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贵妃没有什么话对朕说吗?”

皇帝面色平静, 语气和缓。他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袍,肩披黑色狐裘,如此暗淡的光线之下, 眉眼轮廓显得清冷孤傲, 从前他问她撇开君王身份,他有何长处,她答不上来,因为他在她心中就只是遥不可及的君王。方才她有短暂一瞬间的愣神, 突然觉得他皇袍之下,也只是个比常人多了几分权力的凡人,只那么一瞬。

她想过被处死, 想过被灭族,可从未想过会再见到他。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是她虽位至贵妃都不敢肖想之人,即使在那些亲密无间漫长日夜里,她都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他,即使是十分短暂的一瞬都没有。

遥想对望, 于心然别过头, 都到了这般境地, 从来不对等的两人已经无话可说。

“两年多来, 朕待贵妃不好吗?”他的声音如这寂静寒夜一般叫她感觉无限冰冷。

她表面平静, 心里已经挣扎了好几番, 平心而论,他身为君王给了她天底下最穷奢极欲的生活,予她尊贵的身份地位,在这些世人最看重的东西上,他从未屈过她。

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 “皇上赐臣妾死吧。”

“做朕的女人,真叫贵妃委屈到但求一死?”

她怎么可能想死,只求自己的死能平息皇帝的怒火,不要牵连别人。

“求皇上放过臣妾的父亲和妹妹,不要因此迁怒于无辜之人。”她低眉顺眼地恳求道。

“无辜?你父亲所做之事足以死千万次,因你朕才留他一命。”皇帝心中似有无穷的怒意翻涌。

这句话惹得她心中一阵悲戚,要下了床跪到他足边去。

“不准过来,敢过来朕掐死你。”

被他这么一呵斥,于心然坐在塌边不敢动了,“皇上,臣妾的妹妹是臣心中唯一的牵挂、”

“你住口”皇帝并不想再听下去。

心已荒芜,两相无言。皇帝像是对她失望至极,终于起身,视线扫过桌上未动过的饭菜,再也不与她浪费只言片语,拉开门要走。

于心然也无措地站起,他还未说会如何发落她呢?既然不赐死罪,是不是会流放?她不想去偏远贫瘠之地,还不如给她一刀来的痛快,或者回冷宫也好啊......

这么想着,胃里突然翻涌,不自禁干呕了一记,脑子晕眩不得不又坐下,捂着嘴又要干呕。

待到难受的感觉过去,发现本该响起的关门声迟迟未来,她抬头望过去,门口的人并未离开,黑色狐裘大氅衬得他身形修长,驻足远远立着,神色凛然地凝视着她。

......怎么了?

胃里又一阵难忍,她捂着嘴别过头去。

片刻过后,皇帝依旧微微蹙眉凝视着她,搭在门栓上的手也已经垂下。

“臣妾没事,臣妾大概只是、”大概只是在那家茶楼吃多了点心积食......现下两人这间僵持的关系,不论何种处罚,估计都是永不相见,似乎也没有必要向他解释得这么明白。

关门声终于响起,本该离开的人却依旧没有走。于心然茫然地睁着双眸。

“过来”他启唇命令道,语气孤傲冷漠。

不是说过去就掐死她吗?茫然的神情变成了恐惧,腿都软了,心情郁结,胃里愈加难受。

见她彷徨的神情,皇帝不再坚持,自行来到她面前,他从外而来,身上尽是寒气,于心然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皇帝并未动粗,一反常态地垂眸盯着她的小腹。

他到底要如何?在看什么?于心然思绪万千,正要别过脸,突然灵光一现,骤然醒悟。

他、他不会认为她有身孕了吧?!

“怎么不用膳?”僵持片刻之后,皇帝岔开话题。

“臣妾吃不下。”诚实回答。

没想到这几个字令皇帝脸上神色微变,怀疑加深了。

不不不,绝不是他想的那样,真就是她在茶楼用了太多不好克化的点心!从前在宫里她有节制,出了宫就忘乎所以了!

解释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

“不是!”还未等面前的男人问完,她坚定否认。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这可是欺君重罪。

他疑心重,并未信,又看向她的小腹,甚至伸手要去抚。惊得她立即躲闪开,脸颊瞬间就红了,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吃撑了!

“皇上,臣妾真的没有、”话音刚落,又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皇帝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捉过她的手腕拉着下了床榻。

诶?要去哪里?

被带到宗人府大牢门口,先前睡得迷糊分不清昼夜,此时才发现天地之间灰沉一片,将亮不亮破晓时分。

狂风卷起地上枯叶,这白日里就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就要降雪了。

她衣着单薄,冻得瑟瑟色发抖缩到皇帝身后。门口侍卫皆跪于两边让开大道,皇室六驾马车侯于门前。

皇帝要带她回宫吗?于心然心中拒绝,她做了如此空前绝后的出格之事,还怎么回去?回去之后如何在后宫立足?该面对多少异样的眼光?

可他就是这个意思。

“臣妾并无身孕,千真万确。”被拉上马车之后,她殷切地解释。皇帝此刻定以为她怀了皇嗣才带她离开宗人府,若发现弄错了,回过头来会愈加愤怒,指不定会如何发落!

车厢里皇帝拨开帘子望了望外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忽解下身上的狐裘扔到她怀里,“披上。”

误会如此深,她已经顾不得寒意,心中郁结成冰,痛苦万分。两年来侯夫人时常进宫,责问她怀不上皇嗣。可她根本从未有过生皇嗣的念头。侯府里这么多年,父亲总是格外偏爱侯夫人所出的嫡女,对她们这几个庶女关心甚少,就因父亲的这般态度,侯夫人才愈发肆无忌惮。皇帝偏爱淑妃,淑妃的孩子和她的孩子,他将来定会偏向前者。

忽然便觉得自己的孩子就被衬得可怜极了,好心疼。

等等,她都没有身孕,不会有孩子,心疼什么?

车外阴沉灰暗,连带着车厢里也没有丝毫光线。

“若真的有身孕,朕可免你的罪。”幽幽的声音传来。

若一个皇嗣能解决她现下面临的所有难题,那她真心希望腹中已经有了皇帝的骨血,可事实是她并未有孕。心思沉沉地缩在角落,怎么都欢欣不起来。

黎明之前,华贵马车经过宫门悄无声息地停在灵兮殿门口。

“去传御医。”皇帝一边牵着她进入内室一边吩咐殿外的太监,长长的狐裘将她周身遮得严实。

只要御医一诊脉,情形就分明了,皇帝不会再误会下去,她也不会被冠上欺君之罪,内心的不安消散了一半,可她又会被送回宗人府,不论是哪个结局,都非她真正所求。

手腕被松开后垂落在裙边。

灵兮殿内饰脱俗不凡,雅致墙边的烛火将其照得亮如白昼,与方才宗人府大牢的沉重阴暗反差巨大,宫人们也不进内室,于心然这才有了起死回生之感。

张太医得了传唤匆匆赶来,“娘娘有何不适?”

她逃走之事不应该宫里上下全都知晓了吗?怎么御医见了她丝毫不惊诧呢?

“过来诊贵妃是否有孕?”皇帝单刀直入地问,他根本就不信她所言,于心然被逼得无法,只能伸出手腕。

太医皱着眉头把了许久的脉,“这......臣不好断定,大概就是并未、”

“诊不出身孕?”皇帝脸色微沉。

太医抬眼见皇帝神情,立即改口,“臣觉得大概是月份太小,孕相并不明显才不好断定。”

御医世家出身,连喜脉都诊不出来吗?谁信?

见皇帝脸色愈加凝重,张御医又立即回禀,“臣所长不在妇科,还是请院判大人来诊。”

完完全全推托之词,为何不对皇帝说实话,还将院判拉下了水,皇帝城府那么深会信他才有鬼。

“去传院判进宫。”

“......”于心然才暗自腹诽完,就听到皇帝这么吩咐恭候在外室的太监。

真的饶了她吧!

此时还未到宫门开启时辰,院判来得也匆忙,把过脉后也同张太医一般眉头紧锁。

“如何?”皇帝问道

“臣并不专攻妇科、”院判被逼无奈,支支吾吾道。

瞧瞧,同样的推托之词!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你们太医院,究竟是谁专攻妇科?”皇帝的耐心终于被磨光,指尖敲在木塌的矮几上,发出的声响令两位太医愈加谨小慎微。

长久的静默之后,院判又道,“这、娘娘的脉象并不显孕相,可娘娘既然有了孕吐,或许是月份太小。臣给娘娘开安胎药,往后一个月间再诊诊......或许就能诊出孕脉。”

一个月??于心然侧坐在塌上,完全对这两位太医五体投地,竟然敢一本正经地欺君,果然能坐上院判位置的绝非一般人!

他们敢对皇帝说一句真话吗?哪怕就一句,就告诉他她未怀孕的真相并非难事啊。要拉着她一道欺骗皇帝一个月?

欺君是要砍头的!

于心然自认她私逃出宫已经胆大包天彻底惹怒龙颜,没想到这二位比她更狠,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成,还是由她来戳穿,“皇上,太医的意思是、”

“若贵妃没有怀孕,这安胎药可伤身?”皇帝全然不听她在说什么,神情肃然问院判。

“回禀皇上,安胎药是补品,即使没有身孕也可一日一碗做妇人补身之用。”院判眼睛都不眨地回皇上的话。

于心然实在听不下去了,皇帝虽然待她不好,可也算是明君,竟然被太医如此忽悠,“皇上、臣妾能肯定自己并未、”

“嗯,将药煎来。” 皇帝如是道。

于心然咽下嘴边的半句话。昏君!她说的真话忠言他不信,太医进的佞言他深信不疑。

两位太医得令,立即退下煎药去了,如此天寒地冻的,院判甚至还擦了擦额上冷汗。

皇帝平日里城府多深啊,她对他的撒谎,他每次都能揪出来。今日是没带脑子吗?太医话里的意思就是她并未有身孕,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贵妃饿吗?”皇帝语气变得温和,与宗人府大牢里话说字字如冰锥的样子判若两人。

于心然摇摇头,有意无意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她昨日用了太多点心,此刻真吃不下任何膳食。等等,自己为什么要抚小腹?迅速移开手。妹妹的婚事还悬而未决,她又深陷困顿,该如何是好?渺小而无力之感叫她处于崩溃的边缘。

“贵妃源何忧思?”皇帝立于罗汉塌边,他修长的身形投下一道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皇上难道不知道吗?”

皇后得以提前解了禁,都是恭王爷在皇帝面前求情的功劳,如今老王爷要纳侧妃,他不可能不知晓。

“朕不知,朕时常琢磨不透贵妃的心思。”

她侧着脸神情落寞,而他静静看着。

“臣妾的妹妹心怡徐雁秋。”

“你怪朕将他调去惠州偏远之地?”

于心然又气又伤心,仰起头质问道,“臣妾哪里敢,皇上难道不知恭老王爷要纳臣妾妹妹为侧妃吗?!”

“皇上派刘卫大人去守侯府,不就是知道臣妾一定会带上妹妹才走吗?”她又质问道,“恭老王爷已过花甲,欣然正值碧玉年华,臣妾自然要拼死带她离开京城,这么做有错吗?”

一想到妹妹将来的坎坷命运,忍不住要垂泪。于心然绝望到了极点,她和皇帝的关系也已经到了无力回转的地步,如此这般顶撞君王,待他知晓她未怀孕后,她大概也难逃重罚。

殿门敞开着,有寒风入了内室纱帘,吹动墙边的烛火忽明忽灭,于心然烦闷得欲大哭一场,可又不想在皇帝面前哭,起身要躲去浴房。

“朕不知晓。”

才走几步,背后响起一句轻不可闻的话。

她侧过身,看向说话的人。方才歇斯底里对着他发了一通火。可他并没有被激怒,平静得不像是那个不可一世、权势滔天的君王。

“朕不知晓此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与她的身份云泥之别,实在没有必要在她面前说谎。

“朕等天亮传恭王进宫处理此事。”

啊?从前她求他办事,总破费周章,这一次他竟然如此轻易便同意了?妹妹不必进恭王府了?悲喜交换只在一瞬间。

“贵妃不要再伤心,也不要再发怒。”他来到她身前,声音温和得如同夏日山涧暖暖泉水。

于心然还在震惊之中,皇帝的手轻柔地拨开她的鬓发,“若他长得像你,定是天底下最玲珑可爱的孩子。”

他?愣了会儿才明白皇帝指的是她腹中之子,因为她怀了皇嗣,他才变得如此温柔!心中喜悦减了大半,这个误会令她恍若被悬在半空之中无法心安,若皇帝知道真相,盛怒之下将她扣上欺君之罪......

骑虎难下,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