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湘存了心不去看男人,也不试图和他搭话套近乎。
因为之前在红河湾大队时,姜湘常常进城,大队支书那老头儿见她总是不消停,又担心她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出事,脸色严肃抓着她警告了不知多少遍。
——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这两年下来,姜湘别的没记住,这句话是记得牢牢的。
不多久,她听见身旁传来轻微动静,不由睁开眼,时刻保持警惕。
只见男人弯下腰,从他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条灰色格纹羊毛围巾,里面包了一个巴掌大的汤婆子,他像是翻东西,随手就把裹着条绒布的汤婆子塞到了两人座位中间。
汤婆子里面灌满了热水。
姜湘的腿,阴差阳错被烫了一下,她下意识挨着热源,不一会儿右边那条腿整个都暖了过来。
她咳了一声,见男人翻完东西,也没管被他扔到一边的汤婆子,自顾自趴到前面椅背上抵着额,像是累坏了闭眼小憩。
姜湘斜眼悄悄瞅他,看他似乎渐渐睡熟了。
从红河湾生产大队到兴安县,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一路坐驴车上吹着风,姜湘早就冷得透心凉了。
如今尝到了暖和的滋味,她到底没忍住,一只手悄悄摸上了暖呼呼的汤婆子,偷偷暖着手。
手心暖了,再换手背,一只手烫完再换另一只。
啊,舒服。
这人怎么比她还会享受生活?
姜湘心想他应该不是人贩子?
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男人这张脸有些眼熟,不由凝神仔细想了半天,可算是想起来了。
原来她在昨晚的梦里见过这张脸!
他就是那个总是远远望着她的混混二流子啊。
因为他眼角有道疤,长长一道疤痕,显得模样有些凶。
姜湘记住了他脸上的这道疤痕。
但仔细打量一番,男人五官其实很好看,他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高鼻梁,薄唇,下颌线流畅凌厉,是那种英俊硬朗的帅气。
他个头也很高,姜湘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和他站一块搬行李的场景,她自己个头有一米七,但他显然比她高一大截,至少得有一米九了!
要知道这年头物资匮乏,人人都吃不饱,营养大多跟不上,造成的后果就是个头普遍长不高。
能长到一米九的,要么是少年时期吃得好跟得上营养,要么就是个子高的基因太优异了压不住。
但吃得好的可能性应当不大,那就是家族基因格外优异了。
姜湘点点头,下意识瞅了一眼他的衣着,灰扑扑的,面料看着挺普通,但没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
唔,他全身上下衣服竟然没有一块补丁!
姜湘惊呆,再垂眸看看自己袖口、手肘、裤腿、和膝盖,四处都有被她补得丑兮兮的两块补丁…………
她对男人第一眼印象,觉得他条件不好,和她一样穷。
仔细观察了才知道,人家条件应该比她好多了,至少用不着抠抠搜搜四处在衣服上打补丁,补了再穿,穿了再补!
哪像她,穷得全身上下每一片布或多或少都有两块补丁。
姜湘心酸捂脸,顿时没心情看男人了。
长得帅有屁用,这年头长得帅并不能当饭吃!
不过,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她已经觉得这个混混二流子应当是没有恶意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梦里,他还给自己使劲塞江米条瓜子糖块呢。
想到这里,姜湘的心稍稍安定。
破旧的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走走停停,半个多小时以后,终于抵达了兴安县火车站。
车一停,姜湘起身准备下车,奈何旁边男人还没醒,挡住了她出去的路。
姜湘无奈,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了他胳膊一下,“同志,醒醒,到站了。”
人没动。
姜湘再戳。
人还是没动。
姜湘深吸一口气,靠近他耳边大喊:“同志!”
话音未落,男人突兀扭头,唇瓣堪堪擦着她脸颊而过。
姜湘呆滞。
男人仿佛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美妙的误会,站起来四处张望,“到火车站了?”
“啊,是。”姜湘回神。
“你也下车吗?我帮你搬行李。”
“不!不用——!”
可想而知,姜湘不但没能拦住男人热情地帮忙搬行李,甚至那个暖乎乎的汤婆子反而一把塞进了她的手里。
姜湘愣愣的,两只手捧着暖呼呼的汤婆子,一脸茫然下了公交车,然后看着他跑上跑下帮自己搬行李。
她带的东西多,两个尼龙麻袋臃肿且沉,柳条箱也重,原本想着搬上火车需要费不少力气。
如今看来,她大概不需要那么辛苦了orz
姜湘:“。”
姜湘捂脸,把心底的各种猜测和想法压下去,然后默默跟到了男人身后,走两步路,就进火车站了。
兴安县火车站是个小站,地方不大,只在靠近铁道边的站牌边上建了两间简陋的红色砖瓦房,售票窗口和候车室都在里面。
姜湘走进去,正准备直奔窗口去买火车票,转身的瞬间又想起来自己的行李,扭头用狐疑的目光瞅了眼男人。
别是趁着她买票的功夫,这人就把她行李偷拿走了?
仿佛猜到姜湘的顾虑,男人笑了笑,抬头张望一圈,把手里拖着的一大堆行李堆到角落,然后和紧跟上来的姜湘说:“我去买火车票,你在这里守着。”
“?”
“我也要买票啊!”姜湘打算让他帮忙买,她来照看行李,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自己的行李被他偷了。
然而没等她继续开口,男人说道:“听你口音,你也是长川市的?”
“啊?”这还能听出口音?
她在红河湾生产队呆了将近两年,耳濡目染,说话都带了几分当地乡音呢!
见她怔楞,男人笃定道:“那应该没错了,我也是长川市的,咱们同路,我帮你一块买票,你在这等着。”
“哎——”姜湘喊都来不及,就见他转身朝着窗口跑去。
她看见男人在售票窗口弯腰说着什么,又扭头指了指她的方向,同时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张,远远瞧着,像是介绍信。
姜湘一下子回过神,对啊,买火车票还要介绍信呢。
她介绍信没给男人啊。
不等姜湘急忙翻出自己的介绍信,不一会儿的功夫,男人便拿了两张盖了戳的粉色小票过来,轻描淡写道:“票买好了,咱两运气好,有软卧票,上车能好好睡一觉。”
“。”
“软卧票?”姜湘瞳孔震惊。
那不是干部才能买到的软卧票吗?这男人到底什么背景?
她原本想着买一张最便宜的一块钱的站票,上了火车随便找个角落挤一挤,不就是两天的路程吗!她能忍!
然而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她哪里知道男人给她买了软卧票啊?
姜湘顿时愁眉苦脸,一边心疼软卧票翻了倍的价钱,一边又仔细想了想,舍不得软卧车厢的舒适环境。
听说那里面比普通车厢干净多了,人也少,不那么吵闹,兴许她真的能一路躺得舒舒服服,一觉醒来就到长川市了。
姜湘咬咬牙,去翻口袋里的钱,她的一部分钱在衣服的内侧口袋里,藏得深,就为了防一路上无处不在的扒手。
她掏了好半天才掏出钱,一沓巴掌大的小毛票,看着厚,但仔细打量,都是一分两分的小额面值,不值钱,加起来只怕不到三块钱。
没错,姜湘是真的穷。
但她实际上不止这三块钱,其他的钱在其他口袋里分散藏着呢,哪能全部放一个口袋里。
她忍着肉痛,数了十几张毛票子,凑够两块钱,然后抬头问:“我记得软卧票就是两块钱,对不对?”
“我不要你的钱——”话音未落,男人手里已经被塞了两块钱。
姜湘态度不容拒绝,严肃着一张脸说:“我和你不过萍水相逢,我们又不认识,哪能让你掏钱帮我买票呢?你要是不收钱,那我也不要你这张票了,我自己再去买一张票。”
梁远洲愣了下,急忙拦她道:“你别去了,我收你的钱。”
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一瞬间变得不太高兴。
姜湘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丝毫不想关心他是不是不高兴,她仰头看了眼高高挂在墙上的钟表,刚好十一点整。
再看手里的火车票,得等一个小时火车才能来呢。
既然时间还早,姜湘四处张望,瞧见靠墙的角落有个没人坐的长椅,顿时拖着脚边沉甸甸的麻袋,准备连人带行李一块挪长椅那边去。
“你做什么?”梁远洲问。
“找个地方坐啊,等火车的时间还长呢。”姜湘理所当然地说。
“你别动,我来搬。”说罢,他接过了姜湘手里的行李,男人长手长脚的优越性这一刻展现地淋漓尽致。
姜湘使劲吃奶的力气才拖动了一个麻袋,他一只胳膊就拎了起来,不到片刻就把两人的行李挪到了长椅处。
姜湘不由自主瞅了一眼他敞开的风衣之下隐约显露的腹肌形状……兴许是火力旺不怕冷,男人穿的衣服不怎么厚,所以隔着薄薄衣衫竟然都能看出那片腹肌。
姜湘难免多瞄了几眼,眼角微微一抽,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坐了下来。
梁远洲也紧跟着坐到她旁边。
姜湘往左坐坐,试图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然而她一挪,男人也跟着挪了挪。
姜湘:“…………”
虽然两人肩膀、胳膊、屁股都没挨着,但距离相当近,姜湘稍微动一动胳膊,恐怕便能和他碰着……
到这个时候,她若是没看出男人的意图,她姜湘两个字倒着写!
姜湘弯腰,两只手托着下巴,简直没眼看身旁的男人。
她想,头一回见到这么直白且行动利落的男士,这年头真是少见。
要知道,五六十年代的相亲都挺含蓄,并且拥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之前在长川市,姜湘读书上学时,放了学不喜欢早早回家,她更喜欢去市里的图书馆,随便找一两本书,就能坐下来看一下午。
图书馆楼下有家茶水室,她坐在二楼窗户边上看书,常常能听见楼下传来的声响。
有年轻男女在茶水室相亲,两两羞涩,望一眼,纷纷都能红了脸。
男的呢,第一句便问:“你平时看人民日报吗?”
女生便高兴点头:“我还喜欢看小说,《茶花女》你读过吗?”
“读过,里面好些片段我都会背了。”
“我也背熟了!”男人女人双双对视,彼此都很高兴有一个共同话题。
楼上偶尔听见这一番对话的姜湘:“………”
姜湘实在看不懂这一届年轻人相亲的路数,虽然看不懂,但她还是很喜欢去听这些相亲八卦的。
她正出着神,耳边传来男人咳咳的声响。
姜湘闻声扭头,看见男人递过来一个小纸袋,里面放着几颗少见的上海产大白兔奶糖。
他低着声音说:“给你吃糖。”
姜湘:“…………”
“谢谢,我不喜欢吃糖。”她抬头望向别处,把男人递过来的小纸袋毫不留情推回去。
梁远洲皱起眉,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收回糖块,又在自己包裹翻其他东西,不一会儿,又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纸袋塞了过来。
姜湘斜眼悄悄瞅,哇,是江米条啊。
男人殷切地说:“你尝尝,这是长川市百货大楼那柜台的,你应该吃过,那里面的江米条最好吃。”
你也最喜欢吃,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姜湘手指微动,属实有些嘴馋,自从下了乡,她再没吃过长川市的江米条了。
兴安县也有卖江米条的,也好吃,但终究缺了那么一点点独特的属于长川市的地道风味。
等她回了长川市,自己就能去百货大楼买来吃,没必要吃男人递过来的东西。
况且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容易出事。
姜湘舔舔唇,收拢嘴馋的欲望,继续客客气气把小纸袋推回去,“谢谢,我不吃。”
男人有些失落,倒也没气馁,下一秒又低下了头去翻包裹。
姜湘眼角微抽,生怕他又翻出什么好吃的小零嘴,当即拦道:“你别弄了,我真的不饿,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吃!”
她专门强调了两遍,说罢,就见男人抬起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受伤,眼角耷拉,像失落的狗狗眼睛。
姜湘:“…………”一大男人装什么呢?
都说相由心生,他若当真是无害温柔的狗狗系男人,她姜湘这两个名字继续倒过来写!
要知道当下的年代,1957年,大多数人都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
像男人这般长得高又明显一身腱子肉的家伙,说明他有本事能让自己吃饱,并且吃得好。
能有肌肉,说明他经常干体力活,日积月累才会有这些痕迹。
而这样的人,往往都不好惹。
得出这个结论,姜湘决定明哲保身,屁股稍微挪了挪,又离他远了一点。
男人眼神更受伤了,姜湘禁不住望了望他,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有些遭不住这样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噫,这里有只狗东西在装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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