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了城,他们并没有来检查马车上的人。
宝意也没有被勒令不准往外看,进来之后,就将这满城的风貌收入眼中,只觉得比起大周来,东狄的彪悍之气要多许多,而一品阁这一行人在进入城中以后,紧绷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寒风,今日无雪,街上行走的人颇多。
宝意见到月重阙又戴上了面具,样子同他在大周京城中用的那张颇像的。
望着他的脸,宝意忽然想到一品阁的这一任阁主这么喜欢换脸,当他的手下岂不是很惨,一个不小心就认不出他来了?
进城之后,依旧没人叫她从车窗边缩回去,宝意就一路看到了底。
她发现他们入了城,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朝着民宅的方向去。
她原以为以月重阙的身份,回来之后应当也要去见一见城中的达官显贵,可眼下看起来,这一整座城,一整个远离皇城中心的封地都处在一品阁的掌控之下。
在这里,月重阙就是无冕之王。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最终停在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府邸前。
宝意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影七也下来了,在旁站着。
对他们终于来到月重阙的地盘,影七是十分忌惮的,可是他被封住了大半的大穴,基本上没有剩下什么战斗力。
所以哪怕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是被悄无声息地逼近了他身边的勒坦一记手刀劈砍在颈后,人就往旁边倒了下去。
“影七——”
宝意见状叫了一声,见到勒坦伸手一托就托住了软倒的人。
而桑情则拿着一根黑色的布条来到自己面前,要将她的眼睛蒙上:“郡主得罪了。”
宝意看向月重阙,这显然是他的意思,将影七打晕,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这是要把他们带进去,又不让他们看清里面。
可问题是,一座普通的民宅能藏得住什么?
不过作为阶下囚,宝意很有自觉。
他们想让自己看什么,不想让自己看什么,都不归她选择。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感到那不透光的布条覆在了自己的眼上。
桑情转到她身后,将遮眼的布条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确定宝意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才停留在了她身边,抬手扶着她。
失去了视觉,剩下的四感变得更加灵敏,宝意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月重阙说道:“走吧。”
“请,郡主。”
旁边的桑情扶着她,宝意随着她的力道朝前走去。
穿过正门,应当是来到了院子里,宝意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却没有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
这个宅邸里,好像无论是活动的仆人也好,宅里的主人也好,都是寻常人家常见的样子。
他们说的是东狄的官话,同北周有着很大的区别,宝意听不懂他们的话,脚下还要行走,一不小心踢到台阶。
在她失去平衡向前扑去之前,桑情牢牢地抓住了她。
这东狄侍女扶她站稳了,才又对她说:“郡主,我刚才就说过了,小心台阶。”
宝意只能收敛了心神,继续向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像是穿过了这整座宅邸来到了别处,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宝意侧着头,听见面前像是响起了机括转动的声音。她忍不住再次认真分辨,总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桑情却带着她往前走:“郡主,请。”
宝意谨慎地向前迈步。
这一次,在她面前的是平地,没有台阶。
她感到自己走进了某个狭小的空间,被桑情扶着在原地转了身,随即又再听见机括运转。
眼前的门似乎是重新闭上了,而这个空间很快移动起来。
宝意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失重感侵袭了自己,旁边的桑情稳稳地扶着她。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东狄侍女的手,总算意识到方才自己听见了声音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不是在欧阳昭明的兴隆钱庄里,他们从顶部下到中空的山谷底部去的时候,乘坐的升降机吗?
宝意知道北周监察院与东狄一品阁诸多手段相似,但是没有想到竟然会相似到这种地步。
他们在这里乘坐升降的机器,就是要从地面上到地底下去了。
他们在这升降的空间里停留的时间比宝意预想的要长,下行的通道仿佛无止境。
宝意身上穿着那件狐裘,一开始还能感到地面上的冷,可等越往下行,就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热了起来,她穿着这件狐裘,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还要多久才能停下来?
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这个由齿轮机括支撑运转的升降机下行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而四周的温度也从严冬变成了盛夏。
见到宝意脸上满怀疑窦的神色,月重阙对桑情点了点头。
桑情伸手解开了宝意脑后扎着的绳结,将她遮眼的黑布取了下来。
宝意睁开了眼睛,发现他们还身在这个空间中。
这里的光线同她闭着眼睛的时候差距并不大,宝意很快就适应了。
又过了片刻,升降机下行彻底停止,他们面前封闭的门也打开了,众人才依次走了出去。
月重阙走在最前面,桑情跟宝意跟在他后方,接着是扛着影七的勒坦,最后是其他人。
从升降机里一出来,就是一片高出地面三四米的平台。
站在这里朝下面望去,可以将眼前宏伟壮观的建筑群尽收眼底。
宝意看清了这隐藏在地底深处的地宫,屏住呼吸,震惊地望着眼前鬼斧神工的一切。
这座宏伟地宫,从地面到建筑表面都呈现出淡淡的赤红色,弥漫在空气中的热度犹如实质。
底下行走的人都是衣着清凉,女子袒露着胳膊,男子赤着上身,地面红色的沙土中生长着许多喜阴喜热的植物,而各种斑斓的虫子在地上爬来爬去。
站在原地,宝意再抬头往上看去。
只见这地下城池的顶部也十分的高,明明是在地底,应当见不到光,但是整个空间却有着不弱的光芒。
这一品阁竟然在冰天雪地里,造出了这样一个地方!
上方的城池凛冽如冬,生活着无数的平民,而这下方的地宫则热烈如夏,驻扎着一品阁的人。
这等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宝意深深觉得自己这趟虽然是离奇地撞在了月重阙的网上,被当成人质带了回来,可是却来得不亏。
他们从这平台上沿着整齐宽阔的台阶往下走去,宝意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脱掉了身上的狐裘。
一进入这座地下城池的边缘,在城中行走的一品阁中人见到月重阙,就立刻恭敬地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宝意不知道他们是靠什么确认面前这个就是他们阁主的,只是虽然听不懂东狄人的话,但也感受得到他们朝着月重阙行礼时的崇敬与衷心。城中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对待月重阙都是一样恭敬,他们走过的地方,一品阁中人跪拜了一路。
月重阙在他们心中显然有着极高的威望,宝意对比着欧阳昭明,想起他在监察院中同样也是说一不二,只不过监察院显得更加等级森严,纪律严明。
欧阳昭明于他的下属而言是长官,而月重阙在这些人眼中却不止是他们的首领,更有几分要被神化的趋势。
方才他们进门的府邸只是障眼法。
月重阙真正要安置宝意的地方,是这地下城池中的一处院落。
在把宝意带去以后,他就离开了,桑情这一次也没有留守在宝意身边。
影七被打晕了,放在院子的另一个房间里,还没有醒来。
宝意去看过了他,确定他没有大碍,谨慎地在这个院子里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守卫,也没有机关,宝意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对自己的看守怎么会松懈至此?
不过来到院门前,把门一打开,见到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虫,她就知道他们怎么就这么放心,不怕自己跑了。
那些毒虫在外头爬来爬去,虽然没有越过院子的台阶,但是宝意毫不怀疑,只要自己一脚迈出去,它们就会扑过来叮蛰自己。
她心下有些发怵,忙重新关上了门。
回到院子里,正好听见影七的房间里传来了动静,宝意于是走了进去:“你醒了?”
“郡主……”影七坐了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被下手打晕的时候是在门口,此刻见到宝意,再看所置身之处,只当是被东狄人带到了这里囚禁起来。
宝意同他说了现在的情况:“我们现在在地底下,外面虽然没有人看守,却有很多毒虫,出去的路可能也只有我们刚刚下来的那一处,想要逃出去十分的难。”
影七听着她的话,心中原本闪过的想要带着宝意逃出去,在这城中隐匿下来的念头止息了。
宝意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院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
她飞快地对影七说了一句“有人来了”,就转身走了出去。
影七也很快从床上下来,跟在她身后。
两人来到院中,见到换了一身衣服的月重阙、桑情跟勒坦又出现在了面前。
回到一品阁的地盘,桑情跟勒坦都穿上了方才宝意所看到的一品阁中人身上的服饰。
影七是刚刚醒来,乍一见桑情作这样清凉的打扮,只别开了眼睛,但也察觉到了此处不同寻常的热。
宝意看着月重阙,倒是有些意外。
她还当他也会换上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呢,没想到他就只是换了一袭轻薄些的白衣,看上去还是同平常一样。
见宝意望着自己,月重阙开口道:“过门是客,我带郡主到处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