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曲毕,几位乐手笑着鞠躬致礼,安静地退出包间。
周围气氛重新陷入静谧。情动和心动的界限其实很模糊,沈琅察觉到心里那点稍纵即逝的情绪,搭在肖闻郁肩膀上的手没动,心说,今晚还真应该开一瓶酒。
“如果早知道你会跳舞,当年我大哥和二哥一定不会跟你出现在同一场宴会上。”沈琅评价得很客观,“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想做你的女伴,他们该气死了。”
肖闻郁:“我不跟人跳舞。”
沈琅心说,如果不是他退了她点的那支酒,确实也不会跟她跳舞来作为补偿。
想是这么想,开了口,沈琅的语调却暧暧昧昧的:“是只和我跳?”
肖闻郁没再理她。
男人的睫廓很深,他垂眼盯着沈琅白皙的耳侧皮肤,她鬓角那里有颗细小的痣,漂亮而勾人。
不知道有多少跟她跳过舞的人,注意到了她这颗小痣。
在到处上了床不上心的灯红酒绿里,却还有人能关起门来忍受欲念。肖闻郁松手前,修挺的鼻梁蹭过沈琅顺在肩头的一缕长发,像只按捺着阴煞脾性的兽,将心底见不光的那句话强压回阴暗角落里。
是只和他跳。
但沈琅不知者无畏,离开餐厅前甚至还捞了一杯他的柠檬水,倒给自己,动作无比自然地喝了口。
“我尝尝肖先生这杯柠檬水是不是甜的,”沈琅显然对她那瓶没闻成的红酒耿耿于怀,弯唇说,“不然为什么你都不肯喝酒。”
肖闻郁:“……”
沈琅没想到,她得寸进尺地逗小纯情的这句话被记仇上了。
两天后,商业园的项目方案修改会议上,华慕事务所和设计院的争执终于在三小时后结束,两方的总设计师各自进行让步,散会。
沈琅收起扔了满桌的图纸,正要带着整组人离开,就被刻意留下等她的甲方叫住了。
作为恒新的董事长,肖闻郁并不会出席每场会议,这位是甲方派来的新负责人,也是项目监理。
“您是沈工吧?啊呀幸会幸会!”监理的态度异常热情,神神秘秘地交给她一个长方的黑色礼盒,“这是我们对贵事务所的一点诚意,就当……”
监理搜寻了遍自己的记忆,发现董助把礼盒交给他、让他转交给沈工的时候,确实没说董事长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擅作主张,殷勤地补充:“就当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沈琅回办公室后打开,黑色丝绒礼盒内,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瓶红酒。
年份很好,价格不菲。
病没好全、只能看不能喝的沈琅:“……”
这瓶红酒摆在沈琅办公室内,俨然成了一种诱惑。工作起来异常忘我的沈工时常在画图建模的间隙一眼瞥到这瓶酒,对着瓶身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怎么看都写着“吃药”两个大字。
来自资本家的红酒激励非常管用,至少沈琅总算记起来她抽屉里那盒药一天能吃三次了。
.
隔天周六,许许要出差,订了晚上的机票,趁着下午有空约沈琅出门逛街。
“发烧?什么时候发的烧?吃药了吗?”许许挂回手里的爱马仕大衣,赶紧试了试她的额温,“我摸着不像烧了啊,什么时候好的?现在还难不难受?”
“别摸了宝贝儿,已经好了。”沈琅挑了件浅驼色的大衣,抬眼笑,“试试这件。”
许许来爱马仕店里配货拿包,心仪的新款铂金包要排队才能买到,只好先带几件衣饰走。她见沈琅挑了些餐具和拖鞋,好奇问:“琅琅你买这些干嘛?”
沈琅挑的是套粉釉金边的餐具,连带着拖鞋也是奶橘色,实在不像她的风格。说话间,她又要了两个抱枕,一并让店员打包了:“公司的同事今天搬新家,请我去做客,等等我先送你去机场。”
别人进高奢店配货拿包,都是买衣饰珠宝,还没见过像沈琅这样挑了一堆家居用品结账的。
去机场的路上,许许感叹:“什么时候你买包也要排队了?”
要被列入免排队名单,每年在高奢店内的消费金额必须非常高,沈琅就曾是其中一员。以前沈大小姐满柜子的奢侈鞋包,从来不穿过季款,现在她每个月购物次数屈指可数,早就不在名单上了。
“你又不是缺钱,”许许想不通,“我看你这架势,就跟为准备净身出户提前适应生活一样。”
闹市区,车流被堵在路中央。沈琅刹住车,随口道:“以后打算养家糊口,钱还不够,现在要提前攒钱。”
许许灵光乍现:“肖闻郁?”
“……”习惯性胡扯的沈琅终于阴沟里翻船。
“肖闻郁确实要难点儿,他一看就很贵的样子。”许许对这位印象深刻,时尚编辑的职业病又犯了,“上回他手上那只表你注意到没?百达翡丽的特别限量,有价无市,送到钟表展里都能直接展览……”
沈琅接过话:“如果是我,就只会展览他本人。”她微靠在方向盘上,支着下颚,笑得意有所指,“他本人比表要有看点多了——在所有方面。”
许许:“……收着点吧,大白天的,隔壁车司机都能听见浪花声了。”
车流堵了近二十分钟,附近的酒店正准备在今晚筹办一场大型商务酒会,有几位明星似乎也会到场,这会儿闻风而来的各方粉丝已经将酒店前的路围得水泄不通,交警正在疏散人群。
沈立珩跟沈琅提过这场酒会,恒新高层出席了大半,他本来想拉她应酬,沈琅喝不了酒,只好不了了之。
“几位最近走红的演员,还有小有名气的歌手,能不堵吗?”许许被堵得没脾气,带着困意说,“对了,听说你大嫂也在。”
前面堵得厉害,沈琅正准备改道,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沈琅捞起手机:“给展览品先生打个电话。”
许许瞬间精神了。
在许许看来,沈琅正在追肖闻郁,而后者现在是恒新的掌权人,更是沈琅她哥的眼中钉。她要只是抱着打发时间撩着消遣的心,以后势必会狠狠得罪肖闻郁,要是真想认真谈谈,那她哥肯定得疯。
进退两难,她也真敢。
“肖先生晚上有什么安排?”电话接通,对面似乎在忙,没有立即回答。许许听沈琅等了片刻,继续,“既然你今晚有晚宴,喝了酒不好开车……那我来接你。”
另一边,恒新顶层。
三分钟前,董助发现董事长给自己发了条讯息。
肖:今晚的酒会致辞稿转给常泓。
不打算去了?
董助处变不惊,利落迅速地点开邮箱,正输入副董的邮箱号准备发送,董事长的信息又到。
肖:不用转了,我亲自到场。
车内,挂完电话,许许凑上去:“怎么说?”
“他没说,”沈琅晃了晃手机,“挂我电话了。”
被挂了电话还能笑得这么自得其乐?许许简直匪夷所思。
没答应,却也没说拒绝,沈琅非常顺手地把肖闻郁的这种反应划为默认。沈大小姐在上流社交圈里左右逢源了多年,却在肖闻郁这里被堵死了路,非但没泄气,还莫名心痒。
总结来说——欠的。
.
沈琅的助理是本市人,最近乔迁新居,按照当地习俗,请了几位平时要好的同事来新家做客。
送完许许去机场,沈琅导航了助理给的地址,刚把车停在小区楼下,助理就忙不迭地下楼接人来了。
“别别阿姨您放着吧,这种小柜子我一人能提俩,您甭管了我来就行……”客厅里,眼镜男搬着两大纸箱经过,一眼瞥见正进门的沈琅,立即扬声打招呼,“沈工好!”
沈琅换鞋进门,助理热情介绍:“妈,这就是我女神,人特别特别好,上次给你那张荀周道人的平安符就是她帮忙要的——沈工,这是我妈。”
眼前的中年女人模样端庄和善,一听眼前这位是沈琅,喜笑颜开道:“雯雯总说公司上级特别照顾她,没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看起来比我们雯雯都要年轻……”
小助理对亲妈敢怒不敢言。
沈大小姐八面玲珑,哄人能力一绝,笑说:“是阿姨心态年轻,看谁都觉得年轻。”
女人果然被哄得喜笑颜开:“你们先坐,雯雯快请人坐书房去——别让人家坐客厅沙发,都没擦干净,太不方便坐人。”女人往厨房走,“晚饭还要等等,我先去给你们盛碗红豆汤啊。”
“不用麻烦了阿姨,我坐坐就走了。”沈琅晚上要去晚宴,待不了多久,抱歉道,“下次有机会,一定空出时间再来。”
“那怎么可——”
助理忙小声说:“妈,沈工她很忙的,可能真有重要的事呢,你就别留了。”
时间已是下午五点,今晚办在市中心的商务酒会七点入场,沈琅果然没有留很久,寒暄片刻就礼貌离开。
新居内,来的两位男同事闲着没事,前前后后地帮忙摆起了家具。助理和几位女同事在厨房准备食材,聊天间,忽然被自己妈叫了出去。
就在五分钟前,女人理了理今天几位同事来做客顺手带的礼物,发现其中送的一堆包装袋商标实在熟悉,上网一查,沈琅送的那两套爱马仕的餐具加拖鞋,总价格竟然超过五位数。
“赶紧联系联系还回去,怎么好叫人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愕然地问女儿,“你们上级对谁都这么好吗?”
是太好了。
在此之前,助理隐隐约约知道沈琅大概是富家出身,但即使出身富家,也不会平白无故送自己助理这么贵的东西。
母女二人的谈话就发生在在厨房门口的走廊边,一男同事搬着个小立柜从旁边经过,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插话说:“那倒不是,我们沈工她对小雯特别好。”
助理受宠若惊:“……啊?我???”
“我们都猜过,肯定是你跟芸芸长得有点像,沈工才对你特别优待一点。”男同事神情羡慕,玩笑说,“不然我这么能力过人光芒四射,被优待的肯定是我……”
“芸芸?”
“以前我们事务所的一位设计师助理,陶芸芸,一名校毕业的小姑娘,一直跟着我们组做项目。”男同事说,“可惜后来被抽调去参加一个大项目,开发区工程出了重大事故。这事儿吧,其实也不全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但报纸媒体说什么的都有——”
“她受不住,就自杀了。”男同事唏嘘,“沈工和她关系好,出差赶回来,连葬礼都没参加上。”
助理听说过以前事务所里有人因为压力太大轻生的,但不知道这么多细节。
她倒吸凉气,问:“还有呢?”
“还有……”男同事突然想到,“当时我们的甲方好像是恒新吧?就是现在这个商业园项目的甲方,恒新集团。”
与此同时,市中心酒店,宴会厅内。
恒新原来在中国区代理全权交给了沈立珩,以往像今晚这样重大的商务酒会,第一个请的也会是沈立珩。而自从肖闻郁翻手掌权后,别说他在董事会上的席位,就连这种商务酒会的邀请都少了大半。
沈立珩阴沉着脸,席间接了个电话,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他对身边秘书说:“琅琅到了,你出去接下她。”
沈琅来得正好,酒会致辞刚开始,台下众人掌声迭起,都在翘首等人发言。
“不是说喝不了酒,和我说不来了吗?”沈琅入座,沈立珩打量她,“你怎么临时想来了?”
沈琅拿了杯苏打水,神情慵倦,偏头回:“我闲得无聊。”
酒会厅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大厅正前方,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上台致辞,甫一开口,周围嘈杂声渐弱,几乎在同时间彻底安静下来。
沈琅隔着小半个厅的距离,抬眼看向台上的肖闻郁,心说,要是她真说她其实是来当肖闻郁的司机,估计她二哥能当场对她动沈家家法。
静默间,沈琅搁下玻璃杯,像是不经意地低声问:“听说大嫂也来了?”
“坐那儿呢。”沈立珩不在意。
在沈立珩眼里,自从沈立新死后,宓玫就和沈家毫无关系了。除了上次他找她问过沈立新在美国的事,其余时间,宓玫和沈家是两路人。
沈琅循着沈立珩的视线望去,找到了坐在侧后桌的宓玫。
宓玫在和沈立新结婚后淡出了娱乐圈,而最近重新签了经济公司准备复出,必要的应酬与聚会一定不会少。
但宓玫显然没料到会在应酬上碰见沈家,以及……
肖闻郁。
她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肖闻郁。
沈琅看到宓玫的神情,蹙了蹙眉。
台上,肖闻郁的声音清冽低缓,正在做脱稿致辞。他身形颀长挺拔,灼然如昼的顶灯汇聚成明亮的焦点,自他英隽深刻的五官轮廓一路尽数倾泻下来。
看着气势矜贵疏离,但还不至于到让人觉得胆颤心惊的地步。
但沈琅非常明晰地看清了宓玫此刻的神情——
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