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这两家商行把画拿出来,当然不会只是让在场的人开开眼界。

——他们这是要当场开始修复这两幅画!

意识到这一点,众人不免心潮澎湃。

先不说赵钱孙严四家,就说霍老。

他因为身体原因退隐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有见他出手的一日。

可是现在见他如此健康,还收了个徒弟,是不是意味着今日也能见他再次出手?

在转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他们的目光也落在了宝意身上。

少女正在想往里面挤,想找个更近的地方看着画。

不过因为霍老跟四家的敌对,所以聚集在这两幅画周围的年轻一辈都没有给她机会,让她只能在外围站着远远地看。

霍老收的徒弟到底有几斤几两,现在就是最好的验证机会。

这实在是令人期待。

宝意一开始占了个好位置,不过却被越挤越远,最后只能站到了旁边。

她的目力好,倒也不甚在意,干脆先研究起了这画上的画圣落款。

先前在楼上的时候,霍老跟赵老原本针锋相对,稍一撩拨两人就要闹起来。

可是现在见到孙女被挤到一旁,他却没有大发雷霆,只是背着手走到了宝意身旁。

宝意眼角余光瞥见爷爷的身影,开口叫了声“师父”,眼睛继续粘在这幅画上。

这幅画作名为《秋霜图》,是赵显清作的七幅画中描绘秋季景色的一幅画,这上面用的技法、铺展的颜色,通通都让宝意觉得仿佛触及到了一个新世界。

霍老站在她旁边,开口道:“这画虽然是补过的,但是赵老鬼他爹的功力比他强太多,补旧如旧。那两家商行的掌柜都是吝啬鬼,今天机会难得,你多看看。”

宝意应道:“是。”

书画修复的一些步骤看起来是装裱的活计,可是同装裱又不一样。

一幅画画出来拿去装裱,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展示,而书画修复则是要将经过时光的洗礼而变得残破的书画修旧如初。

他说这幅《秋霜图》修复得好,正是因为修复得极其接近它诞生之初,给了后人遇到今日这样的问题时,一个很好的参考。

它跟今日拍卖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一样,都是赵显清在生命中最后的两年画的,从用笔用纸再到装裱,风格都极其接近。

相比之下,那幅《临川揽胜图》就修复得不怎么样了。

拿不拿出来都没差。

做他们这一行,修复是入门。

先要学会把一幅残破的原作修复得同它诞生之初一样,然后才是学仿造,等到仿出可以以假乱真的仿品,才到下一步——无中生有。

所谓无中生有,就是在复刻掌握名家的画技之后,将一些只存在于名录中、传说中,谁也没见过的画给凭空制造出来。

欺骗过了现世之人,哄得他们将这样的仿作当成真迹买下,才是他们这些大师真正赚钱的本事。

霍老背着手站在这里,想着自己在兴隆钱庄里存的那些钱,再想着现在的几个皇宫、各大世家中有多少宝贝是经过自己的手,无中生有制造出来的,再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忍不住摸了摸胡子。

这种成就感,非同一般。

不过宝意现在拜入自己门下,是不需要做到这最后一步了。

她是宁王府的郡主,本身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需要再用这一手来欺世盗名。

霍老摸着胡子,目光无意间跟站在不远处的赵老对上。

这一次,两人都别开了眼睛没做声。

观摩的机会难得,不能在这时候吵起来,妨碍到徒弟们。

先让他们看清楚《秋霜图》跟《临川揽胜图》,然后再去看需要修复的《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心中对如何修复有一个大致的计划。

这几家的子弟跟宝意不同,他们自幼跟在师父身边,见过名画无数,也看师父修复画作看了无数,自己更是上手无数。

眼下面对画圣之作,虽然震撼人心,但他们也很快反应过来,心中有了修复另外两幅画的丘壑,纷纷移步到了两张桌前。

只有宝意,全副注意力都倾注在这两幅难得拿出来的真迹上。

不知不觉,围拢在两幅画卷前的人都走开了,让出了路,宝意就立刻走上前来,在画卷前移步,仿佛要边看边将画上的山水草木都铭刻于心。

举着的这两幅画卷的人见她离得这么近,还担心这扮作少年的小姑娘会看得入迷,直接上手来碰,不过还好,宝意都是站在画前,只以目光描摹,没有动手。

赵老见其他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只有这小丫头还站在话前,于是开口道:“好了。”

这两家商行的人听到他的话,立刻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幅画重新卷起收起。

宝意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幻境中清醒过来。

眼前浮现的那片片山水,随着画卷的卷起在她面前消散,她又站在这个万宝奇珍楼的空间里了。

听见桌子移动的声音,她转头朝着旁边望去,见到台上的长桌被一分为二,《四时图》跟《春山远居图》各自摆放在一张桌上,从画上剥落的残片也都放在了旁边。

自己的爷爷跟赵老整了整衣襟,走上前去,各自在一幅画前站定。

在下方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来了,这是要开始修复了!

从前他们修复书画,都只是在自己的弟子面前,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展示技艺。

宝意见到万宝奇珍楼的人端上了两盆水来,而爷爷跟赵老一起站在桌前,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刷子,开始动作一致地卷袖子。

这是要拿刷子跟水来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转过,她就听见欧阳昭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兴味:“这是要洗画了。”

宝意一回头,发现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他面前来了。

她问道:“欧阳大人对书画修复也有研究?”

欧阳昭明眼睛没有看她,嘴角一勾,说道:“略知一二罢了。”

台上,赵老在动手洗画之前习惯性地看了霍老一眼,想放个嘲讽。

可是见他气势如旧,手也同当年一样稳,顿时就觉得有些嘲讽不出口。

霍老看都没看他,在下方找到宝意的身影,就朝孙女招了招手:“过来。”

这次他来,主要就是想让宝意看看自己是怎么修复画作的,站那么远怎么看?

宝意连忙走了过去,霍老给她指了个位置:“站这里,看好了。”

说完就一伸手舀了水,开始淋洗画卷,然后刷子在这残缺脏污的画面上清扫。

在旁边,赵老的动作也是如此。

画卷浸湿在水中,表面的脏污随着他们的清扫从画上脱去,水在两侧蔓延开去,带走了洗脱的泥沙灰尘。

在旁人看来,两人同样举重若轻,只不过赵老在动手的时候神情严肃,从不多话。

而霍老在大刀阔斧的初步清洗以后,现在却是一边信手刷着画面,一边对着宝意说:“这一步叫洗画,用水洗去画上的脏污浮尘,还有装裱时留下的胶。”

宝意小声道:“这是要洗多久?”

霍老道:“时间并无定论。”

各个画家在装裱的时候用的胶量不一样,同一个人的各个时期习惯也不同。

这清洗要多少时间,用多少的水,凭借的都是经验。

洗的时间短了,画面清洗得不干净,洗的时间长了,又会把画上的颜料给融掉。

所谓师父带进门,都是这样带着徒弟,让他们先看,再让他们练手。

众人本来是专注于赵老娴熟的、充满节奏跟韵律的动作,可是听着霍老随意的声音,注意力就不由得偏移了过去。

他这给人的感觉不是在修复一幅名家的传世之作,而是在闲暇时期带徒弟,甚至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洗着洗着就把刷子给宝意,让她来。

不过还好,霍老对待赵显清的画还是慎重的,没有拿这个来当作教徒弟的练手之作。

他跟赵老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都结束了对画卷的清洗。

两幅画在桌上展平,已经清洗干净。

而在不知不觉中,万宝奇珍楼送上来的水也换了两盆,到他们停下动作,把刷子扔进去的时候,盆里的水已经清澈见底。

洗净画面之后,再用毛巾吸干水分,就要开始下一步——揭。

赵老年事已高,眼睛也不好使了,这一步就交给了他的弟子,他自己则站在一旁,垂手看着。

隔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往霍老这边一走,见到这老鬼居然洗揭都由他自己来,顿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开口道:“老鬼,你徒弟没跟你学这个?要不要我借个徒弟给你?”

霍老手里拿着镊子,甚至没要个单片镜,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跟宝意一起朝着他看过来。

赵老就听他说道:“边儿去。”

赵老:“……”

接着他就不再管自己的老对头,开始上手揭了。

同刚才洗画的时候一样,他依旧是一边稳稳动作,一边教徒弟。

宝意见爷爷利落地揭下腹背纸,又开始揭命纸,听他对自己说:“揭命纸这一步要小心,命纸直接托着画芯,揭取的时候,一个不慎就会伤及画芯。”

所以做这件事的时候,手要稳,心要静。

霍老一边说着,一边动作不停,“来日你自己动手的时候,但凡心中有事,都要停下,等到心静了再继续。”

“是。”宝意看着他这一心两用,完全不像是心静的样子,只小声道,“爷爷要不别忙着教我了,先——”

“没事。”霍老不屑地道,“你师父我不比那些庸人,最擅长一心多用。”否则当年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就把他们四家打得落花流水。

这么大一幅画卷,将命纸揭下都耗费了不少时间。

他们这在旁边站着的人都觉得腿脚酸软,何况是弯着腰动作的两人。

赵老的弟子还好,毕竟年轻力壮,可霍老这么从头站下来,竟然也不显疲态。

他揭完命纸之后,又拿起了一把新的刷子,开始在画芯的小破漏处滴水:“看见没有,这样的小洞,以水力就好修补。”

下一步,才是重新托上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