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易行回来的消息几乎是跟一品阁余孽作乱的消息同时传出来的。
他们一家在门口相聚,迎着谢易行从外面回来,为他洗去霉气,柔嘉就一个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坐立不安。
一品阁,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月重阙他们竟然是一品阁的人!
这一品阁余孽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明日萧琮的大婚依然会如期进行,而三天之后,她也会作为侧妃被抬过门。
但是桑情实在是太烫手了。
如果说先前柔嘉只是想要找机会把她送走,那现在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弄离自己身边。
她寻找盟友,这找上的都是什么东西?
要是被人发现她跟一品阁有来往,那就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够解释过去的事。
一品阁的奸细在她身边,随意就能同先前京中发生的那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柔嘉咬着牙,现在他们要肃清这些暗桩,她可以做什么?
若是桑情不走的话,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如果她可以主动提供线索,把她跟她的主子捅出去,那么……
她正坐在桌前,手握成拳,思索着。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她霍地抬头,见到桑情手里端着一碗甜汤,背着光站立在门前。
在柔嘉看过去的时候,她放下了敲门的手,款款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说道:“三公子回来了,小姐现在还没过门,不用出去确认哥哥是否安好吗?”
桑情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甜汤放在了柔嘉面前。
“去看什么?”
柔嘉收敛了眼底的光芒,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掩饰地伸手去拿那碗中的调羹,“那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我这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
桑情将托盘放在一旁,垂手站在桌前,看着柔嘉用调羹搅拌着碗中清澈的汤水,说道:“没错,不关你的事就不去管,这才是明哲保身之理。”
柔嘉手上的动作一顿。
桑情这是话里有话。
柔嘉抬头看向她,故作不悦地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桑情顶着采心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是已经看透了她先前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明日就是三皇子纳正妃的时候,再过三天就是小姐的好日子,小姐耐心等着,免得功亏一篑。”这东狄侍女顿了顿,又道,“功亏一篑是小事,在这个时候丢了性命更不值得。”
柔嘉瞳孔一震,她这是在警告自己要是想做什么,就别怪她鱼死网破。
两人一坐一立,僵持了片刻,柔嘉把调羹往碗里一放。
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收回目光,说道:“我知道,我没胃口,端下去吧。”
大厅里,大家担心了一晚上,现在见到谢易行平安归来,除了昨天晚上就去了天牢陪在他身边的宁王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围着谢易行,想要确定他没有问题。
而在众人当中,宝意是最急切的那个。
她所关心的问题比祖母、母亲跟哥哥们更多,只是眼下那么多人就在这里,她就算再想问也不能说出来,只能站在一边。
察觉到妹妹的视线,谢易行在回答祖母跟母亲的问题时抽空朝她看了一眼,对宝意略一点头,示意之后再谈。
等过了许久,宁王太妃才开口道:“好了,行儿一晚上肯定没有休息好,先让他回去休息了再说吧。”
宁王太妃发话,大家这才从谢易行身边散开,宁王妃对宁王太妃说道:“我扶你回去,娘。”
宁王太妃对她点了点头,对同样从天牢折腾到宫里,今天又直接上了朝的宁王说道:“衡儿,你也去休息吧。”
心疼儿子的到底是母亲,宁王应了一声,望着由妻子扶着离去的母亲,才对站在身边的儿子、儿媳跟女儿说道:“都回去吧。”
他们昨天在宫里没有好好休息,这在家里待着的也不可能睡得安生,而且看长子一见到长媳脸就拉得那么长,这小两口还有事情要解决呢。
他这么一发话,剩下的大家才各自散去。
沈怡君走到拉长了脸的夫君面前,对他说了声:“走吧,回去给你好好按按脖子。”
见妻子递了个台阶过来让自己下,谢嘉诩脸色稍稍缓和。
但还是哼了一声,走在前面,并不等她。
沈怡君摇了摇头,带着自己的侍女跟了上去。
而今日没有去军营,就留在家里等着消息的谢临渊跟谢易行同路,两人一起走。
宝意原本想跟上去,但一想二哥在三哥身边,自己一样什么也不能问,于是就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临渊跟弟弟走在一起,一边走一边对弟弟说:“好了,事情结束了,那些一品阁余孽暴露在欧阳大人面前没有活路的,剩下的事情不用管了,三弟,你回去好好洗个澡休息吧。”
“好。”谢易行做出受教的样子点头。
等走到岔路前,谢临渊才朝弟弟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谢易行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说道:“走吧。”
回到院中,小厨房已经把点心热茶还有让他洗漱的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
哪怕在天牢里待了半日,昨日也同平常一样洗漱过换了身衣裳,谢易行也没有拂他们的好意,今天提前了许多个时辰洗漱,换过了衣裳。
回到书房,头发才稍稍变干,他就听见小厮来报说:“郡主来了。”
谢易行放下手中的杯子,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原本还想着宝意会更按捺不住,更早一点过来,没想到这还忍到自己头发半干才过来。
他对小厮说:“去小厨房沏一壶新茶过来。”
至于点心就暂时没让他们拿。
宝意回回过来,都带着她亲手做的点心,这次她要过来大概也是同样用点心做借口。
谢易行想着,等在书房中,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传来。
他转头朝着门口看去,见到妹妹站在那里,手里还牵了她院子里养的小鹿。
少女跟小鹿逆着光站在那里,不管是哪一个看起来都是绒绒的。
宝意开口叫了声“哥哥”,牵着她的小鹿走进来。
谢易行看着她这次带过来的“借口”,可真是别出心裁,让人完全没有预料到。
等宝意牵着鹿走到自己面前,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又让小鹿曲腿卧在了地面上,谢易行才问道:“你把你的鹿带过来做什么?”
宝意道:“三哥昨天受了惊,我把我的小鹿带过来,让你摸摸它,陪它玩耍玩耍,你会放松一点的。”
其实她刚刚是想把雪球儿带过来的,但是一想三哥身上沾染到的招引毒虫的药粉就是在那只跟雪球儿很像的猫身上粘到的,觉得再把猫带过来,说不定会让哥哥有心理阴影,于是就换了自己院中养的小鹿,还挑了更活泼的这只过来。
宝意摸了摸小鹿才刚刚冒出一点的钝角,“今日就让它在这里陪你吧,它很乖的。”
谢易行接受了妹妹的好意,等到小厮把茶放上来之后,他便让他退下,而陪着宝意一起过来的冬雪也把小鹿牵了出来,让它在外头由她守着吃草。
谢易行的院子里没有别人,他身边的小厮一出去,院中就变得空空荡荡。
宝意这才问起了哥哥昨天的细节,问他在自己归来,他们去了宫中之后,事情是如何进展的。
昨夜她还能察觉到欧阳昭明派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影卫存在,等到今天自己的父兄一回来,人就不见了,想来是应该已经回去同欧阳昭明复命。
隔墙无耳,宝意才安心说话。
谢易行将昨夜进宫之后,空闻大师是如何用灵泉将大棋士救醒的事情三言两语隐晦地说了一遍。宝意听完之后,觉得空闻大师对这灵泉的用量把握果然十分到家,可即使是大棋士胸口刀伤没有离奇地迅速愈合,他这样快速地清醒过来,东狄一品阁的疑心也会被论证。
他们既然有很大可能是冲着灵泉来的,那么之后肯定还会有其他动作。
方才在大厅里,宁王说起成元帝在朝堂之上要对这一品阁余孽发起清剿,却没有说监察院是打算怎么做,宝意此刻忍不住问道:“三哥可知欧阳大人是打算怎么将这些暗桩引出来除掉?”
这些人藏得隐蔽,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暴露,宝意回来之后越想他们那驱使毒虫的手段,越觉得防不胜防。
她都不知若是换了自己身在欧阳昭明那个位置上,怎么做能把他们给揪出来。
谢易行没有对妹妹有所隐瞒:“欧阳大人已经有所打算,一品阁是通过虫子来攻击、联络、传递信息,他就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们东狄一品阁用什么,监察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回去。
不过具体要怎么做,欧阳昭明没说,谢易行就不清楚了。
他看着若有所思地点头的妹妹,然后问道:“灵泉的事,你对欧阳昭明说了多少?你全都说了?”
宝意看向哥哥,见着哥哥神情严肃,于是说道:“我是全都说了,昨天若不是那样情况紧急,我也是没有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他的。”
谢易行听她急切地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保护我,在亭子前的时候才让我不要将灵泉拿出来,可是我怎么能手握救你出来的办法,却为了不暴露就什么也不做呢?而且——”
而且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并不是灵泉。
灵泉只是从玉坠空间里取出来的,宝意也不知道在玉坠空间里的迷雾之后还藏着多少宝贝。
这整件事情虽然不是完全因她而起,但是在天牢中,一品阁对三哥放的毒虫,还有他们后续可能做的事情,都跟她身上这个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
宝意从前没有将玉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今天她却打算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哥哥。
关于玉坠,关于重生,关于一切,她都要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的三哥。
宝意有些忐忑,对自己要说的这些,三哥听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她的心中也没有底。
谢易行看着妹妹的手指在桌面上不自觉地刮蹭着,显然是在酝酿着要告诉自己更多的秘密。
“我——”
“不要说。”
宝意没想到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面前的哥哥就这样打断了她。
谢易行坐在她面前,还半干的黑发没有梳起,只是这样披散下来,为他俊美的容颜更添上了几分柔和,让宝意想起别庄上的梅花跟雪。
他的眼眸里映出宝意的影子。
光是这样看着她,仿佛能够就看穿她所有的秘密。
他又再说了一遍:“不要说。”
灵泉不是凭空而来,妹妹想告诉他什么,谢易行大致能想到。
可是现在他代替了宝意,成为那些人眼中的靶子,让他们想从他身上来找出这灵泉的秘密,所以关于宝意身上藏着的宝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虽然在清醒的状态下,他永远都会守护自己的妹妹,但是一品阁的药物诡谲,也许就有哪一种能够从他嘴中撬出真相。
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什么都不会被问出来。
宝意意识到哥哥是何意,放在腿上的手指忍不住揪紧了裙摆,然后又慢慢地放开了,感到鼻腔酸涩。
谢易行看着妹妹眼中涌出的泪光,对她笑了一笑,说道:“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只要再准备一些灵泉给我就可以。”
“有的。”宝意点头,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小荷包里又取出了两个瓶子,摆在了桌面上,对哥哥说,“要多少灵泉都可以。”
谢易行看着她摆出的瓶子,听见被冬雪带到外面去的小鹿发出了鹿鸣,抬手收起了宝意摆出来的灵泉,说道:“这些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情你不要管了,相信哥哥,先回去吧。”
宝意虽然担忧他会涉险,但是明白自己在这件事情里面做不了什么,要是掺和进来的话,只会令三哥先前做的那些事情都白费。
于是站起身来,说道:“那三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谢易行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去吧。”
然后就坐在原地,看着妹妹从自己的书房走了出去。
天牢,十二同欧阳昭明说完了自己昨夜在使馆中见到的东狄皇族男子出现的事,看到面前的人陷入沉思。
他们现在正身在北周最严密的监狱中,十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样轻易就进来了。
他仰头望着四周的陈设,想将这里同别的监狱做一番比较,可是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去过别的牢房。
对他来说,守卫最严密的就是师父的藏宝阁,可是那也是对他们开放的,设置些机关,不过是让他们通过考验之后才能拿到秘籍,会更加珍惜,练得更加勤奋。
十二想着收回了目光,听面前的人问了自己几个关于那对主仆的细节问题,于是凝神细想起来,把自己记得的都告诉他了。
见到欧阳昭明脸上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眼中闪烁着充满兴致的光芒,十二忍不住问道:“欧阳大人是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了?”
欧阳昭明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起眼眸看向了他,微笑道:“多谢任公子替我们带来这条信息,这次我们要抓住一条大鱼了。”
——
夜幕降临,宫中点上了灯。
自前日的刺杀事件发生之后,宫中的守卫就加强了起来,处处都可以见到侍卫在巡逻。
而大棋士在苏醒过后,成元帝就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回到东狄使馆中去修养,并且派了一名御医在那边看顾。
在宫外,皇城中也多了很多黑衣官员的身影。
在承天十三年之后,京中的百姓还从未见到监察院的官员这样出现在大街上。
监察院在他们大周的存在感并不强,就连他们的衙门都是在极其偏僻的地方,不仔细去找根本找不到。
这些黑衣小吏平常就像隐没在黑暗中的阴影,根本看不见,只有在发生大事的时候才会出现。
此刻再见到监察院的官员走上街头,众人心中不免恐慌,可是再想到监察院之力,他们又放心下来——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大周的监察院解决不了的?
万春园外,一对侍卫刚刚过来接班,从值守的岗位上离开的侍卫跟同僚打了一声招呼,就顺着墙根朝着侍卫所走去。
其中一人说道:“在这里站了一天,总算能休息了。”
另一人笑了笑,没有说话,显然性格比较沉闷。
即便这样全身放松地行走着,他的一双眼睛也是不时地闪过精芒,在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嗐。”他的同伴见状,抬手就在他的背上拍了一记,说道,“老九你不用这么紧张,虽说宫中有一品阁的余孽,但是监察院都出动了,他们这些跳梁小丑干不成什么,你就放心好了。”
听到他的话,这个被叫做老九的侍卫才像是稍稍放松了一些,垂下眼睛掩去了眼中的光芒,“唔”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这个话多的侍卫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说道:“明天就是哥两个轮休的时候了,我让你嫂子准备了一桌好菜,明天跟老七他们几个到哥哥家里喝两杯?”
他们这群一起入宫的侍卫按照年纪排了序,正在说话的这个是老三,同他一起值守的是老九。
老九是他们之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闷的,平日里要是他们不带上他的话,他就能在侍卫所待一整天。
老九看上去像是想说什么,可是还没开口,他的耳朵就动了一下。
“怎么样?”老三问完之后,半天没等到他的回答,一回头见到老九在原地停下了,于是问他,“你站在那儿干什么?”
老九的手放在他腰间的配刀上,驻足在原地听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边走一边说:“没什么,是我听错了。好啊,明天去三哥家喝酒。”
宫门已经下了钥,他们轮休要出宫也是明天的事。两人回到侍卫所以后,这里空空的,就只有三四个人,其他的都被排了班,在外面巡逻。
两人拿了洗漱的盆,去洗浴的地方胡乱地洗了个澡以后,就穿着单衣回来,准备早早地上床休息。
在经过桌前的时候,沉默寡言的老九动作隐蔽地一抬手,将指甲缝里的药粉一弹,弹进了桌上的油灯里。
药粉落在灯芯上,瞬间燃烧成烟。
他收回了手,继续往前走去。
同屋的另外两个侍卫也是被这连着几日的班累得狠了,在吹灭了灯以后也上了床。
不多时这个屋里就响起了鼾声,四人看着都睡熟了。
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睡在最靠里的人动了动,翻身从床上坐起。
老九穿上了衣服鞋子,没有发出声音地朝着外面走去。
出了门,沿着墙角的阴影走到他们方才走过的地方,他这次没有停留,径自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指引他的并不是声音,而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蛊虫。
他穿过了拱门,朝着一座偏僻的园子走去。
能够操纵他身上蛊虫的就只有阁主,只是上一次从此躁动得远没有那么强烈。
他想,在这个时候来到宫中的,是阁主还是他手下的使者?
不管是谁,在这个时候过来也太容易暴露了。
他越朝着那个方向走近,就感到寄生在自己体内的虫子越是躁动。
月光亮堂,照亮了这个满是荒草的园子,一根枯枝在他脚下被踩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而他也闷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在他们每一个被派出来的暗桩身上种下的蛊虫,一开始都是种在他们的手臂上,随着他们的修为晋升,蛊虫会渐渐向着他们体内移去。
进一阶就是栖息在他们的胸口,再进一阶就是了头上。
他的蛊虫在几年前就已经移到了他的脑中,所以传递过来的信息接收起来才比起其他人都要精确,可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他的脑子里如此的躁动,仿佛要从里面噬咬出一条通道,破茧而出一样。
从脑中传来的剧痛令他脸色苍白,冷汗潸潸而下。
他再无法前进一步,像虾子一样弯下腰,两手抱住了头。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啊——”
他痛得在地上打起了滚,再顾不得此刻会发出动静引来巡逻的侍卫。
荒凉的园子里,一时间回荡的只有他的惨叫声。
老九疼到快要发疯,眼睛凸得像是要爆出来。
他的视野一片血红,见到在由白色变成红色的世界里,有一双锦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来人朝他伸出了手,在上面戴着一只像是丝质,又像是金属的手套。
“嗬嗬——”
他长大了嘴,已经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那在他脑子里躁动的蛊虫终于找到了出口,从他大张的嘴里挤了出来,落到了那只手上。
而躺在地上的人眼中也光芒黯淡,断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