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意没有说话,只看着萧璟。
萧璟喝下灵泉以后,虽然看上去没有立刻好转,但起码这条命能够保住。
那几个军医听她是南齐的陛下亲封的郡主,顿时都问:“莫不是衡阳郡主”衡阳郡主在大周做的事他们都知道,包括她的医术,他们也是听过的。
虽然两个国家之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平王的恶疾具体如何他们并不清楚,但是听闻平王的病曾经让南齐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有衡阳郡主才治好了他,就知她医术不凡。
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再阻拦的必要了。
十二见他们在听到衡阳郡主这个名号以后总算自觉退下,不再需要自己抓着,心道够识相。
又听几人说道:“若是郡主出手,殿下的手臂想来有救。”
宝意点头,说:“还要劳烦几位先出去,让我的侍女留在这里帮我就好。”
老军医听到她在施救的时候不让有人在旁看着,或许是要对医术进行保密,只觉得也是自然的,都连声应好。
一谈拢,两位年轻军医就先行去准备宝意要的工具,老军医则是停留在这里,见她身边的侍女也熟练地挽袖,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了金针,心中想道:“连她身边侍女看着都比我的弟子要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十二觉得留在这里自己没什么事可做,于是问宝意:“我还要留下来帮忙吗”宝意擦拭萧璟身上血污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不用了。”
十二如释重负:“好,那我就回去了。”现在战场上局势不明,他最好还是回到师弟身边去,照看他的后背。
尽管他们现在初入战场,东狄应该还没搞清楚师弟的身份,但北周的人同样不知道他是谁,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像萧璟这样不慎受伤,那他就无法向平王跟师父交代了。
他再看了躺在床头上的萧璟—眼,想着希望他的手臂能够重新接上,就从这帐篷中走了出去。
宝意要的水、布跟羊肠线很快就被送了过来。
这些东西在竹榻边上一字排开,其中两个水盆里在冒着热气,还有两盆则是烧开以后放至至冷的状态。
宝意看了一眼这些送过来的东西,见都符合自己的要求,于是请他们三人先出去。
老军医应了一声是,带着另外二人从帐篷中离开,一出帐篷,外面的风雪卷来,而很快那守在帐篷外面的护卫就将帘子重新放下了。虽然从自己的帐篷里被赶出来,但衡阳郡主在里头是要救他们的统帅,待在外面的三名军医并没有什么怨言。
三人冻得腿脚发麻,忍不住躁了跺脚,在原地活动。
他们倒是也可以到别的军帐中去,只不过思来想去都还是没人挪动脚步,都想着等到里面结束了,能够进去看一看衡阳郡主的医术。
“断肢重续,这等神迹咱们真是没有见过的。”
“要不怎么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帐篷中,鱼骨磨成的针穿上了羊肠线,拿在了少女手中。
宝意已经清洁过萧璟断臂处的血污,也将那只被从雪里捡回来的手臂清理了一番,对小柔说道:“你来。”
小柔看着在失血昏迷中的萧璟,他伤口的血已经被止住了。
她依言走到了床榻边,对着赤着上身的萧璟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她只有缝合伤口的经验,而且只是要将人体表的口子重新缝起来,并不需要什么讲究,如今要将断掉的手臂缝回去,小柔没有把握。
回她看向宝意,对拿着那只手臂固定在萧璟肩膀处的人说道:“阿姐,我只能把他的手重新缝回去,那些断掉的经脉我并不能……”“你只管缝。”宝意对她点了点头,“其他事情不用你担心。”
好。”小柔得到她这句话,便开始动手。
那磨得尖锐的骨针在刺入人的皮肉之时,所遇到的阻力依旧艰涩,小柔需得用力。
她们现在手边又没有麻药,她一边缝一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怕他会痛醒或是挣扎,手上不敢停,进展却也不快。
萧璟在被那一刀砍断手臂之后,感到自己被人救起,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后方。
因为失血,他一直意志昏沉,大概知道自己是被送到了帐篷里,而整个人在极冷极热之间切换。
前一刻他尚感到如坠冰窖,下一刻又感到仿佛置身烈火地狱,被火焰炙烤得几乎要翻滚起来。
断臂处传来的剧痛此刻变成了一种更加尖锐的痛苦,他们在对他的手臂做什么?
萧璟勉力想睁开眼睛,但在意识昏沉之际却只能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看到帐篷中隐隐约约的影子,是两个人在他的身边,其中一人固定着他的手臂,另一人似乎是在给他缝合。
这两个身影看上去不像是军中的人,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却又痛晕过去。
小柔观察着萧璟的反应,见到他这样再度失去意识,只抬起头看向宝意宝意对她说:“继续缝,不要停。”
然后放开了固定萧璟手臂的那只手。
小柔已经缝合了一圈,现在萧璟的手臂已经勉强固定回了他的身上。
宝意再次拿起了方才那个瓷瓶,里面的灵泉她先前只喂了萧璟一半,现在见他再次晕过去,她便掰开了他的嘴,将剩下那一半灵泉也喂给了他。
缝合完外圈,缝合里侧,她微微抬起了萧璟的手,小柔见手臂连接处塌陷,这重新缝合上去的手臂只有表层跟他的身体连在一起,里面依旧是断开的。
小柔额头冒汗,这样真的有用吗?
羊肠线用完了一根,又换了一根,足足用了三四根,才勉强将这只手臂跟它的主人重新连在一起。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小柔的手已经在颤抖。
宝意将萧璟的手臂轻轻放下,对小柔说道:“做得好。”
得了宝意的夸赞,小柔心中稍安,只是这样一番缝合对她来说,心力消耗,一时便坐在床榻边没有起身。
她见宝意起来,绕到了另一边。
那里放着的两盆热水跟布巾已经染上了萧璟的血,宝意来到另外两盆没有用过的放凉的水边,然后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了更多的灵泉。
小柔见她将一瓶倒在水盆里,然后又倒入一瓶,又再一瓶,足足倒了三瓶才停了手。
用过的白瓷瓶整齐地摆在竹榻上,宝意端了水盆,绕回了床榻边,将水盆放在一张稍矮的凳子上,要来搬萧璟。
见她的动作,小柔想要出手帮忙,宝意却说:“不用。”
小柔收回了手。
宝意一人就轻易抬动了萧璟,不见吃力。
她的身体里好似藏着无穷的力里,小柔见北周的这位四殿下打仗行军练出的一身好体魄,即便是自己从小习武,也不能搬得这么轻描淡写。
宝意将萧璟的半身移出了床榻,然后托着他向右侧下沉,让他整个肩膀都浸入到了加了灵泉的水中。
盆中水冷,让高热中的萧璟—触到,身上的肌肉就条件反射地绷'紧。
宝意一手托在他的背后,另一手搭在他的身侧,让他倾斜,防他挣扎。
她不能带着萧璟进玉坠,让他直接去湖水中泡,在这里也取不了太多的灵泉出来让他整个人浸泡在其中,就只能这般折中,稀释在水盆里给他浸泡。
她看着自己托着的人,肢端跟身躯分离,比起内脏在身体里碱裂来要容易治愈,毕竟前者只是重续,后者则是要重生。
哪怕灵泉浓度不高,也能缓缓起效。
她托着萧璟在这水盆中浸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水盆里原本澄清的水都已经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然后她又让小柔去换了一盆干净的水来,重新在里面加了三瓶灵泉,再次让萧璟的断臂连接处在其中浸泡。
浸泡过两次,觉得够了,宝意才把人重新放回了床榻上。
榻上染血的褥子小柔已经换过了,萧璟被放回床上,依旧双眸'紧闭,但是气息却已经平稳下来。
宝意没有在他的断肢缝合处用军中常用的生肌药,而是取了干净的帕子,在上面浸润了灵泉,直接缠在了萧璟的手臂上,最后才让小柔用绷带为他包扎好固定住。
小柔包扎的时候,宝意就站在一旁看,见他身上除了手臂上的伤以外,还有一些陈年的伤口。
这些伤口都已经结疤了,一看就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人。
小柔为他包扎好了手臂,起身来到宝意身旁。
虽然眼下看去,萧璟的手臂已经跟他身躯重新连在一起了,但小柔还是十分的不确定,她问宝意:“阿姐,这样四皇子的手臂就能够重新连回去吗?”“不知道。”宝意说,“我也没有这样做过。”
她看了萧璟片刻,才说道,“去让他们进来吧。”灵泉总是要过一晚上才会生效,她说,“等晚上再看,若是不行再加大灵泉的用里。”
小柔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叫守在外面的军医。
他们匆匆过来,立刻就遇上重伤的萧璟,而宝意不能只是停在这里,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缝合好了?”在外面等待的军医见小柔出来,听她对自己等人说请他们进去,都觉得这也太快了。
三人在外面等着的时候,被寒风吹着觉得度日如年,可是现在小柔一出来,他们又觉得快,这般矛盾的心理促使他们快步朝着帐中走去。
一回到帐中,三名军医就感到了内外的温度差,在这温暖的帐篷内,他们见到了依旧站在竹榻前的宝意跟躺在竹榻上的萧璟。
那只断掉的手臂已经被接回了四皇子身上,而且用绷带包扎固定好了,边缘没有再渗出血迹来。
他们走上前来,见到这绷带包扎得十分好,而刚刚衡阳郡主要他们送进来的工具都已经用过了,只是他们鼻子耸动了一下,却没有闻到金创药的味道。
看来郡主是用了她自己惯用的伤药,而没有用他们军中的药粉,这也许就是她医术的不传之秘了。
三人看着萧璟的脸色,见他在昏睡之中,虽然眉头依旧因为痛楚锁紧,但呼吸却变得平稳许多,都忍不住上前来想为他诊脉。
宝意从榻边让开,由他们来为萧璟诊断。
最年长的那位军医先走上前,伸手为萧璟诊脉,等到诊过以后,脸上露出喜色。
“师父。”两名年轻的军医看着他,问道,“如何”“郡主医术高明,老夫甘拜下风。”
他要对宝意行礼,可宝意直接托住了他:“不敢当。”
她再次看了萧璟―眼,“虽然把手臂给殿下接回去了,但之后他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他自己。”
她说着,看向面前的老军医,“我不能在这里久留,照料四殿下的事,就由你们来操心了。”
老军医道:“这是我们分内之事,还请郡主放心。”
得他这一句,宝意就带着小柔利落转身,从帐中离去。
剩下三人在帐中,看她们离去背影,再看情况稳定下来的四皇子,心中均是想到:衡阳郡主一来保住了殿下这只手臂,那在之后的战局中,不知道她又会不会用这出神入化的医术,来保他们大周将士的生命呢?
—离开军帐回到外面,守在帐门口的近卫就跟上了宝意身边。
他们所至之处,无人阻拦,大营中的将士都已经被告知过,这是来自南齐的衡阳郡主,同那些来驰援他们的南齐大军一样,是友非敌。
她不仅在江南为他们筹集了物资,还以高明医术救了他们的统帅。
小柔跟在宝意身边,可以察觉到这些跟着她们的视线,却不知道宝意现在是要到哪里去。
不过只要身在大营中,那就还是安全的。
寒风之中开始有雪飘落,迷蒙了众人的视线,而前方战场上刀剑相击与拼杀嘶喊的声音,声声入耳。
战场就犹如绞肉机,在里面倒下的战士不像他们统帅,能立刻撤回后方,只要是一息尚存,都要拿着手中的武器继续战斗。
宝意停住脚步,此处太低,见不到战场上形势如何,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寻了一个高处,便要往那个方向去。
身后的小柔连忙跟上,跟着她登上了一处矮坡,视野骤然一开,前方战场上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战场之中最显眼的,当属南齐放下去的那两台战车。
小柔只朝着战场中看了一眼,就完全被它们给吸引了,宝意却只是一看之后,就继续在战场中搜索自己要找的人。
她方才已经见过了十二,记住了他的装束,目光在战场上一扫就见到了他,然后再往旁边一看,便见到了白翊岚。
他果然来了。
这是宝意第一次看他穿上铠甲,骑在马上冲锋陷阵,用手中的青锋剑杀敌。
几杆长枪从前方扫来,他往后一仰,背贴在马背上,矫健地避过了这一击,然后手中青锋剑一挑,架住了这几杆长枪,握着缰绳的手一松,把这些枪杆拢在一处用力一拉,反而将对方从马背上拉了下来。
战马长嘶,人仰马翻,围攻他的东狄铁骑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力气。
而这样激烈动作也令得白翊岚的头盔松脱,掉了下去,露出他的脸。
在将周围的敌人扫开之后,他忽然若有所感地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北周大营的方向看去,见到了站在这个矮坡上的宝意。
虽然在这个距离,两人的目力就算再好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可是这一刻,他们的目光相遇,都确定对方在看自己。
“小师弟!”十二唤了他一声,没注意到他这是在看什么,在战场上怎么还走神?!
“是,师兄。”
因此只是对视短暂,白翊岚很快就又转身投入到了战局当中。
而宝意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向着更远的地方看去,在东狄的大军之中找到了身穿玄色铠甲的月重阙。
南齐大军今日赶到,他带着东狄的四十万大军虽然稍迟一步,但是也来了。
他跟这里隔得更远,决计看不到在这个矮坡上望着他的宝意随着战线往前推进,后方的力里已经跟了上去,能够有余裕将先前在战场上负伤的伤员撤下来。
这些伤员被撤回大营中,从宝意的面前过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暂时将目光从月重阚身上移开,对着小柔说道:“走,先去救人。”
空旷了十几日的军医帐中,现在已经不断有伤员被送进来。
清闲了许久的军医今日彻底地忙碌起来,帐篷中随处可见断肢流血、身受重伤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几顶帐篷中准好的竹榻现在已经不够用了,新送进来的伤员只能被放在地上。
军医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送进来的将士还没治疗完,又有新的将士被送了进来。
他们直起身来,额头上冒着汗珠,说道:“不行了,这里已经快容不下了!”就算是把人放在地上,他们也还要在这片痛苦呻吟中来找地方落脚,好在帐篷中行动。
让其中一个弟子留在萧璟的帐中,自己则来到这里统领全局的老军医一面为面前的伤员止血,一面头也不回地道:“那就把救治好的伤员送回他们的营帐之中,腾出位置给后面的人!”这……
他所指的救治好的伤员是指用过了伤药包扎好伤处的士兵,可若是这样将他们搬动,或者让他们自行离去,只会使得伤口崩裂。
“还愣着做什么?”老军医动作利落地给面前这个胸口开了一个大窟窿的年轻士兵止血,因为这血止不住而皱眉,“还不快去!”“是。”被他这样命令的人只能遵从了。
他才走到营帐门口,要去叫人进来把伤员移回他们的帐中,就见到负责把伤员送回来的将士掀了帘子要进来,身上和手上还沾着伤员的血。
两人在门口一碰上,不等军医开口,这将领便说道:“李军医,营中额外辟了几个帐篷来容纳伤员,后面救回来的士兵就送到那边去了。”
“额外辟出了几个帐篷?”听到这话,姓李的军医有些怔愣。
他们一开始没有设立那么多营帐,就是因为军医的人手有限,现在就算额外辟出了地方来,又要从哪里找军医去治疗他们?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于是说道:“好,我这就同你去。”
他想着要找人同师父说一声,自己先去新的营帐中顶着,虽然一人之力面对那么多伤员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总是聊胜于无。
“军医不必去。”面前这个将领却伸手拦住了他,“那几个新立的营帐中自有医者照看他们。”
……这个时候军中哪里来额外的医者?
“难道是……”他眼睛一亮,“是南齐来的军医!”“不错!”这将领欣喜地道,“除了跟随南齐大军来的军医,还有衡阳郡主!”光是“衡阳郡主”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他定心了,先前郡主为殿下重续断臂的事他还记得,若是在战场上断手断脚的士兵足够幸运,被送到了她那里,说不定还能够保住手脚!
伤员一分流,北周众军医承受的压力瞬间就减轻了,也能全心投入对伤员的救治,先前从江南运过来的伤药也派上了用场。
之前没有用这些丹药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如此有效,这越发给了军医们信心——这一战有南齐神兵相助,又有郡主到来,说不定真的有机会胜过东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