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小了,令室内火盆中燃烧的哔啵声都清晰了几分。
谢易行揭开了这层遮羞布,没有半点为自己留余地,似乎丝毫不怕叫月重阙就这样直接出手,对他用上些一品阁中的酷刑。
“不错。”
月重阙也没有在他面前掩饰,都是聪明人,遮遮掩掩没有意义。
谢易行既已提到此事,他就直接将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都告知了他。
“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把这两柄利刃合一,就此征伐。
南齐新帝根基尚浅,北周历经动乱又恰逢灾荒,国库空虚,便是两国联手,也不是东狄的对手。”
东狄多年养精蓄锐,在封境的时间里,他不光收拢梳理了一品阁的残部,也在暗中将各大封地的控制权都收了回来。
东狄铁骑这支许久没有尝过血腥味的强兵,已经迫不及待想让铁蹄踏上北周、南齐那丰饶的土地了。
谢易行听他说道:“容嫣喜欢你,你手中又有我们东狄皇室的至宝,这次交还于我们,是一件大功。你与我们东狄的公主成亲,就是我们东狄的驸马,到时我自然保你无忧。等到北周国破,向东狄俯首称臣,那样丰饶广阔的属地也需要有人去治理,你与容嫣共治,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美哉?”
谢易行微微皱眉。
月重阙若是遮掩几分,那还显得大周有机会,可是他这般将他的目的——甚至之后的打算,都摆在了谢易行面前,就说明了他对此事极有把握。
谢易行开口道:“月公子说得好像你就是新帝——”
月重阙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虽然他在宫中拒绝了继承帝位的旨意,但等十四皇子登基,他要领的就是摄政王之位。
在新帝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帝王之前,他都是整个东狄的无冕之王。
谢易行读懂了他这一笑里蕴含的权力,点了点头。
月重阙听他说道:“我知月公子不凡,但没有想到月公子如此不凡。这样一个人物,在东狄皇室中不应该籍籍无名才是。”
他垂目,见谢易行伸手再次为自己添了些茶,一面添茶一面说道:“在来皇都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公子想出来了吗?”月重阙轻松地问。
谢易行收回手:“东狄皇室后人,有这般才能,这般心计,在皇室之中却毫无痕迹,我便有个猜想。月公子应当是皇室外嫁之女所育,这般年纪,与皇室亲密,又与容嫣公主交好——”
他顿了顿,才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那个看似最荒谬的结果就是真相。”
“岳公子。”月重阙听他用同方才一样的称呼叫自己,但第一个字显然已经从“月”变作了另一个尘封已久的姓氏,“东狄战神之子,你居然活下来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接管了一品阁,我真是没有想到。”
“精彩,佩服。”月重阙抚掌,“三公子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叫破我这个名字的人。”
说完之后,他才放下了手,带着一丝微笑说道,“没有任何情报来源,只凭零碎信息就拼凑出了真相,要知道就连你们那位欧阳大人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为什么那么恨他呢。”
谢易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仍旧生出了几分唏嘘。
他说:“岳公子既然是战神后人,那想要收归军心也是易如反掌了,光复门楣指日可待。你跟欧阳太尉的私仇我不在乎,我等你来只想问你,我妹妹人现在在哪里?”
两人坐下以后交锋了几回,谢易行终于问到了宝意。
月重阙道:“你给了定海珠,自然就能见到她。”
谢易行听着他这句话,越发确定宝意现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否则依照他的行事风格和现在应天帝情况的急迫,他应该这就让人把宝意带过来,从自己手上换取他口中所言的定海珠。
月重阙见谢易行周身微微紧绷的气氛消失了。
这为了妹妹孤身涉险的青年垂下眼睫,端起了手边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一面凑向唇边,一面说道:“不见到她,我是不会给的。”
“谢三公子要知道,你在我面前没有资格谈条件。”
月重阙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一声,明白自己失了先机。
谢易行虽然不像欧阳昭明那样危险,但他却是个更难缠的对手。
听到月重阙这句话,谢易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把空中的杯子放回桌上。
茶杯触及桌面那一声,就像是棋子落在棋盘上。
他面前是与大棋士未尽的棋局,而棋盘之后的月重阙则是这一局新棋的对手。
“我当然有。”
谢易行对他说道,“你难道以为我会把那样一件宝物带在身上吗?你今日杀了我,或者是我妹妹有事,都别想得到你辛苦布局想要的东西。”
门外,勒坦听着里面对话的声音,侧了侧头,看向隔断后两人对峙的身影。
谢易行的声音在说,“我双腿残废多年,这许多年之中我都只能待在一处,哪里也不能去,所能听到的消息也不如旁人完全。所以我掌握了一门技能,相信岳公子也发现了,我很擅长把零碎的信息拼接在一起,从其中推理出原本的真相。
“岳公子与我们那位欧阳大人有着血海深仇,可是在得知定海珠重现人间的时候,却愿意放下仇恨急流勇退,还掳走了我的妹妹以换取它,定海珠对岳公子来说大概很重要吧?比起你的家破人亡之仇还要重要。”
月重阙的眸光沉了下来。
谢易行把一切都看透了。
“宝意身上有我给她的灵泉,你滞留几日,应当已经验证过了灵泉是否能治这种怪病。
“应天帝在等着这个定海珠,整个东狄皇室都在等着这个宝物救命。
“看来你们算计一品阁,也不是毫无代价。”
谢易行说完,就听面前的人开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一来就提出了你的条件。我也一样。”
谢易行收敛了唇边的笑意,微微倾身看着面前这个同传闻中那“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少将军完全不同的对手。
“比起我自己,我更看重我妹妹。
“如果她好好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哪怕此举会救回整个东狄皇室,给大周给南齐添上无尽的麻烦,我也不在乎,但若宝意出了什么事……”
谢易行重新坐直了身体,“那你们东狄皇室就等着给她陪葬吧。”
勒坦站在门外,望着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听见从里面传来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就见到主上臂间挽着狐裘从里面走了出来。
月重阙的目光有些沉,显然没有在这里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走。”
月重阙向着院中走去。
勒坦跟上,从他臂间取过了狐裘,为他披上:“主上,我们去哪里?”
月重阙脚下不停,新雪混着泥土沾上他的靴底。
找不回宝意,就没有办法从谢易行这里拿到定海珠。
听见下属的话,他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前任阁主先前在皇宫中,自己却没有见他,现在在谢易行这里碰了壁,月重阙决定回去见一见他。
——
只是一进宫,又扑了个空。
贤王暂时离开了宫中,不知去了何处。
在等待的间隙里,月重阙索性就去见了第四皇妃。
第四皇妃的宫殿里,容嫣在,十四皇子也在。
十四皇子如今在第四皇妃的膝下抚养,见到这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登上东狄最高的权力宝座的小男孩,月重阙将他抱了起来。
十四皇子对他并不害怕。
黑发蓝眸的小少年靠在他的怀中,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兄长,问道:“哥哥从哪里来?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月重阙抱着他,对他说道:“以后哥哥就在你身边,你会时常见到我的。”
第四皇妃留他用膳。
用过午膳之后,又问了他许多问题。
月重阙都同她说了,不知不觉就待到了夜幕降临,也没等到贤王回来的消息。
他于是去寻大巫医。
仍旧留在停了地龙与炭火的宫殿中,守着应天帝尸体的大巫医听了他的问题,只答道:“贤王两日前就离开了。”
两日前?
大巫医望着他,从怀中取出了第二份圣旨。
“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只是你没有听我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月重阙的目光落于他手中的圣旨上面,听他说道,“尽管我希望你能够继位,但贤王说以你的性情,愿意替天子守社稷,却绝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他扮作陛下,秘密召见了几位大臣,取出了陛下准备好的这第二份圣旨之后就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月重阙问。
“我不知道。”大巫医摇了摇头,“贤王行踪向来无人能够揣测,这次他也是忽然就出现在皇都之中——”
忽然?
月重阙捕捉到这个词,不由得问道:“不是大巫医你叫他回来的吗?”
大巫医再次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圣旨给了他。
月重阙伸手接过。
两日前他便从皇都离开,为什么?
甚至都等不及自己回来,他这是要去向何处?
山中,宝意见着绳索绷紧,底下的人被几人合力,从悬崖下拉了上来。
当影七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看着这与自己分别之时承诺过会尽力活下来的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了声:“影七!”
随后又看到中针昏迷被拉上来的桑情,宝意的目光就凝住了。
欧阳昭明认出了这跟在月重阙身边的侍女。
他开口道:“把她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