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昭明死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月重阙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在他前往北周的时候,他想要给欧阳昭明一个惨痛的教训,想要将他珍视的一切都在他面前毁灭,然后再取走他的性命。
而这个打算在他知道定海珠的所在,为了得到这个传说中的东狄至宝,而带着宝意从北周离开,回往东狄的时候,他就放弃了自己的报复。
在得到定海珠之后,一品阁加诸在东狄皇室身上的诅咒会被消除,而他也会接过守卫东狄的责任,以一种同他父亲当年不同的形式,延续他们岳家的职责。
想要杀死欧阳昭明,让他偿清当年他欠下的血债,或许就只能等到东狄的铁骑踏破北周京都的那一天才能见到了。
这中间也许要过去几年、十几年。
可是没有想到,面前的人就告诉他,他替他杀了欧阳昭明。
这个手上沾染了他岳家军无数儿郎性命的人,终于用他的性命偿清了这罪孽。
他死了,自己执著了这么久的事情,似乎也可以画上句号。
可是月重阙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乐,复仇的感觉并不如想象中甜美。
也许是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在病痛折磨中以向欧阳昭明报复为目标,挣扎着活了下来。
现在他身上的伤痛已经被治愈了八成,剩下的那两成慢慢调养也会好起来。再骤然失去这个目标,总让他有种接下来不知该做什么的感觉。
贤王听他问道:“你是怎么去截杀他的?”
贤王咳嗽了一声,说道:“他在进入东狄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选择的这个继承人虽然很优秀,成长得也很快,但是在他心中为一件事所牵挂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漏了别的信息。
因为确定月重阙没有注意到欧阳昭明跟在使团中潜入东狄的事,所以贤王才从自己隐居的地方离开,来到了皇都。
月重阙听他说着他如何在欧阳昭明身边布下眼线,又如何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离开皇都的时候也匆匆地跟了过去。
再看贤王身上的伤势,月重阙便知道他这重伤是如何来的了。
贤王停下了咳嗽,平复呼吸。
他们二人在这里商谈,周围没有留下其他人,在贤王的咳嗽一阵紧跟一阵的时候,也没有人进来问询或者是为他斟茶。
月重阙见他平复下来之后,抬眼望向自己,说道:“在杀他之前,他问了我是为什么来。我告诉了他,是你想要杀他,他欠的是你家的债,虽然你不是亲手杀了他,但是他在死之前也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岳家军的那些英灵在六尺之下可以安息了。”
“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月重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你的伤势虽重,但是等我拿到定海珠——”
他想告诉贤王,等自己拿到定海珠,他身上的伤势再重也没有问题,而失去母蛊压制的随时可能发作的蛊毒,有定海珠所生出的灵泉也可以解。
但贤王却摇了摇头:“现在有没有定海珠都不重要了。”
月重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这如何会不重要?
贤王对他摆了摆手,说道:“陛下驾崩,传位给十四皇子,又封了你做大将军王,无论是皇后还是那些成年的皇子,亦或是朝中那些臣子,都不会甘心。这个皇都中很快要生出一场风暴,你要专心于这里,只有收拢军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否则要是皇都这样乱起来,他们做再多的事也没有用。
贤王的声音虽然平静,可是语气里却带着一股凛冬般的肃杀,“到时候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月重阙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个时候,确实要用铁血雷霆的手段镇压,尽快结束这场动乱。
“好了。”贤王像是交代完了所有想跟他说的话,微笑道,“没有别的事情了,就先到这吧。”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好了,是怎么好的?”
这是月重阙回东狄以后他们第一次相见,而他身在北周发生的那些事情,贤王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不知道细节。
月重阙于是同他说了灵山寺的空闻大师跟宝意的事。
听到宝意的名字,贤王将她跟自己在山上见到的那个少女对上了号,然后问道:“是那个跟在欧阳昭明身边的小姑娘吗?”
月重阙看向他:“她跟在欧阳昭明身边?”
贤王说道:“不错,我知道她从你的队伍中逃离了。”
不对,月重阙神色一凛,说道:“不对。”
他原以为宝意能够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是那个北周的影卫引开了他们的视线,但中间必然还有其他人接应。
他以为那是欧阳昭明,可是按照贤王刚刚所说,欧阳昭明是后面才去的,他跟月重阙的队伍甚至在中途还擦肩而过,那凭借宝意自己一个人,她是怎么做到那样逃出去,后来还能跟他会合的?
贤王听他说道:“你说在她身上还有灵泉?”
他想到谢易行见了自己说的那些话,故布疑阵的谢易行,一直隐藏在他身后的宝意……
糟了,他们一直盯错人了!
不光是他,就算是本就知道灵泉秘密的柔嘉也是一样,他们都以为灵泉之主应该是谢易行,可是却忽略了宝意。
她跟欧阳昭明会合了。
月重阙倏然而惊,他看向贤王,问道:“你说你见到他的尸体了吗?”
贤王摇了摇头,“我震断了他的心脉,看着他落下了山崖。”
“但是宝意在他身边。”月重阙沉声道。
她有定海珠,她有灵泉,还不知有多少神妙之处是旁人不知道的。
有她在,欧阳昭明多半没死。
铅云积压的天空中,一声霹雳炸响,被东狄守卫包围的使馆中,谢易行伸手落子,袖子却将放在手边的杯子意外地带了下去。
杯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他垂目朝着碎裂的杯子看去,生出了几分心神不宁感。
而城中响起了马蹄声。
这些军队从不知何处涌出来,整齐肃杀地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进。
街上的行人惊恐地闪避开来。
皇都,变天了。
——
数日后,东狄皇都政变又被镇压的消息传到了大周,与此同时一并来的还有东狄的国殇。
朝堂上,成元帝听着自己的大臣们在底下说话。应天帝一死,接着带来的很快就是东狄在那块土地上被约束已久的铁蹄,要向着更温暖朴素的东南方来的预兆。
从东狄传回来的消息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那位新上任的大将军王不光镇压了东狄的二皇子跟五皇子,还有朝臣中一定不满十四皇子继位的人,彻底地扳倒了皇后的母家,让整个东狄的权势彻底地掌握在了抚养十四皇子的第四皇妃和容嫣公主手中。
而他自己也稳定了军心,迅速在三军之中获得了极高的威望。
成元帝看向站在下方的宁王。
宝意现在身陷东狄,易行为了他的妹妹,也随着使团一起去了东狄。
遇上东狄国殇,使团在那里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他们不光会见证新皇登基,也会见证东狄挑起战火,将战争的种子播向四面八方。
在这个时候能够用来安慰宁王的也就只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么一点,可是宁王从来不是需要听这种话的人。
成元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在那里原本应该是他的太尉所站的地方,可是这些时日,欧阳昭明都告病没有露面。
朝中众人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欧阳大人去了哪里,也不敢问。
宁王站在朝臣的行列中,也朝着成元帝目光的落点望去,想起那时欧阳昭明对自己的承诺,现在他人不在这里,多半是已经到东狄去了。
应天帝之死,还有在东狄发生的这场惊变,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即将燃起的战火在烧到大周来之前,他又是否能带着宝意、带着使团中的其他人平安归来?
一切都是未知数。
东狄边境。
河流结冰的时候,在这小村庄里生活的人要取水,都必须每日去取了冰块来,在家中院子里存放着,等要的时候就化开。
这一日,沿着结冰的河流走来了一个拄着木棍,眼上蒙着黑布的少女。
她身上的衣着单薄,露在外面的手指都冻得变了颜色,一进到这个村庄里来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见她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村中的妇女连忙围了过来,将这个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少女扶了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她带回了家中。
等到把她拉回了屋子里,生起了火,又让她换上了厚厚的袄子,看她喝下一碗热热的酒,救她回来的妇人们才问起了这个孩子的来历。
只是这少女却像是没有反应。
这些生活在东狄边境的淳朴人民发现,这个少女不光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嘴里只能发出一些含糊单调的声音。
这样子,真不知她是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的。
天寒地冻,她像是也冻坏了,没有地方可去,于是这几户发现了她的人家就商量着轮流照顾她,等到雪季过去,再搞清楚她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