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曾担任成元帝与宁王夫子的岑大夫占据一席。
岑大夫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他在年轻时曾出使南齐,听过他们的编钟之乐,回到北周三月不知肉味,可见齐国的古乐是如何的至善至美。
南齐使团现实这样声势浩荡大抬上这么一架编钟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们要送给太后的贺礼。
哪里想到这只是一件载体,真真正正的贺礼还在后头,是他们即将演奏的乐曲。
这乐声一起,众人就听见了殿外传来其他乐器的声音。
南齐的宫廷乐师不止来了殿中这五六人,还有数人在殿外,操持着不同的乐器。
乐章以编钟为主,当编钟在殿中奏响时,殿外的其他乐器就为辅。
因为跟这里面隔得远,所以不会喧宾夺主,编钟大气浑厚的音调依然清晰地回荡在殿中,让人可以一闻这只存于典籍中的乐曲。
宝意听着这乐声,从其中还捕捉到了年幼之时奶奶给自己唱的那南方小调的几节旋律。
南齐的宫廷乐团演奏的贺寿之乐一共分为三段,第一段就如同他们先前同成元帝、太后一起到街上去接受万民景仰一般,庄严肃穆,到尾段更有万民朝拜的虔诚热情。
曲子进入第二段,曲调变得越发欢乐激昂,在殿外加进来的曲声变得突出,殿中编钟的声音也减去了底端的浑厚,突出了上层的轻快。
这第二段,让人一听便知描述的是此刻在殿中欢聚,仿佛可以听到觥筹交错,人语谈笑之声。
殿中,年事已高的岑大夫眯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
“妙哉妙哉。”他的唇边露出笑容,“多年未听这南齐的乐曲,还是如此的完美动人。”
这正是南齐前来朝贺,献上的最高礼节。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一片热闹过去,最后一段还是要归于沉寂。
宝意沉浸在其中,正想着下一段会是如何,就听见外面一切声音都撤去,变成了只有殿中编钟交响。
当其他的乐器都去掉之后,编钟独奏,就像是来到了宁静的深夜。
热闹过后,钟声再起,正是脱离了其他人,只有太后与自家亲人相聚,在月色中摆上一桌,与成元帝母子对酌,膝边还有孙儿环绕。
这正是在那样一番热闹之后,身为母亲,身为长者,太后最想要的一幕。
太后听着,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曲行三段,终于在最后一声撞钟声中结束。
乐师结束了演奏,而众人却久久才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
太后于上首睁开了眼睛,望着站在台阶之下的南齐大学士,说道:“友邦厚赠,这是哀家这么多年收到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成元帝也道:“景安帝用心,大齐的深情厚谊,大周铭记在心。”
景安帝就是南齐新帝,是景隆帝的弟弟。
算起来,南齐同他们北周一样,都是弟继兄位。
景隆帝十岁继位,在位还不到十载,却将南齐治理得十分好,正如他的封号一般,胜景昌隆。
他会选择退位也是因为身体原因,从他决定退位到新帝登基,定下年号封号,不到两月就完成了两位帝王之间的平稳过渡。
无论是景隆帝,还是景安帝,年纪小得都可以做成元帝的儿子。
不过他们从来不以君王的年纪大小就来评估国家的实力。
国家是否安定,是否强盛,需要贤君,也要能臣。
正像东狄曾经有过岳衡那样的定海神针,北周有继承他义父意志的欧阳昭明,南齐同样是文有正在殿中的闻大学士,武有年、卿、元三大将军,就算新帝平庸些,大齐的江山依然稳固。
南齐献上寿礼,稳固了与大周的友谊,而且又借成元帝之口向在座众人提及了新帝,他们此行来到的目的总算是达到。
这一套编钟又由那十六位力士抬起,送到了北周存放这编钟的地方,一并送上的还有闻大学士所编的乐谱。
大学士带来的宫廷乐师会留在北周一段时间,将这编钟的演奏方法彻底教会了他们再离开。
闻大学士从场中退开,回到了南齐的席位之上,再下一个上来献礼的就是东狄了。
宝意看着先前自己在人群中注意过的那个黑发蓝眸的少女从座位上起身,绕过了桌子来到殿中。
容嫣公主立于台阶之下,以东狄的皇族之礼向着坐在上首的成元帝和太后行礼。
这上来献礼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性,这样青春鲜活的少女站在这里,还是在皇子公主之后第一次见。
太后望着这来自东狄的容嫣公主,神色先柔和了不少。
等到容嫣公主开口说完祝词以后,太后便说道:“公主从东狄一路来辛苦了,在使馆住的有什么不习惯或是缺什么就只管说。”
众人都知道太后对她这样温柔和善,是因为他们大周的几位公主正好也在这个年纪,太后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孙女。
“谢太后。”
容嫣公主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在宝意听来就同月重阙一样,若是不看他们的脸,只听声音,叫人完全听不出这是东狄人。
谢过太后之后,容嫣公主有抬起头来,有几分犹疑地道:“这次来大周为太后贺寿,我带来的贺礼同方才一位大人很不巧的重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
众人看了只觉得同情。
东狄也太难了,这献礼的次序排在南齐之后,南齐拿出了那样的重礼,论用心,谁还能越得过它去?现在他们带来的贺礼居然还跟前面的人献上的有所重复,难怪她会这样犹豫。
成元帝见状开口道:“是有些巧合,就算是同前面某位大人有所重合,公主也不必介怀。”
皇后也笑道:“是啊,公主远道而来,已见盛情,巧合当是佳话,哪里会是问题?”
得了太后与帝后的这番话,这来自东狄的少女才像是放了心,站在殿中一抬手,从殿外便有三人过来。
座中群臣见着这走在正中的人,有好些都坐直了身。
可是脸上的神情却非激动,而是忌惮。
宝意见状,下意识地转头朝着大哥看去,见到谢嘉诩的反应同他们一样的。
她立刻便知道了那走在正中的中年人的身份,想必这就是方才在花园中同大哥他们下棋,连败他们大周无数官员的那位棋士。
再看这三人手中拿着的匣子,这样的大小,里面装的定然是书画了。
宝意想,难怪容嫣公主刚才会特意说他们刚才带来的贺礼跟某位大人重复。
欧阳昭明送的是书画,他们东狄准备的贺礼也是书画。
欧阳昭明在座中放下了酒杯,一双春水般的眼眸未见冷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来自东狄的公主同她身后三人。
容嫣公主似是没有察觉到殿中气氛的微妙改变,也没有察觉到欧阳昭明对她的注视,只对身后的三人说了声“打开”。
三人所捧的匣子同时开启,容嫣公主先行走到了左侧。
捧着匣子的人将画卷从里面拿了出来,她伸手牵了其中一端,亲自将这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说道:“我们东狄为太后贺寿准备的第一幅贺礼——画圣赵显清的《寒溪照雁图》。”
《寒溪照雁图》?!
若非是眼下是太后寿宴,座中恐怕已有人要惊呼出声。
《寒溪照雁图》,这是赵显清晚年之作,与另外六幅并列为他的七绝图,这一幅画名气完全不在方才欧阳昭明取出来的那幅《春山远居图》之下。
若说方才的《春山远居图》上面画的都是春山锦绣,色彩缤纷,生机盎然,那么这一幅《寒溪照雁图》画的就是深冬之时的孤寒灰暗。
明明还是同一片景色,可是在画圣笔下一变,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天地。
叫人看着都能感觉到雪花夹着寒风扑面而来,这凝结成冰的溪流之上倒映着孤雁的影子,不知该向何处去。
宝意盯着这画卷,在这个距离尽力凝神将画面上的细节都收入眼底,判断着这幅画的真伪。
像她爷爷那样的大师级人物,要仿造出这样一幅画圣的画并非难事,画好之后再以诸多手段进行处理,就能在这新画好的画上凭空增加数百年的光阴。
这一点宝意自己在做旧那张“照君”的时候,是自己亲眼看过那神奇效果的。
所以,为了在真假之间留下能够分辨的部分,霍老他们都会在自己仿造的画上留下一个难以发现的暗记,或是藏在山石的褶皱之中,或是藏在走势错综的枝叶之间。
但是宝意将这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没有寻找到这样的暗记。
这幅《寒溪照雁图》完美无缺。
它——就像是真的一样。
而这还是第一幅,东狄使团带来了三个匣子。
容嫣公主既然选择第一幅展开这一张,那就说明剩下那两幅要么价值不弱于此,要么是比这幅《寒溪照雁图》更高。
在众人屏息之时,不必她说,那站在右侧拿着另一个匣子的人就走上前来,接过了公主手中的画端。
容嫣公主再从他另一只手上捧着的匣中取出了第二幅画卷,将匣子置于地面。
她将画卷的一端交给这第二人空着的左手,自己则牵了另一端,将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请看第二幅——”
众人听着她的声音说道,“赵显清,《夏津临渡图》。”
——又是一幅画圣七绝!
画圣赵显清的“七绝图”自诞生以后,有许多岁月已经没有再完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方才见过一幅《春山远居图》,现在又见到《寒溪照雁图》跟《夏津临渡图》,是不是意味着今日能够在这太后的千秋宴上,见齐这七分之四?
容嫣公主先说了他们东狄准备的贺礼与人重复,等到现在拿出这三幅画来,却是叫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喘。
就连方才许愿想要《四时图》做自己生辰礼物的成元帝,现在都已经将这个念头忘在了脑后,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两幅画。
这样的场合,东狄不至于要拿出假货来撑场面,这三幅画圣之作十有八九是真的。
东狄的这份礼,比起南齐来绝对是同等的用心,而且更加难求。
不过——成元帝看了一眼自家太尉的方向,这来自东狄的丫头这么大的手笔,完全就是踩着欧阳昭明出位。
先前她那句“不巧与某位大人重合”,那根本不是为难,而是要特意点出欧阳昭明来做这对照。
成元帝觉得牙疼,小丫头实在是……
还好,他的欧阳太尉看着似是完全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看那画卷的目光也是淡淡。
成元帝见状,这才收回目光。
刚要松一口气,就见到容嫣公主站在中间的第三人面前,接过自己手中的画端,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这一次她拿出那画卷时似是有些犹豫,还看了成元帝一眼。
众人都急了起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盯着那拿在她手中的最后一幅画,小声道:“怎么还不展开?”
这最后一幅是什么?是《重峦万玉图》还是《秋霜图》?
他们在心中猜测东狄带来的这最后一幅图是什么,可是宝意心中却起了些微妙的预感。
《春山远居图》跟《四时图》在万宝奇珍楼拍出,而那一日,另外两家珍藏的《临川揽胜图》与《秋霜图》她也见过。
这样一算,“七绝图”里还流传在外的,就只剩《寒溪照雁图》、《夏津临渡图》跟《重峦万玉图》了。
若东狄带来的最后一幅是《重峦万玉》,那容嫣不该在下面停顿这样久才是。
一片安静中,宝意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响起,催促道:“公主这最后一幅画是什么,直接揭晓罢,不要吊人胃口,本官与诸位同僚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第三幅画了。”
容嫣调转目光,看向欧阳昭明。
少女的神情似是有几分为难,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第三幅图。
一瞬间,犹如时光倒流,这画卷上熟悉的春山远黛再次展露在众人面前。
看着这熟悉的颜色,熟悉的笔触,众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什么时间怪圈,听这黑发蓝眸的少女说道:“我们带来的第三幅,是画圣的《春山远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