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比试,听起来倒是十分公平。
宝意没有意见,霍老更是直截了当地道:“来。”
欧阳昭明拍了拍手,那些还在厨房的学徒闻声而出,上前来将他们面前这些杯盘撤走。
洛芷宁上一刻还在吃酒,下一刻就看着面前的桌子被换成了两张。
那两个弹琴的侍女进了屋,拿出了她们带来的“照君”,在两张桌子上铺开。
纸笔颜料齐全,就等着来人在上面作画。
月光亮堂,其他人都退到了一旁,宝意站在左边的这张桌后,而严小宝站在右边那张桌后。
宝意站着作画,身高正好,严小宝却才十岁,要够到桌面,脚下还得垫着凳子,让他的气势一下子输了。不过他小脸严肃,目光认真地看过桌上这些画笔颜料,没有半点放松小视,完全将这当做一场名誉之战来对待。
他们两人在这里,剩下欧阳昭明他们四人在院中又摆出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的是厨房准备的甜点。
四人重新围坐,等着看他们今夜的比试。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侍立在桌旁,准备为两人磨墨洗笔。
宝意望着这“照君”,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纸来作画。
她抬手在纸面上抚过,感受着这纸张的质地,思索着严老板提出的题目。
《秋夜与宴图》,这题目中就已经确定了他们今日要画的这幅画,既要能体现出“秋”,又要能体现出“夜”,还能体现出“宴”。
大多数与宴图都是篇幅恢宏,展现的除了与宴的人物风俗,还有设宴之地的布局,穿行在其中的人自然就带着一股动势。
可是今夜这小院中,加上两名侍女不过也才八人,要在这当中体现出宴会的热闹,就要更注重各人的神态动作。
画面无声,却要叫人一看就仿佛能听见声音。
宝意伸手选了一支笔,看到对面的小少年同自己一样,也拿了一支笔在手中。
她想,爷爷虽然先前才训了她,说她就知道复刻别人,学一个像一个,不注重自己的画技。
可是此刻若她真只凭自己的水准来参与这样的一场比试,几乎不用比都可以知道会输给严小宝。
她是半路出家,严小宝却是出生世家,基本功何其扎实。
严老板虽答应了爷爷,让自己去他们的烟墨阁学造纸,但显然他们严家也有一个准入标准。
自己今天若是达不到,就算是去了也别想学到什么精髓。
她想要赢,也就只有用名家的笔法来画这幅《秋夜与宴图》,才有机会了。
宝意思索着,在几个自己熟悉的名家笔法当中选定了一个,向着砚台伸笔。
“等一等。”严老板坐在圆桌前,看着她的动作,又转过去对霍老他们说道,“说起来,光是这样比,我觉得还是欠缺了些。”
听到他的话,宝意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了他。
在她对面,严小宝也是如此。
霍老不耐烦地道:“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稍安勿躁。”严老板对他笑了笑,看向宝意,又看了看自己的孙子,“你们两个人既然打算动笔,想必对这个题目已经有了一定的构想,我要再为这场比赛加上一个限定条件——你们画的只能是这院中的人物景色,不能超越过这个院落的范围。”
这个要求,简单来说就是要他们写实。
否则的话,两人若是以这个题目画出一篇恢宏巨作来,甚至完全复刻一幅名家之作来过关,就很难判个高下。
霍老皱了皱眉,朝着宝意看来。
宝意触到爷爷的目光,觉得爷爷显然就是觉得自己会这么做。
这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宝意对“宴”这个主题的画作还不够熟悉,就说要复原出那样一张画作来,就算是她速度再快,只要严老板把时间一掐定,她在限定的时间内也不可能画得完。
霍老见着孙女的表情,觉得宝意的打算跟自己猜想的不一样,那这题她应该应付得过来,于是收回目光,对着严老板粗声粗气地道:“好,既然你提出了要求,那我也提一个。”
霍老一说话,严小宝就露出了严阵以待的表情。
严老板却是比孙子镇定太多,笑着一抬手对霍老说道:“霍兄只管说。”
霍老的目光在桌上几人身上转过:“今日这宴席,与宴就只有我们六人,再加上那两个丫头——”他一指两个侍女,“也就是八个。我要你们两个在画的时候,每画至一人,都要用这人提出的风格笔法来画。”
“有意思。”欧阳昭明听了他的话,第一个开了口。
宝意听他笑着问道,“也就是说,在画到我的时候,若我要他们用赵显清的笔法来画,他们就得这样画了?”
“不错。”霍老点头,看向了严小宝,对这小少年哼笑一声,“名家的笔触技法,就算是你这个年纪跟着你爷爷也应当学到不少了。今日不必完美复刻,只要抓住神韵,让人看得出那是哪一人的风格就行。”
宝意听着爷爷的话,想着到时候这一幅与宴图上,八个人就像是八位大家画出来的,就觉得这比试越发有趣起来。
霍老也颇为自得,刚刚严东来那是在给宝意下限制,现在自己提出这么个要求,也是给他的孙子下限制,大家打平。
洛芷宁喝了两杯酒,脸上飞红,脑子也在微微发胀发热。
听了他们的话,她试想了一下这前所未有的比试斗画,真的能行吗?
欧阳昭明含笑道:“好,那就由我来当今天的裁判,如何?”
他一说话,严老板自然点头:“有大人做裁,当然是再公正不过。”
霍老也哼了一声,表示可以由他来做这个裁判。
欧阳昭明微微一笑,看向宝意,说道:“那便开始吧,画我的笔法风格需得是画圣赵显清。”
赵显清醉心山水,流传于世的作品,也多是以山水为题,可是他在人物绘画上面,风格也是极其独到。
宝意跟严小宝二人的目光都落在欧阳昭明身上。
八人之中是他最先定下风格,他们下笔自然是以他为核心,第一个画的就是他。
两人看了他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回想着方才在与宴之时欧阳昭明在席上的言谈动作。
构思片刻之后,小少年的笔尖终于沾了墨,宝意也在这洁白的“照君”上落下了第一笔。
参与笔试的二人在纸上开始作画,欧阳昭明之后第二个开口的是霍老。
他说话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名字:“闻雨堂。”
画他的时候,须以闻雨堂的风格来描绘。
正在描绘欧阳昭明身影的二人手速极快,用了画圣赵显清的风格画出了欧阳昭明在席间的姿态。
稍有不同的是,一人画的是他在饮酒,另一人画的却是他在同人说话。
听到“闻雨堂”三个字,两人同时换笔,下笔的技法一变,勾出霍老的身形。
隔了片刻,轮到严老板定自己的画风。
他手指在桌上敲击两下,笑眯眯地说出一个名字:“连文熙。”
霍老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瞪了他一眼——
这不怀好意的老家伙。
连文熙跟闻雨堂那是同门师兄弟,两人的风格都以清丽见长。
他们有几幅画,要是把落款遮去,看起来一时间都难以分辨究竟是谁的作品。
严老板被他瞪着,神情十分坦然。
虽说他是坑人,可这不是一视同仁,连自己的孙子也一起坑了嘛。
这就要看他们两个在研习名家之作的时候够不够细心,有没有把他们最极致的风格特点记下来了。
宝意跟严小宝画完霍老,来到严老板,两人都没有换笔。
他们的勾勒速度都是从一开始极快,到后面就慢了下来,显然是在回想着闻雨堂师兄弟之间的差别该如何体现。
洛芷宁自己也陷入了这个题目中,苦苦思索着若自己是宝意,该如何破题。
正想着,就见到除了宝意跟严小宝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洛芷宁回过神来,想着这是怎么了?
霍老提醒道:“到你了。”
“哦哦!”
洛芷宁应了两声,她也是出题人呢,她都忘了!
她一张嘴,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名字就脱口而出——
“斛珠夫人!”
听到这四个字,方才一直在作画没有停的两人终于被打断了节奏,齐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斛珠夫人是以画仕女图出名,无论是用笔的线条、上色都同前面三人完全不一样。
洛芷宁见着严小宝盯着自己的眼神,只觉得这小男孩是在质问自己,怎么会喜欢被画得那么胖。
可她现在想收回也来不及了,宝意已经换了第三支笔,方才在席中,她就坐在洛芷宁身旁,此刻自然地对着严小宝开口道:“江辛。”
严小宝看向宝意,她这是出了题,要自己以江辛的风格来画她。
礼尚往来,严小宝小嘴一张,也抛出一个名字:“刘平。”
众人:“……”
这名字听起来普普通通,可他的画风却同本人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斛珠夫人是精致到极致,那刘平就是粗犷到极致。
严小宝这么一个孩童,居然要宝意以画武将的风格来画自己,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两人交换了名字,又在将注意力专注回画上。
正在这时,院中一阵风吹过,下午才被搬进来的桂花簌簌地落下细小的花瓣来,落在纸上。
宝意画过了画中六人,笔锋一转,又在这已经初初成型的小院之宴中添上了两丛秋桂。
笔尖过处,还有桂花花瓣在纸上留下的香味,真真应了题中的“秋”。
那两个抚琴的侍女出自严家,虽然只是奴婢,但却也对书画耳濡目染。
二人见着宝意跟小少爷都画得差不多了,便一先一后地说出了另外两个名字:“元子秋。”“郭席。”
至此,这幅《秋夜与宴图》上八人的画风终于定下。
想来便是这八人在世,也想象不出自己的画风同另外七人凑在一张图上,会是个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