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狄主帐中,月重阙看着自己麾下的将领。
他们垂头丧气,只因今日战场上的伤亡实在是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明明他们有六十万大军,北周跟南齐只有四十万,就算是他们没有把全部兵力都投进去,那两边的战事消耗也应该是差不多的。
可是现在算来,他们这边的人在减少,对面减少的速度却是可以忽略不计。
月重阙帐中的低气压弥漫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为何会如此?”
“回王爷。”他的心腹在一众将领之中起了身,对着坐在上首的他一拱手,说道,“本来我军的兵力远胜过对面的北周和南齐,实在不应该如此。”
即便是他们这两日因为南齐的两辆战车而受伤的人多,但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作战的经验比北周跟南齐更丰富,万不该变成今日这样才对。
他一咬牙,说出了他们观察出的结果,“这其中实在是事有蹊跷。”
月重阙用那双如同秋水的长天的双眸望着他:“有何蹊跷?”
开战时他也是在军中,从头到尾都在看这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见到自己的精兵强将节节败退,他心中积了火气,是以脸上没有先前那样温文尔雅的笑容,越发叫这些跟他时间不久的将士胆寒。
他出自被灭了门的岳家,这一重身份从前没人晓得,现在他换了真实的面目出现在这里,而且又如此的精通于行兵打仗,颇有当年战神岳衡的风范,他们如何还会不知道这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修罗?
从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将军变成今日的摄政王,这其中他究竟做了多少事,耗费了多少的心机和手段,没人敢去猜。
这站起来回答他问题的心腹爱将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被他目光看到的另一名将领也跟着站了起来。
同样的话,若只是由他一人说,不足以让人相信,所以他需要同僚站起来跟他一起向他们的元帅解释。
“回王爷的话。”这第二个站起来的将军道,“原本今日开战之时,是同前两日没有什么差别的,只不过在战场上不断有将士认出昨日死在他们刀下的人,今日又神奇地复活了,生龙活虎的与他们作战,一时间不知道北周南齐是动用了什么禁术,更不知道在面前跟自己作战的究竟是人是鬼……”
正是因为这一重心思,所以才影响了他们作战的节奏。
他这话一出,帐中憋了很久的其余人也纷纷说道:“是啊元帅,不光是沈将军的兵,末将手下的人也都在说这样的话。”
“这些周人跟齐人竟像是打不死的一样!即便身中数刀,眼看着都倒在地上无力回天,可是不过两日时间就又回到了战场上,继续跟我们的二郎厮杀!”
东狄的将士固然勇猛,无可匹敌,但是遇上这样诡异的对手,人力遇上鬼神之力,终究还是要差一筹。
月重阙听着帐中的人声鼎沸,听他们说出了心中惊惧,都在猜测着北周和南齐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够让死去的人这样复活,身上好似没有受过伤一样,又回到战场上来。
难道说,除了那两台被他们打得不能再出战的偃甲战车之外,他们还有这样逼真的偃甲人,可以在战场上被砍伤之后,回去换过零件就能再继续上阵吗?
这些种种皆是无稽之谈。
月重阙抬起了一只手,见了他的动作,帐中原本在激烈无比讨论的人都立刻安静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他。
见到坐在上首的人淡淡地放下了手,对着他们说道:“此事并非因为鬼神,你们所见到的也不是什么从地狱回来的人。”
从地狱回来的人是什么样的,他最清楚,那些前两日在战场上重伤濒死的人,今日能够重新回到战场上与他们继续敌对,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被人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
而这个人他们东狄没有,只有北周才有。
他眯起了眼睛,“她果然来了边境。”
众人听得他此言,不由得面面相觑,想着元帅口中说的“她”是谁。
然后,就见到月重阙从这一瞬间分散的思绪中回过了神,对着自己这些人开口道,“众将听令。”
“末将听令!”
听到这四个字,众人皆从座位上起身,在帐中跪了下来。
月重阙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传令下去,安抚军心,我们的对手并非鬼神。他们所以为的鬼神只是杀一次杀不死,那就杀第二次,第三次。一刀杀不死,剁碎了,让人再也拼不回去,总能够磨灭了生机。”
这世上神奇之物再多,想要挽回生命也需得付出足够的代价,而且成功得了一次,未必能成功得了第二次。
这是他让欧阳昭明用生命验证的代价。
他这一番话说得何其悍然,轰的一下就点起了一众将领心中的战意和血性,他们纷纷应道:“是!”
然后起身,见到他们俊美如画中人的元帅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
众将领于是从帐中逐一地出去,要回去向他们手下的士兵传达元帅的意思——
人能杀死一次,就能杀死第二次。
他们对手能够在他们的刀下侥幸活下来一次,却未必能有第二次!
帐中剩下月重阙一人,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张脸叫灯光映亮。
东狄用的蜡烛是用山中猛兽的油脂烧成,比起普通的蜡烛更亮,燃的时间也更长,燃烧之中仿佛还透着一股猛兽身上的煞气。
她在这里,就在对面的大营中,离他们如此之近。
他几乎都不用什么手段,只要明日、后日,让北周南齐的人死得够多,伤得够惨,就能够让她出来。
而她总是会出来的。
过往相处几次,他都已经确认了这一点,何况她所珍视的兄长还在自己的手中。
他想着,起了身,回到了自己的帐中,转到屏风之后再去看那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在少女的枕头边放着一个香炉,里面袅袅地燃着清心凝神的香。
这香气不光可以让人头脑清醒,也可以让在她身体里肆虐的蛊虫安静下来,续她一命。
“阿嫣。”帐中响起了月重阙低低的声音,“你要等到我把定海珠拿回来,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
昨夜归来,宝意就用上了十二做好的那几个模具。
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到帐篷后背风的地方,将那过了一夜被雪覆了顶的架子拂了雪,取出底下几层木质的模具。
她费了些力气打开,见到里面的灵泉果然都已经冻成了半球形的冰珠,粒粒分明。
这些冰珠向上的一面是平的,但底部却是圆润的,以手指在木板底下的小机关处由下往上一顶,就粒粒从坑里脱离了出来,在盘面上滚动了一番。
宝意随手拈起了一颗在阳光下看着,见到这珠子晶莹剔透,正符合自己的要求,于是露出了笑容。
小柔从帐中寻过来,果然在这里寻见了她,见宝意在拈着珠子看,于是跑过来:“阿姐成了吗?”
“成了。”宝意对她说,然后把冰珠给她看。
小柔看过这冰珠,心中一喜——不错,正是可以发放给士兵的样子!
而且在这个天气放在酒囊里,于身侧挂着也不会融化。
宝意说道:“冰珠做好不能久放,先把这些给他们送去吧。”
营中已经在缩减从江南送来的伤药用量,而听到这些冰珠能够起和疗伤丹药相似的效果,将士们都毫不犹豫地道:“让我来!”
“让我先来试一试!”
若是有用,那之后各位同袍都可以用,若是没用,那今日就是他们先走一步。
今日,已经彻底恢复的萧璟也重新披甲上阵,有了统帅在阵前,北周将士全都精神振奋。
东狄方面,昨日见了那么多几乎亡于他们刀下的人重新在战场上出现,分寸大乱的东狄将士在经过他们的将领传达统帅那番话之后,也是个个都发了很。
双方在战场上一相遇,就如同洪流互相吞噬。
月重阙今日坐镇后方,亲自指挥战场,与萧璟如坐棋盘两端博弈。
东狄的将领遥遥见到先前明明在他们的攻击之下断了一臂的萧璟出现,不仅断肢重续,而且行动与先前无异,都越发确定了统帅所说的在他们军中有奇人。
萧璟第一次在战场上与月重阙正面对上,深刻地感受到了此人的手段,东狄铁骑在他的指挥下如臂使指,让自己几乎应对不及。
战场上,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不少随身带着酒囊,但是里面装着的却不是酒。
他们于战斗之中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到有人受伤不支,便立刻过去支援,同时取下酒囊,能将里面装着的冰珠往外倾倒。
倾倒不准,有时是一粒,有时是两粒,都在作战之时一并予了受重伤的战士,同对方说道:“服下。”
这平平无奇的冰珠,比起那精心熬制的丹药来他们用着更加不心疼。
但是吞食入腹之后,感觉却同丹药一样有效。
与他们交手的东狄士兵看了个清清楚楚,见到他们在节节败退之后,吞服下什么东西,然后就像是有了再战的力气。
昨日有元帅和将军同他们说过周人跟齐人的把戏,今日他们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对手的酒囊上面。
这里面装着的,就是这支军队不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