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可感觉好些了?”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暖,于贵妃坐在成元帝的床榻前,见躺在床上的帝王点了点头:“好些了。”
可虽然这样说着,于贵妃见他的样子却像是依然没有什么起色,自己陪在他身边同他说话,他也不过是强打精神,说了两句就露出了疲惫之色。
在这里陪了帝王片刻,服侍他用过汤药以后,她侧过头用手帕抹了抹泪,才轻声道:“陛下休息吧,臣妾先告退了。”
说完,她将成元帝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这才起身离开。
一来到外殿,她的大宫女就递上狐裘,为她披上。
于贵妃走到寝宫门口,看着外面的雪色,在门口伫立了片刻。
殿中的内侍为了阻隔寒气,很快又把寝宫的门关上了,于贵妃便站在廊下,感觉身上的狐裘也挡不住这冷气。
国不能一日无君,成元帝这样病着无法上朝,依照他的性子,很快就该立新君了。
想来这些时日时常见到宁王在帝王寝宫中出入,时常在这里一停留就是大半日,也该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被这冷风一吹,就变成了刺骨的寒,也刺得于贵妃回过神来,脸上的哀戚褪去,变成了坚定的神色。
在夫君面前的哀戚是真的,可是要看着自己的儿子登上大宝的心情也是真的。
“走。”她原本对自己的大宫女这样吩咐道,不过大宫女才要撑起手中的伞,于贵妃就见到雪中来了人。
走在前面的是她的儿子,后面小跑着为他打伞的是他的侍从。
“等等。”于贵妃于是抬起了一只手,让自己的大宫女停下,站在殿门外看着自己的儿子过来。
萧琮也见到了她,他现在是刚办完差没多久,来成元帝的寝宫,要向在病中还为边疆忧心的父皇汇报。
“儿臣见过母妃。”
一来到宫殿门口,萧琮就要跪下来请安,于贵妃一伸手就扶住了他,说道:“别跪,地上京。”
他们母子之间哪里就用这样的虚礼了。
萧琮顺着她的力道站直了身体,他身边的侍从收起了伞,同于贵妃下跪请安,然后退到一旁。
于贵妃身后的大宫女也同萧琮行了一礼。
萧琮看着自己的母妃,又看了殿门一眼才问道:“母妃看过父皇了?”“刚出来。”于贵妃说道,“你父皇今日精神还是不大好,你进去之后多顾着他些,长话短说。”
“是。”
萧琮应了。
于贵妃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下的薄雪,然后微笑着望向儿子,道:“母妃那里炉子上正煨了驴肉,等见过你父皇了,就过来吃些驴肉,暖暖身子再出去。”
“儿臣遵命。”
萧琮知道她是在用这个借口叫自己去,是有什么事情要同他说。
这段时间因着柔嘉的事,京中生出了不少风言风语,于贵妃虽然不会过于放在心上,但也会想问—问情况。
萧琮看着她身边的大宫女撑起了伞,同她一起走入了这漫天飞雪之中,这才转身到殿门口,请人通传去殿中见成元帝。
贵妃宫中,小火炉上咕噜咕噜地炖着一锅驴肉。
肉的香味在温暖的室内飘散开来,于贵妃换上了轻便的衣衫,在自己的寝宫中耐心地等待。
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哪怕关着窗也可以听见寒凤呼啸的声音。
在京中风雪都这般'紧,更别提是边疆了。
等到锅中加了第二次汤汁,外面总算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她脸上浮现出笑容,见到自己的儿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宫中的宫人都向萧琮行礼,口称见过三殿下,大宫女接过了萧琮脱下的大燮,示意其他人跟自己一起出去。
于贵妃坐在原位,朝着自己的儿子道:“快过来吧,这驴肉炖得刚刚好。”
萧琮来到桌边,看着这一锅驴肉和满桌的小菜,脸上浮现出怀念神色。
还在王府中的时候,一到冬日他母妃就喜欢置办这样一桌,有时候父皇会同他们一起,更多的时候他是陪在还是成王妃的皇后身边。
于是,陪伴母妃的大多数时候就只有自己一人。
他坐下来以后,母子二人就像从前在王府中的时候一样,将其他的事情都放在了一旁,只在这寒冷的冬日品尝这一锅驴肉。
这锅驴肉的口味,萧琮没有吃出与从前太大的区别,但是于贵妃却在用了两口之后就放下了筷子。
她拿着手帕揩了揩嘴角,开口道:“从前在王府中做这道驴肉锅的厨子已经告老还乡,现在接替他的虽然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但做出来的味道始终欠了那么一点。”
她既然说欠了那么一点,那就意味着今日这一桌的菜她是不会再动分豪了,萧琮于是也放了筷子,说道:“母妃要是想,儿臣可以让人再去把那厨子请回来。”
于贵妃对着他一笑:“只是为了吃这么一味驴肉,就去离京城上千里远的地方请厨子,这太过引人注目了,容易招来闲话。”
不过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但是,母妃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就算是你把全天下最好的厨子都召进宫来,也无人敢置嚓什么。”
萧琮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眼下离他们的目标越近,他的母妃便越是喜欢用这些隐喻的话来道出自己的期待。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于贵妃才闲聊似的问起了柔嘉:“她的病现在如何了?”“衡阳郡主给她看过,开了药方。”萧琮一提起这件事,就想起当日柔嘉状若疯魔的表现,忍不住一皱眉,“宫中的御医也去瞧过了,吃了药就安静许多。”
他没有说她的情况好转,只是说她安静许多,于贵妃听得出其中的差别。
这就意味着柔嘉这突然来的疯病没有好。
但是她好不好,于贵妃不在意,而原本会在意的萧琮现在也不打算在她身上多费这些心了。
“那日她那般失礼,没有得罪衡阳郡主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于贵妃道,也是幸好那位郡主心就只记挂边境的事,不同她计较。
她又想了想,问道,“宁王府那边,可递了消息过去吗?”“递了。”萧琮道。
柔嘉在出嫁之前是宁王府的养女,在变成养女之前,更是在宁王宁王妃身边作为亲生女养了十几年,于情于理都应当将她的病情同那边说一说。
不过也如萧琮所料,于雪晴派人去告知宁王府,宁王府那边也没有什么人来看,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让刚妃要好好休养。
于贵妃一听这个宁王的养女娶进门,对自己的儿子毫无助益,只在心中摇头。
这么一个刚妃,还真是不娶更好。
只不过当初是萧琮执意要把人娶进门,于贵妃也不会去逆他的意,现在看着他因为谢柔嘉这番表现,也对她失去了从前的兴趣,这样便好。
于贵妃又是转了话题,问起了边境的情况。
萧琮在京中负责调配物资,往边境运输,对边境情况自然是清楚的。
于贵妃问起,他便将现在边境的情况简单地同自己的母妃说了说。
原本后宫不该管这些事情,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对着为自己谋划的母亲,他自然也不会隐瞒。
于贵妃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神色似是陷入沉思,殿中一时间只有锅里的汁水在炉上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
他们母子二人在这里对坐,殿中的其他人就都被清了出去,殿门关闭,没有人可以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的风吹得窗上的纸发出簌簌的声音。
萧琮重新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驴肉送入口中,见到自己的母亲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退去了,转眸看向自己,说道:“现在边境的情况都系于你四弟身上,他固然重要,但是他面临的境况也颇为危险。”
身为统帅,却要亲自下场去同敌对的将领对阵,而且东狄那边一直输给他们,普通的士兵肯定已经按耐不住想要扑上去同周人决一胜负。
萧琮咽下了那块肉,放下筷子说道:“南齐的军队就快要到了,四弟他是想要拖延时间,拖到南齐的援军来。”
只要能比东狄的大军先一步会合,他们四十万人之师就可以一口气把这二十万的前军吞下,拉近跟东狄人数的差距。
这是萧璟的打算,而东狄那边也是一样在等着他们的统帅过来。
要是剩下那四十万大军在南齐援军到来之前,就先同他们会合了,东狄人也会一口气就把北周边境这二十万大军吞掉。
于贵妃说道:“眼下的局势是一触即发,这个时候若是哪边有人放了一支箭,都会打起来。到时在混乱之中,萧璟受了伤,破了相或是缺了胳膊断了腿,那也是雅免的。”
萧琮沉默着。
他自然知道在军中没有这样的人。
要有这么一个能够看准时机,在南齐的太军到来之前先放一支冷箭的人,还得他们来精挑细选一番。
于贵妃看着他,忽然道:“琮儿,看你的样子,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萧琮也没有否认,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要让他就此残缺,他确实有几分于心不忍。
于贵妃道:“又不是让你去要他的命,只不过是要让他受些损伤,失去继承大宝的资格罢了。
若是你下不了手去清除这障碍,便将这些事情交由母妃来做。”
“不。”萧琮抬起眼,“我来做。”
这件事情不应该让母妃牵涉到其中。
他说道:“我会安排。”
见他有了决断,于贵妃这才说道:“他是嫡子,是帅才,若是这一次边境大捷,他毫发无伤班师回朝,那这帝位就没你什么事了。他或许擅长打仗,但论到做皇帝,你这个四弟远远不及你,等他凯旋之后,让他做一个富贵闲王不是很好”“母妃说得不错。”萧琮道。
于贵妃转头望向窗的方向:“他受了伤,不能主战,我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南齐的援军很快就要到来,他们的大学士用兵如神,既然他们这一次是跟我们大周站在一条线上,就不用担心四皇子顶不住。
“要让他分心也不用如何,只消派个人去,在他上阵前将你们父皇的病情一说,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就成了。”
这样萧璟在战场上一分心,也许不用他们埋伏在背后的人再放一支冷箭,他也会伤在东狄将领的手下。
“等到那时,就由你舅舅请命去做主帅,补上这个空缺,让他可以回来养伤,再然后就是你登基了。”
萧琮看着母亲的侧脸,见她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得这么详尽,想来今日如果自己再不干脆,她说会亲自动手不是假话。
也是,机会就在眼前,他们已经蛰伏了那么久,怎么能放弃。
风雪漫天。
雪中,几辆马车朝着山野驿站的方向来,车辙在雪上印下深深的痕迹。
等到抵达驿站之后,马车里的人下来,驿站的小吏只见来人身形高挑,穿着厚厚的斗篷,叫人看不清她的样子。
他们一早已经做好准备,这山野之中的驿站,雅得像今日这般东西一应俱全。
而且在驿站后面还有一口温泉,哪怕在这里停留的贵人再挑剔,这口温泉也能够让他们满意。
屋里生起了炭盆,辐射出来的热度将整个空间都充满了。
少女小柔到外面去转了一圈,还在冰雪融化的温泉边挖了两株少见的草药,放进自己腰间的小袋子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来。
一回到房中,她就重新关上了房门,叫了一声阿姐。
留在屋里的宝意从窗边转了回来,小柔见她面前的窗推开了一半,雪花从外面飘进来,落在她的衣服上,跟这室内的温度—接触就瞬间化成了水。
小柔见状,原本在拍自己肩上落雪的动作也停止了,朝着宝意这边跑过来,急急的要把她从窗边拉开。
宝意听她责怪地道:“阿姐,你站在这里多久了?不冷吗?”“不冷。”
虽然她这么说,可是小柔—触到她的手就知道她在撒谎。
她只过去把窗关上了,看着地上这半融的雪花,想着这得拧了帕子过来收拾。
“坐。”
宝意被她推回火炉边烤火,然后看着少女在屋里忙进忙出,一面不停地收拾,一面还要对着自己念叨。
说她这是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要是在这个时候生病了,那可就麻烦了。
宝意一心要往边境去,肯定不会在中途停下来休养的,若是在路上病了,折腾的只是她自己。
小柔拧了帕子,蹲下去擦干地上的水。
宝意本来站在窗边,是在看外面的茫茫大雪。
雪落下来,原来在不同的国境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路的景色都令她回想起在东狄的时候,想起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想起在雪中的逃亡。
从窗外灌进来的寒风在吹来雪花的时候,也仿佛在她的胸前打开了一个空洞,从里面呼啸而过。
可是现在见到小柔,她又感到心口的那个空洞被填补了回来。
她对着小柔说:“就算我的医术是假的,这不是还有你吗?哪怕是病了,只要你随随便便抓服药,马上就药到病除了。”
小柔收拾完了窗边的那滩水,以免宝意再到窗边的时候不小心踩上去滑倒,听她说这话,少女只站直了身,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又是气又不知道该怎么来说她的神色。
见她生气了,宝意笑了起来,说道:“好了,同你说笑的。”见这样说还不够,她又同少女保证道,“我不会再像刚刚一样站在那儿吹凤了。”
不会再仗着自己经过灵泉改造的身体百毒不侵,就这么不爱惜。
听到她这番保证,小柔脸色稍霁,嘀咕了句“这还差不多”,这才走了回来。
他们赶路的速度已经十分快了,只是再快也有限度,要赶到边境去还有好几日的路程。
他们到驿站的时候,从边境跟京中来的消息也正好都到了驿站,送到了宝意的手上。
宝意只略扫过京中的消息,他们才离开两日,京中不会有太大变化。
看过柔嘉的状况以后,她就把京中来的纸条放在火盆里烧了,再去看边境的信息。
送到抛手中的信息与真正的战报不同,毕竟在这个时候私送战报的罪名不轻。这个程度的信息,不过能让宝意对前线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推断。
宝意看完消息之后,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隔了片刻才将手里的纸条扔进了火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