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情知道欧阳昭明就在府中,也知道柔嘉为什么心神不宁。
她开口道:“你放心,我说过了不会做什么的。”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天衣无缝,跟在柔嘉身边的事也没有旁人知晓,“欧阳昭明是有些能耐,但远远比不上我家主上,更没有神通广大到能把我们找出来的地步。”
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把前任阁主安插在这里的钉子拔出来,她跟勒坦两个人,同那些埋在大周的钉子也不一样。
那些钉子身上是有蛊虫的,他们被洗脑得极其忠诚,看似是被这样散落出来,但实际上却没有自由,操纵他们的线依旧握在东狄的手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代阁主控制属下的手段都不一样。
前任阁主开始减少蛊虫跟药物的手段,而到了他们两个跟着月重阙的时候月重阙就说过,只要他们什么时候觉得已经还清了欠前任阁主的债,就可以从他身边自由离去。
像他们这样的人,最看重的是自由,而比约束他们的自由,更难的是得到他们的忠诚。
柔嘉自己也曾经是站在高位,收服了不同追随者的人,见着桑情说话时对月重阙的狂热跟对欧阳昭明的轻蔑,只觉得像她这样轻敌,迟早要在这上面栽一跟头。
欧阳昭明是什么人?是,就算他是过个一两年会死,但是死在他们主上手上,她看不像。
月重阙咳得像是生了肺痨,自己都仿佛命不久矣,而且柔嘉搜遍了上辈子的记忆,也不记得曾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他还要死在欧阳昭明前面。
对这样的盟友,柔嘉是不想着再从他们身上借什么力了,死得越快,她就能越早跟这些人脱离干系,去寻找真正有力的盟友。
花园里,欧阳昭明同谢易行坐在亭中,已经同他说了昨夜宫中的事,还翻了翻东狄一品阁在他们北周安插的这些钉子的旧账。
谢易行抬手为他斟茶,听他说道:“这七颗最主要的钉子里,早两年死了一个,昨夜我拔了五个,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
谢易行放下了手中的壶。
他们坐在这里将所有人都摒退了,花园空旷,无人能够埋伏在其中听他们说话,确实是个不错的谈话地方。
谢易行问道:“欧阳大人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拔这最后一颗钉子么?”
欧阳昭明点头:“这是目的之一。”顿了顿,他又问道,“三公子觉得这最后一颗钉子会花落谁家?”
谢易行听他用了“花落谁家”这个词,说得仿佛被东狄一品阁安插细作是什么奖品一样,只觉得这朵花不管落在何处,人家只怕也不想要。
他微微一哂,看向欧阳昭明:“从昨日到现在,监察院在城中已经抓了不少人,都没有在里面抓到这最后一人,结合前面发生过的事,如果我是大人的话,今日也会来宁王府了。”
“不错。”欧阳昭明道,“确实是埋在宁王府这里的可能性最大。”
谢易行的指尖触碰着杯子,忽然道:“其实留着也没什么。”
他虽然已经听了欧阳昭明昨夜在宫中是如何在不惊动幕后之人的情况下拔出了那五枚钉子,但是宁王府的情况毕竟跟宫中不一样,宫中数千人,少了四五个不起眼,可若是在宁王府中,少一个人都会叫人发觉出异常。
宫中的隐患既然已经清除了,那么在宁王府这边留一个也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可以利用留下来的这个人,将一些他们想要送过给那个幕后之人的信息传递过去。
他说了自己的顾虑,欧阳昭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说起了这次他们要揪出这些钉子,他找来的帮手。
“我这次找了两位大人回来,帮忙揪出这些一品阁安插在大周的长钉,这七颗钉子,在前几年已经有一颗丧命在两位大人手中,而他们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这七颗钉子都拔了,不然要是只留下一颗,他们心里会不舒服。”
他的语气虽然并不重,但谢易行一听就知道,他今天是打算在这里动手了。
除非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宁王府里没有这么一颗钉子,否则今日这园子里就要见血。
说话间,欧阳昭明坐在石桌前,取出了他的那副手套开始戴上。
谢易行看着他动作,目光再次朝着花园周围看去。
尽管两个人在这里相谈,让其他人绕着这里走,可是宁王府的这座花园到底是通往各个院子的主要通道,在这里动手会格外引人注目。
他按住了欧阳昭明的手:“换个地方吧。”
要把蛊虫引过来,并不在意距离长短不是么?
毕竟一品阁安插进来的钉子都配套,不是一个长钉就完事,能低调还是尽量低调点。
“好。”
欧阳昭明从善如流。
谢易行是主,他是客,客随主便。
两人从亭中起了身,谢易行打算带欧阳昭明去自己院子后面的那座山。
那一处偏僻,又是在王府的上风口,不管他是打算用药粉还是用别的什么手段,将寄生在长钉体内的蛊虫吸引过来,风都可以把这里的信息带过去。
欧阳昭明没有再摘下手上的手套。
他同谢易行一起朝他的院子走着,忽然开口问道:“郡主今日在府中么?”
“在她自己院子里。”谢易行回答道,想着欧阳昭明问起自己的妹妹这是想做什么?
可是欧阳昭明就问了这么一句,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就没了下文。
直到走到谢易行的院子门口,远远地见着站在那里的宝意,谢易行才听见欧阳昭明说:“我刚刚问她在不在,就是为了这个。”
她若是在府中,听到自己过来找了谢易行,肯定是要找个借口过来听听,看他过来是要说什么的。
但凡是谢易行要涉险的事,宝意都紧张得很。
这下子跑过来,多半是觉得这里是在宁王府,没有什么危险,她过来看哥哥也是天经地义。
欧阳昭明的目光在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手上一瞥,见到了冬雪手上提着的食盒,心中的推测完全被证实。
宝意站在三哥的门口不进去,就是等着看他会不会回来。
现在一见到两人的身影在远处出现,看到自己站在这里以后,三哥的脚步明显地顿了顿,顿时感到有些心虚。
她定了定心神,转身从冬雪手中拿过了那个食盒。
等把自己过来的“借口”提在了手上,她才觉得比较有底气。
刚听到欧阳昭明来府里的时候,她原本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画画的,可是听他们在花园里坐了下来商谈,宝意就特别想知道他们这是要商谈什么,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她把笔扔到一旁,从自己的小厨房里取了几样点心出来,就打着要过来看三哥的旗号,等在他的院子外。
只是她原本想着等三哥回来好问他问题,没想到欧阳昭明跟他一起过来了。
宝意看着两人从远处走来,停在了自己面前,只开口叫了一声“哥哥”,然后又叫了一声“欧阳大人”。
她还没开口说自己新做了点心,准备拿过来让哥哥尝尝,就见到欧阳昭明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瓶子,打开瓶盖,在自己跟冬雪面前晃了晃。
谢易行:“……”
他知道这个瓶子,刚刚欧阳昭明才在亭子里拿出来过。
这是用来引动蛊虫的,他在他妹妹面前晃什么?
宝意跟冬雪看着面前的人拿着这瓶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
这瓶子里装着的药粉在人的鼻子闻起来无色无味,两人又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所以欧阳昭明的这个举动令她们都感到很困惑。
“大人?”
宝意伸出了一只手,要去拨开正在自己面前晃的瓶子。
欧阳昭明像是心血来潮在她们面前晃了一晃,等看过了宝意跟冬雪的反应之后,才将瓶子收了回来,重新盖上了瓶塞,说道:“没事,来都来了,一起去吧。”
他一开口,兄妹二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宝意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而谢易行抬手阻拦:“等等——”
虽然不知道他们现在是要去什么地方,但是见欧阳昭明让自己一起去,可是哥哥却想阻止,宝意顿时叫了一声:“三哥!”
谢易行看向了她:“你知道欧阳大人要去干什么吗,就想跟着去?”
宝意还没说话,欧阳昭明就在旁道:“郡主胆子大得很,从前一个人都敢到处跑,现在你不让她去,你信不信待会儿她就在后面偷偷跟来?”
所以说,与其在计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着这个不安定因素冒出来,不如现在就把她一起带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得出什么差错。
宝意看到他说完之后,自己的哥哥就露出了沉思之色,连忙在旁说道:“我跟你们去,我不捣乱,我一定安安静静的。”
说着又为了佐证自己的有用,她举起了手中的食盒,说道:“我还带了点心,待会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欧阳昭明在旁发出一声轻笑,在宝意扭头朝着他看过去的时候,他轻声道:“去杀人还带点心,你当是去踏青么?”
宝意:“……”
冬雪在宝意身旁听了,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本来十分有分寸,宝意同三公子跟欧阳大人一起去哪里,那自己就在这里等着,可是现在听他们竟然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冬雪就觉得自己也应该跟上去,有什么事情也能保护宝意。
“奴婢——”
冬雪才开口,宝意就转过头来,把手里的食盒交回给了她,说道:“欧阳大人说笑的,把这个拿到三哥院子里去,等我们回来了再吃。”
他们走的这个方向,要是不进三哥院子里的话,那就是往后山走。
山上平时人迹罕至,连只兔子都没有,杀什么人?
冬雪回过神来,又看了看欧阳大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觉得宝意说得对。
她这才应了一声“是”,提了食盒进谢易行的院子里,准备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宝意则对两人说道:“现在要去后山吗?走吧。”
谢易行无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去:“走吧。”
两人上山行走的速度并不快,宝意跟着他们也不觉得吃力,走了一段时间就来到了半山腰,又回到了谢易行从前还坐着轮椅的时候,回到王府中就经常来的这座亭子。
宝意看着在左边同这座亭子遥遥相对的那棵树,想起自己还没拿回身份的时候,就是走了这一步棋,来到了树下引起白翊岚的注意,借由他来帮自己离开那个院子。
宝意想着,跟着谢易行和欧阳昭明来到了亭中。
这亭子许久未有人来,桌上跟椅子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在椅子上还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
谢易行伸袖在这石桌与石椅上一挥,扫去了上面的浮尘,然后坐了下来,对欧阳昭明跟宝意说道:“我就在这里等吧。”
宝意心想,等什么?
她听见身旁的欧阳昭明说了一声“好”,又取出了刚才那瓶在她们面前晃过的药瓶给了谢易行,接着转身从亭子里离开,对着自己说了一声“跟上来”。
宝意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见着三哥跟那只瓶子被留在亭中。
她发现欧阳昭明是往着对面的那棵树下去,于是小跑起来跟着他。
等来到树下,见他停下脚步,宝意刚想问他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那瓶药给三哥又是要做什么,就被欧阳昭明伸手一揽:“上来。”
下一刻,宝意还没发出声音,就感到自己双脚离开了地面,眼前景色一变,等她脚再踩到实物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拎上了树。
欧阳昭明松开了她,站在这个位置确定了一下看谢易行那个亭子的视野不受阻碍,于是站定了。
宝意站在旁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上了树。
不过欧阳昭明这一手暴露的是另一个事实——
跟传闻中没有什么自保之力,所以只能用机关暗器和许多人在身边保护的大周第一权臣不一样,欧阳昭明这样举重若轻就能把她提上树的身手,他的武力一点也不在白翊岚之下,他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宝意还在震惊意外之中,想着他这样是阴了多少来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就见欧阳昭明转头看向自己,对自己说道:“等着。”
“等什么?”宝意下意识地问,“会有人来吗?”
“刚刚的药。”欧阳昭明给了她提示,“会把蛊虫引动过来。”
宝意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蛊虫,但是这个用药粉把它引过来的手法,同先前在天牢那些人用药粉把那只蝎子引过来是一样的。
欧阳昭明感到自己的袖子一紧,垂目一看,就见到是宝意的手因为紧张抓住了自己的袖子。
而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在问道:“那要是引了一堆蛊虫过来,岂不是——”
想象着那个画面,宝意感到头皮发麻,只觉得难怪面前的人要带着自己上到树上来,可是三哥在下面怎么办?
她小声问欧阳昭明:“你还带了别人来没有?”
欧阳昭明的回答从她头顶传来,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没有。”
宝意一时无语凝噎:“……”
他自己遇上事情,身边就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埋伏上百个护卫,等到她的三哥涉险的时候,他就只一个人,还带着个没有什么用的自己来?
宝意还在想着待会儿虫潮来了,自己能怎么跳下去帮三哥,又听欧阳昭明说道:“东狄的蛊虫比他们的毒虫更加难得,都是寄生在人的身上。昨夜我在宫中已经除掉了五个,今日若宁王府里有的话,那来的就只是一个人。”
听到这话,宝意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欧阳昭明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指上,见她一边浑然不觉地抓着自己的袖子,一边关切地从枝叶间探头去看谢易行,想着现在她这样几乎是趴在自己身上的姿势,让在亭子里坐着的谢易行看了,才会叫他气急。
在这方面,谢易行仿佛对他有着格外重的防心。
他托住了宝意的手肘,免得她从这树上掉下去,继续对她说:“从宫里揪出来的暗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们宁王府里被安插的钉子要是有的话,多半也是女性。”
女人拥有着无害的特质,在后宅里更有生存的空间,也有机会升得更高。
也就是宁王没有妾室,否则如果今日他们在后山引来的是宁王的女人,是由着一个东狄的细作爬到了这样的位置,那就够东狄得意了。
听到他的话,宝意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
很多时候,女人跟小孩才是最危险的存在。
她刚收回目光,发现自己抓着欧阳昭明的袖子,正想稍稍退开,就被欧阳昭明定在原地,听他极轻极快地说道:“来了。”
他们在这里散发出去的信息,真的引蛇出洞了。
在山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宝意想转过身去看,可是却叫欧阳昭明禁锢着,让她不敢稍动,怕发出动静把人惊跑。
而坐在亭中的谢易行也见到了那个从山路上过来的身影。
与只看出这是个侍女的欧阳昭明不同,谢易行不光看出了她的身份,还认出了她的脸。
紫鸢沿着这条通往后山的山路走上来,遵循着体内蛊虫的指引。
她看上去为信号为什么会是由这边传来感到有些疑惑,等走上来看到坐在亭中望着自己的谢易行时,她定住了脚步。
怎么可能?她看着亭中的人,眼中浮现出了疑惑。
可是这好几个月没有反应的蛊虫在这时候传来的躁动却是真实的,就算她的脑海里存有疑惑,身体还是被驱动着向前走去。
等她走到半山这个平台上来的时候,宝意哪怕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也能看到来的人是谁了。
紫鸢?
她看着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见她显然全然被蛊虫控制,完全没有留意这边在树上还有两个人,径自朝着三哥走去,只觉得不敢相信。
欧阳昭明听她用气音道:“怎么会是紫鸢?”
从这棵树近旁到亭子之间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很快紫鸢就走到了亭子外。
她看着谢易行,心中有无限的疑惑,比如想问他是谁,又怎么能够这般催动蛊虫。
她所感应到的是没有错的,因为随着越往这边走,在她脑子里的蛊虫活动得就越发兴奋,但是她迎着谢易行的目光,这完全不像是组织中的人看她该有的姿态。
谢易行看着她,那双眼睛里似乎带着淡淡的失望,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只是重新地审视起面前这个人。
紫鸢想着事情是出了什么差错,目光在亭子内一扫,没有见到旁人,却见到了摆在谢易行手边的一个药瓶。
若是放在平时,在他手边有这么一个小瓶子不会叫她觉得得奇怪。
可是现在,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会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紫鸢感受着蛊虫的兴奋,再看着谢易行,猛然意识到把自己召到这里来的不是主上,也不是他的使者,就是面前的三公子。
他所用的手段大概就是他手边的这瓶药。
方才欧阳昭明来过,这瓶药肯定就是他给他的,但是现在欧阳昭明不在,三公子也许不知道这瓶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蛊虫发出的指引她不能违抗,但是现在她来到这里了,却依然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保有理智。
她想着自己该怎么脱身,安静了不到片刻,脸上就扬起了微笑,对谢易行说道:“三公子果然在这里,王妃说——”
谢易行打断了她:“我娘没有让你来找我。”
“嗯?”紫鸢被打断之后做出了不解的样子,说道,“三公子这是什么话呢?当然是王妃——”
谢易行抬手,把面前这打开的药瓶重新盖上了。
伴随着他的动作,紫鸢感到在自己脑子里兴奋了一路,指引着她往这个方向来的蛊虫顿时安静了下来。
谢易行做完了这个动作,才再次慢条斯理地道:“想要来这里的人就是你自己,我没有想到一品阁安插在宁王府的钉子居然会是你,你是东狄人?”
紫鸢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身在树上的欧阳昭明却已经出手。
谢易行手中的那瓶药粉只是引动,真正能驱动那蛊虫的是他手里的东西。
宝意站稳了,看着他取出了一个瓶子,往戴着手套的手上一倒,从里面钻出来一只看上去又瘦又小的白色虫子。
他又取出了另一只瓶子,打开了瓶塞,从里面倒出了药粉,倒在这只虫子的身上。
宝意看着这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虫子在他手掌中剧烈地扭动起来,而伴随着欧阳昭明这个动作,从底下传来的是一声凄厉得不似人能够发出来的嚎叫。
亭子里,还想为自己开脱的紫鸢面孔扭曲。
下一刻,她就抱着头摔在地上,两眼突出,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