街两边的树于心然叫不出名字, 却已经绽开朵朵粉色小花, 偶尔有几朵轻盈飘下, 为这灯火璀璨的灯市平添几分诗情画意。

皇帝行在最前面, 谢清快步跟上,二人形似一对年轻富贵夫妻。而她依旧跟个丫鬟似得跟在他们后面,身为御前侍卫的王为意则持刀走在最后。

她上次私逃出宫遇到王为意,他竟然哄骗出卖她,害得她被抓回宗人府大牢!这笔账心然可一直记着, 当然没给王为意好脸色。

走着走着经过一个冰糖葫芦小贩,于心然想买一串吃,无奈身上的带的银子捐了香油钱,只得咽下口水忍耐。即使是入宫之前,她也鲜少能出侯府,像这般信步于街市,母亲更是几乎不出房门,印象当中只有唯一一次与母亲、妹妹三个人一道去热闹街市游玩。

幼年时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母亲给她和妹妹买了冰糖葫芦,她们母女三人似乎只在那一日真正自由快活。

“娘娘!”王为意追上来,手里多了两串糖葫芦。

是不是怕她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故意讨好?这糖葫芦颗颗沾着厚厚的糖浆,着实诱人。

可她是不会要的,王为意这个大骗子,还算她亲戚呢!

“本宫不吃。”继续跟着往前走。

“卑职方才看娘娘眼神一直盯着小贩的糖葫芦,以为娘娘喜欢。”王为意表面看着像个正人君子没错,实则阴险狡诈、满嘴胡话!

“本宫不吃骗子买的糖葫芦。”于心然咽下口水。

“卑职何时成了骗子?”

“就上次、”

停下说话间,皇帝和淑妃已经远远甩下了他们。

“娘娘说的是城门那次?”

“还哪次?你诓骗我说带着妹妹出来,要我先出城门。结果呢?城门压根就没开!”害得她被关进宗人府,吓得魂都快没了,真可恶。

王为意俊眉微皱,“你误会我了!”急得称呼都喊错,“娘娘不信去问七小姐,我真带她出来了,没想到城门未开。娘娘的消息由宗人府瞒着,那几日我四处打听,后来才见娘娘已平安无事回到宫里。”

“我不信。”

王为意跟她姑母王氏一样,都坏。

“不信娘娘可以去问于七小姐,那日卑职是不是想尽法子带她出来了。”

在大街上这样争论不成体统,于心然不再说话快步往前走,人群中王为意同个尾巴似跟着她,再次将手里的糖葫芦递过来,“喏,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小时候的事她都不大记得。面对这种甜食却难以抗拒,终于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甜腻的糖浆裹着酸酸的山楂,果然好吃。

吃了一半才追上皇帝和淑妃,他们停驻在书摊边,见她过来,皇帝将手上翻开的书籍放回原处,瞥了眼她手里的冰糖葫才芦继续往前走。

“娘娘要不要吃小糖人?”王为意问道。

“什么小糖人?”很多民间的小玩意儿,她都不知道。

“前面就是小糖人摊。”王为意眼睛一亮,指给她看。人来人往,她踮起脚才勉强看见。

“过去瞧瞧。”热闹声中,她早将对王为意的埋怨抛诸脑后,正要过去,一想皇帝和淑妃就走在前面,又慢下了脚步,妃嫔走路不好越过皇帝。

待二人稍微走远些,她才兴冲冲地围到糖人摊边,摊主正用糖浆作画,面前罗列着好几个做好的糖人儿,有糖官人,糖宜娘、糖宝塔、糖骏马。

可她没银子,正当此时身侧一只手伸了锭银子过来,放到摊位上,“想要哪个?”

看王为意极力弥补的样子......于心然心安理得地拿了一个唐宝塔与一个糖宜娘,面上依旧端着,心里喜滋滋地,“走吧。”连步子都轻快了些。

皇帝他们没走远,她又再次跟上,两只手都举着糖葫芦与糖人不得空闲。

“娘娘要不要吃糖饼?”沿途的小食种类越来越多,王为意一双眼睛闪闪亮,一发现好吃的就叫她。于心然本觉得自己与他算不得什么亲戚,可他吃东西的口味怎与自己如此相近!

“哪儿?”

“这儿!”王为意早忘却了自己守卫皇帝的职责,已经三步并两步跑过去站在胡饼摊前朝她招手。可真是她的好弟弟啊!

饼摊边上就是糕点摊,那可真合了于心然的胃口,枣糕、丰糖糕、芙蓉糕十几种糕点一样来了几块,再过去是包子铺,蟹肉包、羊肉包、笋肉包喷香扑鼻......

就这么些两人怀里都已经抱满了。一边走一边吃,又买了桃花酿和绿豆汤喝。买着买着王为意的钱袋子就空了,可前头还有好吃的。

“你等着,我去问皇上要银子。”于心然完全沉醉于逛夜市的乐趣。正好谢清停在一首饰摊前挑选,皇帝站在离谢清不远的路边树下,于心然小跑了几步来到他面前,腾出一只手来摊开掌心厚着脸皮道,“皇上借臣妾几两银子。”

皇帝神色凛然、眉眼静默,收敛所有的情绪,看了眼她怀里乱七八糟的小食,“用了斋菜出来的,你吃得下这么多糕点么?”

这意思是不想借给她银子,“我吃得下......”她眼神闪烁着,难道他想起之前那个天大的误会了吗?

不给就不给嘛,小气。

“妹妹,我这儿还有些银子。”谢清买了几件首饰过来,将自己荷包递给她。

连谢清都比皇帝要对她更好......

正要伸手去接,皇帝眉眼横过来,“不许你再吃,好好跟着。”她只能又缩回小手,谢清也不敢将荷包给她了。

没了银子那就继续吃抱着的这堆小食吧。

“这个蟹肉包好吃。”王为意咬了口包子道。

“给我吃一个。”全然忽略尊卑,她伸手即从王为意怀里的纸袋里摸出个包子,也将贵妃该有的仪态抛诸脑后,直接在大街上咬了吃,反正人来人往的,无人知晓她身份。

“糖饼如何?”王为意嘴里咀嚼着问。

“不够甜。”于心然嗜甜,这甜度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寡淡无味。

“我尝尝。”王为意从她这儿拿走了剩下的糖饼。

两人旁若无人地吃了一通,也没敢离皇帝太远,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是不知何时,前面的两人安静了下来,皇帝和淑妃之间再也无话。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看吃得不亦乐乎的她,又将视线移到王为意身上,他嘴里正咬着糖饼的,“你走前面。”

“臣、臣遵旨。”王为意立即收敛笑容,担起自己身为御前侍卫的职责,将手中的吃食一股脑全给了于心然,按着佩刀走到皇帝前面,为他们挡开迎面而来的游人。

皇帝又看了眼她才继续往前。她的兴致全让他给败坏了,这个男人就是见不得她快活!

游人越来越多,她却越走越慢,无意间看见路边乞讨的几个小乞丐,确实吃不下了,怀里还抱着许多为动过的小食,干脆全给了他们。

“谢谢姐姐。”其中一个脸脏脏的小女孩仰起头笑着谢她。记得她曾经与母亲上街,也碰到过这么小的两个乞丐,母亲就将身上仅剩的银子给了他们,那时母亲虽然为高门侯府的侍妾,却因侯夫人刻薄,手头并不宽裕。

可惜她此刻身上也没钱,只能解下手上的玉面戒指给小女孩,起身继续往前走。

不知是谁从背后撞了她一下,于心然踉跄着跌到地上。

“仙女姐姐!”小乞丐立刻过来扶起她。

“本宫、我没事。”于心然站稳后拍了拍身上的灰,等要继续往前走时已经找不到他们三人的身影了。他们人呢?她立即拨开人群快步往前追过去,行了好长一段都不见皇帝。

走累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到了岔路口。前后左右四通八达,皇上方才说让车队在街尾等他们,转了一圈,这四个方向,往哪里才哪里算街尾?

她迷路了!自小生长在侯府很少出门,十六岁入宫为贵人,只在祭祀祈福才随皇帝出宫,此处是幽州,她根本就、根本就不认得路啊......

皇帝大概只顾着与谢清往前走,没注意她跟没跟上来。本就心情郁结,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被落下,忽然就觉得格外委屈伤心。

站在人群之中乱了方寸实在不知该往哪里去,咬牙胡乱挑个方向往前走,可一直走到人稀疏的地方也没见到马车。于心然累得坐到石桥边上,心中安慰自己,若皇帝发现她没跟上定会派人来找。

等了不知几个时辰,街边的灯笼一盏一盏尽灭了都不见有人来,天还下起小雨,真不知道自己在奉天寺祈福祈了个什么!这么倒霉!

于心然赶紧躲到屋檐底下,街头的行人也跑着躲雨,仰头看着天上,夜色迷蒙,孤寂无助之感席卷了全身。

恍惚间,眼前走过一白衣少年,撑着油纸伞,在四处逃窜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于心然不免多看了两眼背影才移开视线。

“娘娘?”

听到有人唤她,心中一喜,皇帝终于派人来找她了!回眸看清那人的容貌才,发现哪里是什么侍卫,而是......

“你怎么在幽州?!”于心然愕然问道。

方才那个撑着油纸伞从她面前经过的白衣翩翩少年竟然就是徐雁秋。他不是被贬去惠州了吗?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雁秋见到她,也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真是贵妃娘娘。”他很快恢复神色,“娘娘怎独自在这?”

“......”他乡遇故人,于心然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了。“徐卿知道行宫在哪儿么?能送我回行宫么?”距离走散已经过两个时辰,猜想皇帝的大概回了行宫,派出的侍卫没这么快找到她,不如自行回去。

徐雁秋就这么执伞在雨中看着她,第一次如此堂而皇之地直视,没有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臣送娘娘会去。臣的马车停在街头,娘娘得随臣来。”说着他将伞撑到房檐下。

“哦......好。”于心然走入伞中。徐雁秋带着她往方才来的方向去,她果然走错路!

道上的石头在下过雨后变得格外滑,他们只能徐徐前行。

“皇上本将臣派去惠州,临行前一日忽改成了幽州。”只有一把伞,徐雁秋全为她遮了雨,同时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娘娘昨日才到?臣还以为娘娘留在了宫里。”

“嗯,昨日才到,欣然也在幽州。”

于心然原本想妹妹不要再同他有所来往,可此时又觉得妹妹若嫁给了徐雁秋,定不会被孤身留在陌生的街上,徐雁秋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行过好长一段路,终于又回到那个十字路口。

“夫人行行好,买下我这最后两袋印花酥饼吧。”路边一淋雨的老婆子凑上来,将护在伞下的竹篮递到他们面前。

于心然身上没银子,也不习惯这般穿着的人离她这么近,慌忙往后退开几步。徐雁秋却立刻摸出二两银子,从竹篮里拿了一袋酥饼,“我只取一袋,剩下老人家带回家吧。”

老人笑着连声感谢,“两位心善,祝你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

“娘娘若不嫌弃......”徐雁秋将酥饼递给她。

犹豫片刻接过纸袋。其实她早已习惯了宫里的生活,宫外的陌生人这么突然接近,都令她不知所措。

怀中酥饼飘出芝麻香,还暖烘烘的,地继续往前。

“娘娘,该往右走。”徐雁秋一手为她撑着伞,一手轻轻扯住她的袖子。

啊?哦,真尴尬,竟然走错,于心然暗自咬唇!转过身要跟着徐雁秋继续走,路边树下一个身影引起了于心然的注意。那人身形修长独立于烟雨之中,神情静默,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皇上”徐雁秋神色大变、慌忙行礼,纸伞也随之落地。如此一来她头顶没有遮挡,绵绵细雨直接飘到脸上,凉意丝丝让人格外清醒。

皇帝看着她。启唇命令,“过来”没有丝毫温度的两个字。

方才迷路坐在石桥边时,她一心向着皇帝能来找她。可当他真来了,还是亲自来,她又忽得欣喜不起来。

她真愚蠢,竟然企图从皇帝这种天生冷漠的人这索要温暖,他仅有的爱意早给了别人,她到底在妄想什么啊。

“过来”见于心然迟迟未动,皇帝几步来到身边抓过她的手腕,强势地拉她到自己伞下。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徐雁秋,转过身带着于心然离开。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徐雁秋依旧跪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他的伞翻过来落在一边,形容可怜。

“皇上,徐雁秋还......”

手腕骤痛,皇帝又用了几分劲,强迫她不许再看。

这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

行了许久,雨终于停下。原本繁华热闹的街市,人声皆已经散去,唯三三俩俩行人交错走过。

皇帝终于松开她,瞥过她手中的酥饼,“扔了,民间的低贱食物你也敢乱吃?”

皇帝不知她入宫前过得如同个婢女。他自小是皇室中养尊处优的人上人,即使再装得平易近人,依旧难掩不经意间的高傲。

这么好的酥饼,即使不值几两钱她也舍不得扔。于心然不知怎么想的,抓着手中的纸袋藏到了背后......掩耳盗铃

她这态度惹得皇帝神色愈加阴沉,绕开了她独自往前走。于心然只愣愣地看着皇帝背影,他与谢清在一起时就十分温柔耐心,与她独处时态度天差地别,忽喜忽怒的......

“你走前面,朕不想再回头找你一次。”皇帝停下等她,失了耐心。

“嗯......哦”她小跑几步追上皇帝,同时将藏在背后的酥饼放到前面,这样便不会被皇帝看见碍他的眼。

没过多久侍卫们寻到他们,大太监着急迎上来,“贵妃娘娘平安回来就好,这该死的侍卫竟然没跟好娘娘,可急死奴才了!”

“本宫没事。”于心然勉强扯出笑容,连大太监都比皇上对她更好。

等上马车于心然发觉车厢里空无一人,原来皇帝已经命人先行送谢清返回行宫,对谢清真体贴周到。

马车缓缓前行,她坐得离皇帝远远的。撩开帘子望出去,窗外灯市已灭,夜色朦胧,车前车后皆有着铁骑护着,侍卫数十个,皆是方才被从行宫派遣出来寻她的。

车厢昏暗,唯有从窗边缘透进几缕光线,皇帝看不了书,只在黑暗中静默坐着。

“你同谁是夫妻?”忽然,他沉声质问她。

卖酥饼老人的话他也听见了啊.....

她虽身为贵妃,享无边富贵,却非谁的正妻,只能算作皇帝的妾。可这话从皇帝嘴里问出来真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