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昭明说要去国库取画,说的自然不是成元帝那空空的国库。
他指的是兴隆钱庄底下的库房。
从出宫到过去,一来一回需要时间。
因此成元帝也没让东狄使臣跟他们的公主在殿中空站着,先让他们回了座位上,然后直接命人传膳,边吃边等,时间过得总是快一些。
东狄众人又各自回到了位置上,殿中除了欧阳昭明的席位以外,其他人都在座中。
别的小国使臣准备的礼物自然不像前面的东狄、南齐一样惊天动地,所以像这么隔一段时间,他们再拿出来,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好。
大家现在在意的是,欧阳昭明是不是真的能够拿出这么一幅《寒溪照雁图》来。
北周的大部分王公大臣是倾向于他能的,像这样收藏一幅赵显清的真迹在手中,对欧阳昭明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作个最简单的推论,如果他手上没有真正的《寒溪照雁图》的话,那为什么刚刚那三幅图之中,他就偏偏选了这一幅来撕呢?
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消,舞姬就再次涌入殿中,随着乐曲跳起了舞。
容嫣公主看着下方再起的歌舞,拿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
这北周的美酒入口绵软醇香,可是却没有他们东狄的烈酒过瘾。
现在他们在这里,左右不过是等着看欧阳昭明还有什么后招。
他刚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毁了出自他们东狄带来的《寒溪照雁图》,他待会再拿出来的画若是不能通过夏先生的检验,只会出更大的丑。
现在这个场合也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再回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先生。”容嫣拿着酒杯,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大棋士,“待会欧阳大人拿了北周所存的《寒溪照雁图》回来,还需先生一辨真伪。”
大棋士神情冷硬地点头。
欧阳昭明若是拿着画回来,在他面前自然不用想蒙混过关。
他说:“我倒要看看,他将我们手中的这幅真迹撕毁了,是要到哪里去找一幅‘真迹’回来。”
宝意坐在席中,品尝着宫中的佳肴。
才吃了两口,眼前浮现的却还是那张《寒溪照雁图》在她面前断成两截的画面。
这令她有些食不知味地放下筷子,再三迟疑之后还是站了起来。
沈怡君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问道:“做什么?”
宝意小声道:“更衣。”
“那块去吧。”沈怡君道。
宝意于是离开了自己的席位,找了身后侍立的宫人,由她领着去了更衣的处所。
她在里头只是洗了洗手,等了片刻就又走了出来。
那宫人还在外面,宝意对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
那宫人并不拂她的意,应了一声是之后就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宝意才沿着她们方才来的路往回走,将自己的感知都放了出去,听着从四周传来的声音,捕捉着类似于欧阳昭明的动静。
她沿着这宫殿与宫殿之间的路乱走了一通,打算若是有侍卫看见自己,便称自己是迷路了。
好在在她真正迷路之前,总算捕捉到了她想要找的人的声音。
她绕过眼前高高的栏杆,见到那敞开门的偏殿处,自己要找的欧阳昭明正负着手站在窗前。
宝意才开始往这边靠近,欧阳昭明的人就已经看见了她,汇报给他知晓。
见她像是在找自己,欧阳昭明没有让人拦住她,反而弄出了些声响,让她可以目标明确地往这边走。此刻,身穿郡主朝服,盛装打扮的少女朝着这安静的偏殿走来,欧阳昭明背对着她,只当做不知道。
宝意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觉得这里安静得过分。
举目朝着周围扫去,她见到了在隐蔽的角落里藏着的那些身影。
宝意收回目光,她是来找欧阳昭明的,又不是来对他不利的,不必在意他身边的护卫。
等走过这段距离,来到偏殿门前,宝意才停住脚步。
她抬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那背对着自己的人听到声音,转了过来。
见他看到了自己,宝意才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来到了他面前。
“郡主?”欧阳昭明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像是此刻才有机会细细看她的装扮,微笑道,“郡主今日倒是光彩照人,不过眼下是出来透气迷路了,跑这里来了吗?”
“不是。”宝意单刀直入地道,“我就是来找欧阳大人你的。”
她说着,扭头看了看这偏殿中的布置摆设。
眼前的人说让人去国库取《寒溪照雁图》,自己却躲到了这里来,这是为何?
宝意想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见到欧阳昭明到此刻还是这样悠哉悠哉,仿佛完全不觉得眼前的事态对他来说是困境,宝意忍不住道:“刚才我虽然同那三幅画离得远,但是我看那三幅都像是画圣真迹。”
“你觉得那像真迹?”欧阳昭明问。
宝意不知他这样问是出于什么意图,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听面前的人说道,“既然你都觉得它是真的,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
所以他撕掉那幅《寒溪照雁图》的时候,就知道那是真迹?
虽说那样的破损程度要修复起来不是很大的问题,但他现在若是拿不出他所说的、存放在国库中的真迹来,事情就没有办法收场。
顾不上其他,宝意只问道:“那陛下的国库中是真的有《寒溪照雁图》吗?”
欧阳昭明露出一个“那怎么可能”的笑容:“没有。”
宝意:“……”
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欧阳昭明的打算。
没有那样一幅画,他就敢那样悍然地把东狄送来的画圣真迹撕毁,这是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仿造一幅出来吗?
欧阳昭明看着面前少女的脸,见着她脸上的神色变换,跟着模拟着她现在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
他原本想着让她多着急一会儿,就告诉她成元帝的国库里虽然没有赵显清的真迹,但是霍老的那堆宝贝库藏里有。
没错,东狄人带来的那三幅确实都是真迹。
赵显清晚年所作的几幅画在第一次被发现的时候,那个盗墓世家就将那几幅画用家传秘法煮了,从画芯上揭了两层下来,生生地造出了三幅真迹。
被揭的那几幅画里,《寒溪照雁图》是一幅,《春山远居图》是一幅,《临川揽胜图》也是一幅。
霍老手里拿着的这幅《寒溪照雁图》是当初原画上揭下来的第一层,颜色最深,细节最是丰富,可以说是三幅真迹当中最真的那一幅。
这幅《寒溪照雁图》如今藏在兴隆钱庄,欧阳昭明刚刚就是让欧阳离拿了钥匙去取出来。
他看着宝意思忖再三,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嘀咕道:“没办法了。”
什么没办法了?
欧阳昭明望着她,见她越过了自己往偏殿里走。
偏殿里正好有书桌,还不止一张。
宝意见着这书桌,目测了一下大小,觉得一张不够,于是推了两张过来并在一起。
欧阳昭明跟了过来,却没有靠近。
宝意抬头见了他,直接说道:“你来给我磨墨。”
什么?
欧阳昭明听见她的话,有些失笑。
在他的人生中,除了逝去的义父跟成元帝以外,还没有人敢让他过去磨墨。
宝意把墨跟砚台放在了一旁,见他不过来,又催促了一声:“你快点啊。”
说着走到了偏殿门口,关上了门。
虽然外面有欧阳昭明的人守着,应该没有人能过来,但还是把门关上比较保险。
这门一合上,里面的光线就暗了许多。
宝意折返过来,推开了窗户,这窗后背对的都是墙,没人会看到。
欧阳昭明见着她这番举动,想着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索性遵从了她的话,就给她当一回磨墨的人。
见他开始动作,宝意才转身去了这偏殿的更深处。
走到一处屏风后,她一按耳垂进了玉坠空间,很快又拿着在里头处理好的“照君”出来。
欧阳昭明见她往里面去,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白纸。
他动作一顿,垂下目光再看了看自己手上磨的墨,生出了一个有些不真实的念头——
她这是打算把《寒溪照雁图》现画一张出来?
欧阳昭明想得没错,宝意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赵显清的几幅画她都已经看过了,也画过。
她对他的笔触熟悉,对复刻出来有一定的把握。
刚刚那幅被欧阳昭明隔空裁成两段的《寒溪照雁图》,是“七绝图”里最简单的一幅。
离看它的时间短,宝意脑海中的记忆还极其鲜活。
只不过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一幅画完美地复刻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宝意深吸一口气,将“照君”铺开,然后抬手取了笔。
幸好欧阳昭明撕掉的是《寒溪照雁》。
若是换了其他的画,只有手上这些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也还原不出来的。
这样想着,宝意抬手蘸了欧阳昭明研好的墨,在这洁白的“照君”上落下了第一笔。
赵显清用颜料的时候十分讲究,可是在用墨的时候就随意得多。
这宫中所用的墨锭不是凡品,落在“照君”上的效果十分好。
这多少给了宝意一些信心。
欧阳昭明看着她在画面上错落地落了几笔之后,就将手上所拿的笔交换到了左手上。
然后,她又再取了一只更细的笔。
蘸墨,落笔,墨迹错落。
他渐渐看出门道来。
宝意今日作画,跟那日在槐花胡同的院子里的方法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