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的市集热闹,才是清晨,草原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出档的,也有看热闹的。
在这些摊档上售卖的除了出自草原的食物以外,还有许多出自老牧民的手工艺品,销过的皮毛、腌制好的肉类,零零总总,琳琅满目。
在这其中,也有许多给从东狄边境过来的那些行商所留的位置,他们有今日才来的,也有提前到的,已经在摊位上摆出了这些商品。
这里的交易可以用上钱币,也可以以物易物,在这些摆满商品的摊子上,也有是专门过来贩售玉石的。
东狄境内的玉石矿藏不在少数,挖出来的这些玉石在这些草原民族当中也相当受追捧,通常来一次能够卖出几倍的好价钱。
尽管宝意口中编出的父兄是莫须有的,但是谎话说到底,在李二让她过去看一看她父兄是否在其中的时候,她还是点了点头,朝着这些摆卖玉石的摊档走去。而李二他们则转身到了一旁自己的摊位上,把背过来的东西都摆放好,准备参加今日的市集。
宝意穿着东狄百姓的衣服,走在这些摊档前,摆摊子的档主并没有将注意放在她身上,他们的目标是在这片草原上放牧的牧民。
宝意一边走,一边不时停下,见到这些摊档上摆放着的玉石品质都十分不错,有她手中那些从万宝奇珍楼拍下来的两匣玉石六七分的好成色。
东狄虽然酷寒,但是幅员辽阔,而且有这么多珍贵的矿藏,难怪在千百年前它会是三国之中最强盛的一个,自己拿着的那两匣子玉石,应该也是在东狄境内开采出来的。
在旁人看来,她就是在这里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圈,然后忍不住失望地走了回来。
李二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看着来到面前的少女,比划着手势问她:“怎么样,没有找到?”
宝意点了点头。
“没有关系。”李二说道,“这个市集要持续好几天呢,后面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他们就在后面的队伍里,不要担心。”
在来之前,他的妻子就已经同他说过了,如果这个孩子找不到她的父兄的话,那么依然可以跟着他们回去,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女儿,要是宝意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做他们家的姑娘。
宝意这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需要她做的,李二于是让她到市集里去走一走,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还塞了一小把铜钱在她手里,宝意摇着头不肯要,但是李二强行塞到了她手中,对她说道:“没事,不用跟叔客气,看见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宝意只好收了下来,从这摊位前离开。
她一走,跟李二一起来的其他人就围了过来,说道:“怎么样,这孩子没有找到她的家人?那是不是回头还跟我们一起回去?”
李二默认了,旁人立刻说道:“那好啊,那你不是得偿所愿了?平白多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他们在这里说着,宝意走到远处也听见了。
这一家人对她是真的好,但是她并不能留在这里。她一面往集市深处走着,一面想该如何找个理由同他们告别。
草原辽阔,她可以用手上的玉石跟这里的牧民换一匹马,然后骑着马朝着北边去,通过边境回到大周,然后再一路前往京城。
从边境到京城这段路,她当年就走过,现在要再走一遍,不会比当年更难。等回到京中之后,再将欧阳照明的尸身从玉坠空间里拿出来。
在东狄发生了什么事,她会清楚地告诉自己的爹,而欧阳昭明的尸身,他们宁王府会守住,会找个地方将他埋葬。
国库空虚,大战很快会到来,在兴隆钱庄中的那些财富,宝意会完全地捐给大周朝,让他们大周的将士能够有战甲兵器,有充足的粮草,也有雄壮的战马,可以让他们在东狄入侵的时候,守住边关,守住国门,不让这些虎狼之师稍有寸进。
她走着走着,走出了集市,来到了外围。
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空中,温暖的阳光普照着草原,隔着一重山脉,山的这边跟另一边完全是两个世界。
宝意望着面前辽阔的草原和蓝天,听见头顶传来雄鹰的鸣声,心中的无限沉重与阴影在这一瞬间都犹如冰山之上的雪盖一样,在阳光下冰消雪融。
她抬头望着雄鹰从头顶飞过,一时间又想起在自己的玉坠空间里犹如陷入沉睡的欧阳昭明。
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国,不为自己留丝毫后路,甚至在那时他向宝意说出那番话,说愿意打破自己不娶的誓言,娶她为妻,用一生来爱护她的时候,他要考虑的都是在他死后要如何继续保护自己的妻儿。
这世间憎恨他的人太多,这次东狄发起战事,还是会栽赃在他身上。
他已经身死,但是宝意毫不怀疑,如果到时东狄打过来,向着大周要求他们交出欧阳昭明的尸首,还是有很多人会怂恿成元帝将他们死去的太尉大人交出去。
他生前就已经背负无数罪名、恶名,死后,宝意若是想让他安眠于地下,不受打扰,带着他回到京都,只怕是要布下无数疑冢,才不会让那些想将他挫骨扬灰的人打扰他的安眠。
但是欧阳,他生前已经为大周殚精竭虑,死后他依然会想要留在那里吗?雄鹰盘旋,再次发出振人心弦的清越啼鸣,仿佛在回答宝意这个疑问。
如果欧阳张明不是生在大周,没有被欧阳院长收为义子,没有继承义父的遗志,走上这样一条孤绝之路,那他会做什么?
也许会像他在东狄的时候扮演的那个身份一样,做个纨绔子弟,做个大商人,也许会选择这样一片牧场,成为大牧场主,每日就在这苍穹之下,在塞外牧羊,骑着马在草原上跑,累了就随意钻入一户人家的帐篷中,拿出身上的金银宝物来同他们换一杯酒。
他不会喝醉,他身边的人总能够很快地找到他,有时候是在帐篷里,有时候喝多了,会策马跑到人迹罕至处,翻山下马,躺在地上,任由马儿在旁边吃草,自己则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好好地长长地睡一觉。
宝意朝着这片广袤的草原走去,他不是非得回到大周,回到京都去。
比起在那人人畏他、惧他、无人知他隐衷的地方,他会更愿意被埋在草原上,身躯化为泥土,灵魂脱离躯壳,化成天上雄鹰,从此自由自在,翱翔天地之间,替他曾经守护的大周,在离东狄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继续为大周看着他们。
草原上有牧草丰茂之处,也有荒芜之处,荒芜之地通常是上一年放牧过的地方,游牧民族总是追逐着水和草不断地转移。
宝意朝着远方走,与天地间滚动的羊群背离,在只剩下风声与雄鹰鸣叫声的地方,远离了集市,远离了其他,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人。
她选了一片格外荒芜的地方,身体消失在原地,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欧阳昭明维持着被她半抱起来的姿势,由玉坠空间的土地上转移到了外围。宝意伸手托着他的脖颈,把他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草原上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和长发,宝意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像在自己想象中一样,不是死去而是在牧民的帐篷中千金买酒,喝醉以后找了个地方席地而眠。
她看了他片刻,然后拿着从玉坠空间里带出来的工具,开始在自己为他选定的墓地上一锄一锄地挖起了地上的土。
从一开始平坦的土地,变成浅坑,然后变成深坑,宝意挖得极其认真。
这是欧阳昭明长眠的地方,她不能为他立碑,甚至不能为他栽一些花,到来年好祭奠他,只能将这个坑挖得尽量深一些,宽敞一些,让他睡在里面的时候不会有拘禁之感。
虽然不能留下印记,但是等到明年再回来,这一片牧草格外丰茂之处,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宝意挖得专心,没有注意到身后她放在这天与地之间的人,像是沉睡了一冬的种子,被这草原上的阳光与风唤醒。
他本就柔软的还带着体温的肌肤被这阳光注入了生机,他恢复了呼吸,那曾经像冬日里截断的溪流一样,在宝意指下消失的脉搏也像是春天复苏的流水,重新地接续了起来。在重新开始起伏的胸膛里,那颗心脏稳健地跳动了起来,一下一下敲击出生命的韵律。
听见耳边一下一下挖土的声音,欧阳昭明闭着的眼睛睫毛开始微微地颤抖,最先复苏的是听觉,随后是视觉,就好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一睁开眼睛,刺入眼中的就是金色的阳光,同他倒下的那个雪夜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
他抬起了手,遮在眼睛上,另一手支撑着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
支撑地面的那只手抓到了些细绳模样的事务,欧阳昭明低头,发现是几条干枯的草根,而面前有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努力地挖坑。
尽管她身穿厚重的棉袍,打扮得像个少年,但欧阳昭明还是认出了她。
他坐在原地,等着宝意转身。
宝意停下了动作,站在坑中,自觉已经挖得足够深了,于是把铁锄放在了一旁,转过身来就要将欧阳昭明拉下,可是一转身,却对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宝意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自己此刻是身在梦境之中,还是累得出现了幻觉。
但是面前坐着的这个,确实是刚才还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欧阳昭明。
他看着宝意,指着她挖的坑问道:“你挖这么大的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