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月重阙最终对风尘仆仆归来的属下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几个东狄使臣起了身,见他站在面前,眼睛望着自己等人,“休息好了,再随我一同上战场。”
“是!”四人心中激荡,行礼之后才从他的书房里退了出去。
书房中恢复了安静,月重阙站在原地,没有改变站立的姿势。
南齐要跟北周结盟,共同对抗东狄,他们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万,可是东狄铁骑加在一起足足有五十万之数,是他们的两倍有余。
便是这样直接碾压过去,也不会输。
但对他来说,这样不够,他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
欧阳昭明已死,一想到这件事,月重阙心中就生出了一丝可惜。
可惜,可惜他死在了自己把北周踏平之前。
月重阙正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来报:“王爷,公主来了。”
皇城里两位公主,这个时候会来的就只有容嫣,月重阙抬起了头,扬声道:“请公主进来。”
他回到书桌后坐下,很快就见到容嫣穿着厚厚的披风从外面进来。
她进了屋之后也没有把披风揭下,只是摘下了镶有毛边的帽子,在这书房里看了一眼,才望着自己说道:“表哥,你这屋里屋外都是一样的冷。”
听了她的话,月重阙这才起身,叫下人搬了两个炭盆进来,又给容嫣添了手炉叫她捧着,同她一起到榻边坐下:“你到我这里来,总不就是为了来抱怨我这里冷吧?”
若是觉得他这里冷的话,不过来便是了。
容嫣捧着手里的暖炉,坐在他身旁松了一口气,那些炭盆的温度驱散了屋里的寒冷,她也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由侍女挂到了一旁:“我是听说遣去南齐的使团回来了。”
他们一回来就先来了他这里,容嫣想要问一个答案,自然要来这里了。
她问月重阙:“南齐可是要与我们开战了?”
月重阙道:“不错。”
这次出使的结果无非就两种,要么南齐袖手旁观,要么跟北周联合,与他们对抗。
让人没有想到的只是南齐的态度,居然这么坚决。
他们东狄使团的人从派出去到回来,算算时间,竟是他们到南齐第二日,南齐就拒绝了他们提出的要求。
容嫣道:“二十万大军,他们就算联合起来也不过挡住我们一时,这场战争的结果根本没有悬念。”
一旦交战,这两个国家迟早要投降。
只是容嫣却始终觉得,这般用阳谋来达到目的,实在是太慢了,而且靠这样的方法打下了北周,也不见得她身旁的人会有多高兴。
容嫣想着,转过头去看着月重阙的侧脸。
他如今不再戴着面具,要将真正的脸藏于人前,而岳凌尘这位少年将军的影子,也早已在过往的时光中被人淡忘。
他现在就是东狄的摄政王,是要带领他们走出这片苦寒之地的人。
察觉到容嫣的视线,月重阙调转目光看向她,对她微微一笑:“怎么这般看我?”在侍女奉茶进来的时候,他亲手端了茶放到她面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容嫣摇头:“只是觉得就这样同他们打,太便宜他们了。”
北周使团的人还在他们手上,这些人难道他不打算用起来吗?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这种事情他们不需要在意。
容嫣端起茶杯,拂开上面的茶沫,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他们胜利了,史书上要怎么写,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吗?
月重阙没有说话,容嫣想用北周使团的人来坐实欧阳昭明的罪名,可她却不知道,其实将开战的理由安在欧阳昭明的头上,并非是他的决定。
那日他亲手射杀欧阳昭明之后,心中燃烧了这么多年的怒火就不再像从前那般高涨,甚至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丝空虚。
在回到东狄之后,他就不时会回想起宝意策马带着那身受数箭、气息断绝的人从自己面前逃走的画面。
如果不是东狄的扩张开始迈出了第一步,还有朝堂之上诸多事务要决断,月重阙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被空虚所淹没。
此刻驱动着他还在继续的,大多数时候只是前代先祖的夙愿。
不过容嫣既然提起,就代表她想去动一动他们,月重阙自然不会阻拦她,只说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得到他的允许,容嫣眼中生出一丝兴奋的光芒,在他这里稍坐了片刻之后就从王府中离开了。
上了马车,外头的雪仍旧在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但是这街道上一直有人在扫掉不断落下来的雪,路上也没有堆积太多的雪花。
马夫在车辕上拉着缰绳,拉车的骏马口鼻中喷出白色的水雾。
他听见从车厢里传来了声音,是公主吩咐:“去使馆。”
……
从东狄以上一任国君之死为由向北周宣战的那一日起,北周使团就被囚禁在皇都之中。
他们仍旧住在来访之时下榻的地方,只是现在门口有重兵把守,里面也有侍卫巡逻,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半步。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听着东狄人所提出的指控,人人都愤怒不已,想要与他们如今掌权的那位摄政王对峙,要他们还北周一个清白。
但这一切都是枉然,月重阙并不会来见他们。
这种生活令他们极为焦躁,一行人当中唯有谢易行的心态还如先前一般平静。
这里被封锁之后,大棋士不能进来,他便恢复了从前那般,自己与自己下棋。
东狄这样出昏招只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们没有抓到宝意。
更有可能的是宝意现在跟欧阳昭明一起平安离开了东狄,既是如此,他便放心了许多,至于是被自己关在何处,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谢易行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窗外也有积雪从梅枝上滑落。
他来东狄,为的就是把妹妹救回去,现在月重阙没有得到玉坠,甚至还失去了宝意的踪影,那他所求就还是握在宝意手中。
这是可以改变战局的底牌。
就像这盘棋,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一阵风夹着雪从窗的缝隙中吹来,带来了梅花香。
院中的梅花已开,白梅胜雪,随着雪花一起从没有关严的窗缝里飘了进来,落在棋盘上冒充白子。
谢易行伸手将这片梅花从棋盘上捏了起来,再松手让它落到了地上,听见外面有人拉长了声音报道:“容嫣公主驾到。”
他收手的动作一顿,总算来了。
容嫣会来不奇怪,她等到现在才来,谢易行才是觉得意外。
他收回了手,坐在原地等着容嫣进来,外面通报的声音才落下片刻,这东狄的公主就带着一身风雪推开门走了进来。
一进来,察觉到这屋里的暖意,容嫣脸上立刻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她看向坐在窗边的谢易行,抬手便解掉了身上的披风,一面朝着屋里走一面说:“你这里比起我方才来的地方温暖了许多。”
他们虽然将北周使臣囚禁在这里,但却没有怠慢他们。
这使馆的地龙烧得比何处都足,而容嫣他们因为自身蛊虫,所以各个在宫殿中都维持着较低的温度。
无论高温还是低温,都能让这些蛊虫减少活动。
她走了过来,径自坐到了谢易行对面,目光落在这棋盘上,然后对面前的人一挑眉:“手谈一局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没有召侍女进来,容嫣跟谢易行亲自收拾了棋盘上原本分布的棋子,然后与他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开始对弈。
棋盘上落子一片,院中风雪未停,侍女将新沏好的茶端了上来,很快又退了出去。
容嫣的心不在棋局上,落子随意,谢易行却不因为她乱下而放松,依旧专注于棋盘。
容嫣看着他,她原以为自己过来,谢易行就算不像其他人那样要勃然大怒,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仿佛被在这里囚禁了半月有余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想着,手上的动作变慢了下来,直到被谢易行提醒,才想起该自己下了。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急,也不生气?”容嫣顺着他的话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说道,“我还以为我今日来你不会答应同我下棋,而是会把我直接赶出去。”
谢易行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抬眼问道:“公主想被赶出去吗?”
容嫣收手,自然是不想的。
谢易行重新垂下眼睛,等她落子之后,又下了一棋:“我一人在这里也是下棋,你来也是下棋,没有什么区别。”
容嫣看着他清冷的模样,觉得他果然还是同在北周的时候一样。
就是这般性子,才吸引自己。
她停了落子的动作,对面前的人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派去南齐的使臣,被南齐的皇帝挡了回来?”
“让我猜一猜。”听她不再迂回,而说起了真正的来意,谢易行也停了下来,清冷眼眸望向她,“你们的人一去,就以欧阳大人刺杀应天帝为由,宣称要与我们大周开战,要求南齐站队,而南齐国君拒绝了你们。眼下东狄是要同时与两国开战了,对吗?”
“聪明。”
这件事情不难猜到,容嫣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给了他这个信号,谢易行自然一下就猜出来了。
“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什么?”
谢易行将手里的棋子放了回去,伸手盖上了棋盒:“公主是来问我,想不想出去。”
容嫣顺势道:“三公子想出去吗?”
谢易行摇头:“出去的代价太大,留在这里也挺好。”
见他油盐不进,容嫣挑了挑眉,说道:“你们在这里被关了这么久,你可以这般淡然,其他人可不一定。三公子想,若是我挨个向他们许诺,只要愿意站出来指认欧阳昭明混入使团之中,就是想潜入东狄刺杀先帝,那么你们就不光可以自由,甚至还能在东狄加官进爵,过上与从前无异,或者说还要好的生活——你说会不会有人答应?”
谢易行淡淡地道:“想知道答案,公主不妨一试。”
容嫣看着他这平静的神色就感到烦躁,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就这样相信你们使团中的人,相信他们没有一个会为此心动?”
“怎么会。”谢易行道,“我不是他人,就不能笃定他人会如何想。不过,每个人做出何等的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们用这个理由向大周发动战争我尚不能做什么,如今再威逼利诱多几人来为你们做伪证,公主觉得我又能如何?”
他直视着容嫣,眼中映出她的影子。
原来他知道为什么她会来找他,容嫣心中冷笑一声,他知道在前来东狄的使团中,就是所有人加在一起指认欧阳昭明,也及不上他一人说话。
如果可以让他站在他们这边,做出对欧阳昭明这样的指控,那才会叫这个曾经算计了他们东狄战神,还胆敢一个人闯入皇都的人受万人唾骂,即便是死了也无法翻身。
奸佞这个词对欧阳昭明来说不是什么骂名,“亡国之臣”这个词才能彻底毁掉他。
所以明知道谢易行不可能答应,容嫣还偏要过来试一试。
她换了一个方式诱惑他:“谢三公子你要知道,我说过的话一直是算数的,只要你答应,这一战可免,我们两国依旧可以联姻,北周可由你我共治——”
谢易行见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撑着桌子起了身,向着自己倾身过来,在自己耳畔低语,“或者由你来统治,我只做你的妻子,北周从前是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不必改变,不必生灵涂炭,这一切就只要牺牲一个欧阳昭明——不,我忘了,欧阳昭明已经死了,这不过就是拿一个死人作为代价而已。”
听见“欧阳昭明已经死了”这几个字,谢易行眼底终于生出了一丝波澜。
而容嫣说完,就维持着停在他肩侧的姿势,垂下眼睛看他,等待着他的动摇。
谢易行是理性的人,他越是理性,此刻就越要去权衡,去斟酌。
他在北周的时候不曾考虑,在这时却要开始考虑——容嫣觉得这真是好笑,不过她很期待他的答案。
良久,谢易行的声音才响起:“要我站出来指认,还要献上宝意手中的宝物,对不对?”
容嫣轻轻地皱了皱鼻子,后退了些看他,说道:“那便当是你的聘礼,我用整个北周做嫁妆,你一点也不亏。”
她等着谢易行的回应,露出了一个笑容,问道,“如何?”
她说了这么多话,自认能够让他低头,却见谢易行在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对自己说:“承蒙公主错爱。”
在北周的时候他不会答应,在这个时候他更不会答应。
容嫣冷了脸色:“眼下给你这样的机会,让你可以救下北周的臣民,你都不要吗?”
谢易行道:“若只是我,那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若是要加上欧阳昭明,就不行。
容嫣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既生出一丝摇曳,又涌起更多的恼怒。
她质问道:“在你心中是欧阳昭明的名声重要,还是你们北周百姓的命重要?”
谢易行:“都重要。”
欧阳昭明是国士,他为北周付出无数,北周不该负他。
“好。”容嫣起了身,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好,你现在是这般说法,我给你十日时间考虑,到时候你可能就会改变答案了。从今日起,你一天不点头,我便一天杀一人。”
北周使团来东狄的人数恰好是十一人,十日之后,谢易行若是不答应,她就会将另外十人都杀了。
战火一起,要死掉的百姓对谢易行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数字,可是这十人却是同他一起来东狄、朝夕相处的同僚,把他们杀死在他面前,她不信他不动摇。
未等容嫣露出得意神色,谢易行就说道:“使团中人被你杀尽,我也不会苟活与此。”
容嫣脸上的神色波动起来,她看着谢易行,眼中光芒再三变化,终于转了头,对在门外守着的侍从说了声“走”,便连披风也未曾穿,一头冲进了雪里。
谢易行坐在原地,良久才重新开始了一局新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