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帝的病情来得凶险。
在从殿中离开的时候,他顾及着殿中不仅有朝臣,还有北周来人,还能够硬撑,可等一来到殿外,他强提的一口气就骤然散去。
亲自扶着他,走在他身旁的皇后跟第四皇妃感到扶着的人猛得往前方坠去,不由得失声叫道:“陛下!”
容嫣走在前方,顿时回头。
“没事……”应天帝发出了声音,“无需大惊小怪。”
旁边的侍卫统领连忙上前来,在前面弯下腰,正好让应天帝趴在了背上。
前方就是帝王驾辇,应天帝没有再硬撑,由侍卫统领背着快步几步,来到了驾辇前。
所有人看着应天帝被放于下辇上,皇后说了声“起”,驾辇就离地,匆匆地朝着帝王寝宫去。
容嫣在旁急急地跟着,在行走中问身旁的人道:“大巫医来了没有?”
“回公主——”那近侍急得满头是汗,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说道,“来了,来了。”
说话间,只见铅云堆积的天空中,一点雪花旋转着飘下来,落在容嫣的脸上。
少女抬手,抹去脸上的冰凉,往天上一看,见到停了两日的雪又再次在皇城中下了起来。
而应天帝也在驾辇的行进中往旁边一歪,失去了意识。
帝王寝宫,昏迷过去的应天帝才在床榻上被安置好,大巫医就赶过来了。
大巫医身上穿着沉沉的黑袍,面容苍老。
他的一双眼睛原本也是蓝色的,但现在已经浑浊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他一来,容嫣就迎了上去,叫了声“师父”,大巫医对她匆匆一点头。
这殿中站着的除了皇后、第四皇妃之外,还有应天帝器重的几位皇子,只是人人都不比容嫣是大巫医的亲传弟子,能够在这时候上来跟他说话。
他们看着大巫医往床榻的方向走,容嫣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来到床榻边。
大巫医看着躺在床上的应天帝,伸手一按他的颈侧,口中同容嫣说了几样自己要的东西。
容嫣听完立刻出去命人准备,不多时就带着所有东西回来了。
在旁看着的众人见到她手中托着的瓶瓶罐罐,统统没有盖上,隐隐可以闻见里面传出来的腥气。
大巫医取过了研钵,将罐中被浸出汁液的草药徒手抓了出来,放在了里面,然后又再伸手从另外的罐中抓出了几只毒虫。
那些被他抓在手上的毒虫色彩斑斓,还在不停地扭动着。
大巫医眼也不眨地将蝎子和蜈蚣直接放入了口中,咀嚼起来。
在他手上,则研磨起了研钵中的草药。
殿中安静,外面的大雪飘落也是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毒虫在大巫医口中被嚼成血肉的声音。
咀嚼过后,他将碎裂的虫子也吐在了研钵中,同那些草叶一起研磨着,等研磨到差不多了就解开了帝王的衣襟。
应天帝在被送进温暖如春的寝殿中时,身上的外袍已经脱了,如今身上只穿着寝衣。
大巫医一解开他的衣襟,帝王的胸膛就袒露出来,在他心口的位置上本应该光洁一片,现在却浮现出了一块蓝色的印记。
大巫医将研磨好的毒草毒虫挖出来,全部敷在了那块蓝色的印记上。
敷上这些东西的皮肤迅速地发红,同周围蔓延出去的冷色仿佛对决了起来,红色向着外围扩散,而那些冰冻之色则压抑它。
帝王心口的一片肌肤沦成战场,一时间战况焦灼。
容嫣在旁看到那个印记之时,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她不是第一次见这印记。
她并非独女,她的母妃在几年前给她生了个弟弟,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极为可爱,容嫣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上了他,去哪里都带着他。
只是才长到三岁,这个小弟弟就夭折了。
容嫣那时才从外面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匆匆地来到母妃的寝殿中,见到自己的弟弟已经身体僵硬,嘴唇发紫,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冻死,而在他的胸口也有着一样的蓝色印记。
这不是巧合,父皇现在也是这般——
这是怎么回事?!
大巫医的目光在帝王的心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将他的衣襟拢了回去。
容嫣见他转了过来,仿佛在这短短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他对众人说道:“现在只能这般,剩下的就看陛下能不能挺过去了。”
……
帝王急病,东狄群臣离开殿中。
北周使团也离开了皇宫,回到了使馆中。
对应天帝在方才的宴席上突然发病,岑大夫他们还没有那么大担忧。
唯有谢易行的一颗心悬起。
等回到院中后,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飞雪将院子又重新覆盖。
如果应天帝没事还好,若他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好歹,那就是东狄的国丧,到时候想要从皇都离开,再去别的地方找宝意就难了。
外面起了风,将原本柔和地飘落下来的雪花都变成了玉屑,带上了锋利。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谢易行转头看去,见到是随行的一个侍卫端着热水进来。
谢易行对他说道:“放着吧。”然后目光随意地落在了这侍卫身上。
在随行的队伍中,一共有十六名护卫,都是京中高手。
这一个谢易行经常见到的侍卫相貌平平,一双手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茧子,叫人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
只是今日谢易行一看他,却发现与印象中有些不同。
他手上的肤色要深了一度,指节粗了两分,粗糙程度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用掌的高手。
谢易行定住了,站在原地将这侍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中浮现出一丝疑虑。
这侍卫给他送完水之后,就同往日一般退了出去。
谢易行没有出声,观察着他行走的姿势,确实又同之前一样。
此人身上没有恶意,除了手上的破绽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违和感,就好像他才是这个侍卫本人一样。
奇怪了。
谢易行微微皱起了眉。
如果他是真正的侍卫,那先前一路上过来,伪装成他的那个又是谁呢?
东狄皇城,一间热闹的商行中。
脱去了侍卫装扮,换成了原本的模样的欧阳昭明坐在这二楼临街的房间里,用杯盖拂去了茶水中漂浮着的茶叶,听完了面前安插在东狄多年,经营着一个情报据点的属下汇报的情况。
所有信息,包括今日应天帝在宴席上突发疾病倒下的事,也没有延迟地传到了他耳中。
这个做商行老板打扮的监察院官员恭敬地垂着眼,以跟平常圆滑、长袖善舞完全不同的严肃姿态:“应天帝这急病发作的方式,同夭折的十六皇子一模一样。”
岳衡死后,东狄封境,欧阳昭明就专注于国内事务,其实没有再怎么关注东狄。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这倒是可以跟月重阙那样贸然地跑到大周去有些联系。
这在东狄的皇城中操持着一个据点的监察院官员听见面前的长官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后开口道:“一品阁的新任阁主先前跑到了大周来,若只是为了复仇而来,不像是他们一品阁的心性。”
倒像是知道后面会有这些事情,他能够在外面活动的时间剩得不多,想要手刃仇人就只有这么一点机会。
只不过在途中冒出了灵泉来,所以才会改变了目标,又这样匆匆地将宝意带走。
欧阳昭明想清楚之后,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他说道:“还有什么异常消息,都一并说了。”
等将这些信息都收集起来之后,就可以推断月重阙现在究竟是带着宝意到哪里去了。
南齐皇宫中。
一行北周使臣正在大内总管的带领下前往宫殿,准备受帝王的接见。
南齐地属南边,在这个季节,气候比起北周来更加舒适宜人。
众人从宫中走过,目之所及都是终年常绿的植物。
在这样的气温下,各色的花卉开得正好,处处皆是鸟语花香,不见秋瑟。
本来前往南齐的使团比起东狄那边还要早到两日,只不过景安帝一直忙于国事,直到今日才有空见人。
谢嘉诩走在使臣队伍中,这一次带着使团过来回访的是在礼部待了二十几年的周大人,上一次景隆帝登基的时候,他曾经同岑大夫一起来贺。
周大人生了一张和气的脸,一边走一边说道:“这宫中景致看着同当年一样。”
在前方带路的内侍听了他的话,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道:“老奴看周大人也是风采依旧。”
原来上一次周大人来的时候,给他们领路的依然是这个老太监。
他服侍两朝天子,在景隆帝登基的时候就在帝王身旁,现在景隆帝退位,景安帝继位了,他依然领着大内总管之职。
谢嘉诩听着二人寒暄,心思其实没有多少在他们待会儿要面见的南齐新帝身上。
只是看着宫中这大好风光,再想到东狄那冰天雪地,就觉得该是自己到东狄去,将三弟换过来。
同府中的其他人一样,谢嘉诩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东狄人抓走了,只当她是同父亲说的一样,到别庄上去跟着霍老闭关。
弟弟自请到东狄去的举动,在谢嘉诩眼中也只是表示他们大周对友邦的重视,就像他现在也在回访南齐的使团中一样。
穿过回廊,走过广场,终于来到了景安帝所在的宫殿中。
谢嘉诩收回了飘向东狄的思绪,跟着周大人一起进了殿中。
在来之前,就听说过南齐新帝年纪很轻,谢嘉诩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不过等来到殿中,对着那穿着龙袍坐在上首的帝王跪拜行礼之后,听见他说“平身”,抬头看清他的面孔,谢嘉诩还是被景安帝的年轻给意外了一下。
站在他前面的周大人更是意外。
若不是确定在这殿中等他们的是新帝,他几乎要以为面前这位就是景隆帝了——
南齐的这位新帝,光看脸,跟本来的景隆帝就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