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宁王府的几辆马车在外面排成一排。
宁王太妃与宁王妃按照昨日所说,准备去灵山寺还愿。
这一次因为有宁王太妃一起去,所以马车比平常要多了两辆,显出了几分浩浩荡荡的气势。
宝意陪在宁王太妃身边,柔嘉则跟宁王妃同一辆马车。
在剩下的马车上除了同行服侍的人,还有宁王妃为灵山寺僧人准备的僧衣跟僧鞋。
这些供奉一共装了两马车,一起朝着灵山寺的方向去。
今天的天气有些怪。
明明瞧着是晴天,阳光灿烂,可是空中却不断地飘下细雨来。
但是坐着马车出门,倒也不影响兴致。
宝意撩着帘子看外头,这雨一飘下来,非但没有降热,反而把空气中的尘土跟热气都激了起来。
她又放下了帘子,转头对祖母说:“奶奶,我瞧着这天气,待会儿我们去到灵山寺,怕不是能看见彩虹了?”
彩虹也是美景,在雨后又有太阳的时候,时常能够欣赏到。
眼下进入夏末,灵山寺的桃花也已经凋谢,枝头只剩叶子,若是有彩虹悬于空中,让祖母看了心情开怀也是好的。
宁王太妃坐在马车里,手上捻动着她的那串佛珠。
听到宝意说的话,她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孙女:“应该是能见到的。”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就是出彩虹的时候。
宝意今日要跟他们去灵山寺,少不得是要在灵山寺念佛吃斋,待到下午才回来的,就没时间去槐花胡同见爷爷了。
她于是先让小厮去槐花胡同走了一趟,告诉爷爷自己今天不去,不忘捎去了她的院子里新做出来的糕点。
霍老也知道这段时间是这些王公贵族事情多的时候,宝意肯定不能时时过来自己这里报道。
他尝着孙女儿送过来的糕点,对来报的小厮说:“没事,就让你家郡主在家别把功课落下,等有空了再来我这里,我要检查就是了。”
车队出了城,经过棚户区,外面的灾民已经安定下来。
据说江南的水患治理也卓有成效,而且下江南的钦差跟检察院的人又带去了成元帝的旨意,让当地开仓放粮,让灾民能够有粮食果腹。
虽说当地灾民受到安抚,没有生出动乱,但终究是比不上这群来到京城外,在这里驻扎下的灾民生活好的。
江南水患,那些被冲毁的房屋良田要重建需要时间,而在更北处还有荒地未曾开垦。
朝中正在商议迁丁之事,让这些已经来到城外的灾民前往更北方,到那里去开垦荒地,种植粮食,也算是给他们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不过这些也是要看他们的自愿。
毕竟是要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件事情要慢慢来。
城外的灾民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不过也知道眼前这段安稳时日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
这城外众人在劳作,见到宁王府的马车过来,自是又认出了上面的标志。
他们同先前一样都停下了工作,大人带着小孩在原地跪下来,朝着马车经过的方向拜下去,口中喃喃地道着感激。
柔嘉同宁王妃坐在一辆马车上。
宁王妃听见外面的动静,于是出声问走在车旁的紫鸢:“外头是怎么了?”
紫鸢走上前来,隔着帘子对宁王妃说:“这是外头这些灾民在对咱们宁王府行礼,感怀郡主为他们做的事。”
“哦?”宁王妃一听,掀开了帘子。
她朝着外面望去,果然见到外面都是黑压压的人,主动地一片一片的朝着这边跪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宁王妃想着自己女儿当日播下去的善因,如今结出这善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说不定行儿的腿能够这样顺利地好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家做了这些事,积下了阴德,就回报到了儿子身上。
宁王妃这样说着,紫鸢自然是应是。
柔嘉在马车里,听到这样的话,撩开帘子往外面一看,目光从那些灾民身上一触即撤。
这些人感怀的是宁王府的郡主,自然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宁王妃说的女儿指的也是宝意,她在其中的功绩是完全被忽略的。
“真是没有良心。”
采心在马车旁边走着,见着自家小姐的脸在帘子后面一闪而过,忍不住愤愤不平地小声道。
明明是她们柔嘉小姐提出的搭建粥棚,给他们施粥,这些人现在却个个都只记得郡主,反而没人知道她们小姐做了什么。
柔嘉垂着眼睛,不甚在意。
她现在在乎的只是秋狩的时候,要怎么做才能顺利地将谢易行引到那陷阱旁。
还要让宁王能够逃过这一劫。
原本要是没有突然冒出这个三哥,柔嘉是打算假托自己做了噩梦,来警示宁王一番。
等到秋狩的时候,再想办法不让他去往那个方向,好让他避开这劫难,从而把这逃过一劫的原因都归在自己身上。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可是现在不行了。
她要让谢易行落入其中,就不能让府中众人对这个不知何人设下的陷阱有所警觉。
这难度比起单纯警示宁王来要高不知多少倍。
如果她身边有堪用的人,再难她也能够想出计策。
可偏偏在她身边除了采心、春桃、周管事这样只能在府中有些用的人,其他好用的部下她一个都还没有机会收服,便是她满心计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幸好,柔嘉心道,幸好剩下的时间还有半月,还能容她想办法找人。
车轮在她的这思索中滚滚向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马车停下了,然后听见外面王管事的声音在禀报道灵山寺已经到了,柔嘉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
她先起身下了马车,接着站在马车旁伸手,等着扶宁王妃从马车上下来。
方才一路上,宁王妃都见柔嘉寂寂无言,还担心她是身体不舒服,眼下见到了地方她便又变得活泛起来,还这样伸手来扶自己,便觉得她应该是在马车上待得闷了,现在到了地方就好了。
前方,宝意也扶着宁王太妃从马上下来。
宁王太妃站在这雨后微湿的地上,仰头望着灵山寺的山门。
忽然就听到宝意的声音,在对自己说:“奶奶看,彩虹!”
宁王太妃凝神看去,这雨后初晴,果然见到一道彩虹自山的那边跨越过来。
彩虹如桥,横跨在灵山寺上空,显得这寺庙越发的宏伟。
“阿弥陀佛。”宁王太妃含笑道,“果然是佛家圣地。”
等到宁王妃也从后面走上来,宁王太妃便说道:“走吧。”
宁王妃应了一声“是”,一行人开始往着山上走去。
雨后台阶湿滑,一行人便走得慢一些,宝意更是仔细着脚下,一刻也不撒手地扶着宁王太妃,不时提醒祖母小心。
在这山间的鸟语虫鸣和雨后清新的空气中,众人走到了台阶尽头。
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正好从寺中传来一声钟磬音。
钟声古朴浑厚,仿佛荡尽迷雾,让人为之一醒。
灵山寺寺门大开,因着今日的天气,来的人并不多。
宝意扶着宁王太妃,柔嘉跟在宁王妃身边,身后再跟着一群仆从,进了灵山寺。
王府气派,自是跟旁人不同。
灵山寺住持空觉大师听闻宁王太妃与宁王妃来寺里上香,早早等在正殿门口,等着他们来到。
“阿弥陀佛。”
这弥勒佛般的灵山寺住持穿着一身袈裟,笑眯眯地同宁王太妃、宁王妃行了一礼,“太妃,王妃。”
“大师。”宁王太妃站在最前方,宁王妃稍落后她半步。
两人双手合十,也同空觉大师见礼。
在她们身后,所有人都照做,随后空觉大师便亲自引着这两位贵客进了殿中。
宝意跟在祖母身旁,听着空觉大师同祖母、母亲说话,眼睛在这弥勒佛般的大师身上停留。
这灵山寺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无论是她最初试图改变冬雪的命运,还是后来遇见欧阳昭明,找到爷爷,都是在此地发生的。
只是宝意两世都只与空闻大师打过交道,对着空觉大师倒是陌生的。
这空觉大师看来同他的师弟空闻大师完全不一样,宝意治好三哥的腿是借了空闻大师的名号,而如今要救父亲这件事,却是要落在空觉大师身上。
昨夜她在后山同白翊岚相见,向他求助。
白翊岚不光应下了在围场保护宁王的事,而且也赞同宝意要再额外对宁王提出警示的想法。
宝意有个粗略的计划,想要借外力来让父亲先有所警惕,而白翊岚则提出了具体的办法。
他对这灵山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宝意都不知他是如何关注得到那里的事情的。
霍老隐居在灵山寺后山他知道,而这一次要如何来警示宁王,白翊岚也有计策。
“灵山寺的住持法号空觉,比起出世高僧来,更像个入世之人。他处事圆滑,长袖善舞,所以才把灵山寺经营成京城第一大寺,远近信徒无数。他自己擅长解签算卦,你可记得你三哥能够康复这件事,便是王妃在寺里求了一支签,由他解的?”
现在签文成真,宁王太妃与宁王妃还要去灵山寺还愿,这空觉在她们面前的信誉自然不同寻常。这要解释的事情由他的签文来说,最能让宁王太妃与宁王妃信服。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可以被收买。
“换了其他人,都可能不会因为香火钱而动摇,但是换作要经营一整座寺庙,毕生宏愿就是灵山寺恢宏传承的空觉老头,那就不一样了。”
站在殿中,白翊岚的话仿佛还回响在宝意耳边。
她看着空觉大师正殷勤地同宁王太妃亲自介绍灵山寺的现况。
果然半点不像高僧,倒像个生意人。
从宁王妃这里得知了宁王三公子身体大好的事情,并且知道这一切都是归功于师弟空闻,空觉更是心中大喜。宁王妃为此要来灵山寺还愿,不仅送来了二百身僧衣,一百双僧鞋,而且还要为正殿的佛祖重塑金身。
这些年来,灵山寺信徒增加,收到的香油钱也许多,各殿的菩萨罗汉都已经渐渐地塑造金身。
只有这正殿的佛祖,要重塑金身的耗费实在是多。
还没有哪一家能够这么阔气,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了。
因此空觉一听宁王妃的话,立刻便露出了笑容。
“阿弥陀佛。”他对两人一鞠躬,说道,“太妃、王妃善举,宁王府定然福盈更盛。”
吉祥话谁都喜欢听,而从灵山寺的住持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添了几分天定的感觉,让人心中越发的熨帖。
确定了他们的来意,空觉大师的目光不免就落在了宝意身上。
这跟在宁王太妃身边的少女同宁王太妃亲近,而且这身上穿的衣饰华贵,面孔又陌生。
空觉一看之下,就知道这大概是宁王府那位刚寻回来的明珠了。
宝意的名声之盛,哪怕是在灵山寺也听得到。
这宁王府圣眷正浓,而刚回来的永泰郡主又是风头正劲,空觉大师立刻找到了下一轮的夸赞对象:“这位想必就是郡主吧?郡主宅心仁厚,在城外为灾民施粥赈灾的事情,京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真正的为善,老衲看郡主福泽深厚,也会泽被王府、家人。”
他这对着宝意一通好夸,句句都正中宁王妃的心坎。
宁王太妃是看出来了,这灵山寺的住持于佛法上研究不深,在哄人捐香油的方面倒是功力深厚。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照着他们宝意回到府中之后来的这些变化说的,无论怎么说也出不了差错。
而且看儿媳的样子,对他这一套是很吃的。
宁王太妃淡淡一笑,也不说破。
倒是柔嘉在此,想起前世自己同宁王妃时常来这灵山寺,这空觉当着她的面也是这么夸她。
等她坐上皇子妃的位置后,他的吉祥话更是不要钱似的一筐接一筐地砸过来,让萧琮大喜,也令他们灵山寺香火鼎盛更胜。
如今想起,他说的这些话不过就是看人下碟,左右逢源罢了,当不得真。
但是相比起之前她还没有失去郡主的位置,来这里的时候空觉对她的那些夸赞,跟现在这冷落相比,柔嘉就觉得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柔嘉听得想走,可宝意看起来却是对这些话听得很是顺心。
在听完空觉的这些话之后,又捐献了一大笔香油钱,喜得空觉脸上的红光更甚,也让柔嘉知道宝意现在手里掌握的钱财已经不弱于自己过去那么多年得到的了,才会出手如此大方。
等空觉这一通奉承停下来的时候,宁王太妃身旁的张嬷嬷就说道:“不知道贵寺的空闻大师可在?我们太妃今日来就是想见一见空闻大师,亲自感谢他治好了我们小公子的腿,也想借这个机会同空闻大师论一论佛法。”
张嬷嬷跟了宁王太妃这么多年,她一显出不耐烦,她就立刻看出来了。
她这一说,空觉就想起面前的宁王太妃一直在五台山清修,佛法上的造诣是十分精深的。他这点造诣在旁人面前说着是可以,不过要应对宁王太妃,还是要师弟出马才行。
因此,他立刻便表示师弟就在寺里,这就带宁王太妃过去。
宁王妃则要先带人去布置禅房,她看向宝意:“鱼儿——”
宝意立刻便说道:“娘亲放心,女儿陪着祖母去,定会照顾好祖母。”
王妃闻言笑了起来。
柔嘉不想再同空觉这个势利眼的和尚一起,于是说道:“那女儿便陪母亲。”
双方说好,各自分开,等到用午膳的时候,再禅房相见。
宝意走在祖母身边,由空觉大师亲自领着去了空闻大师所在处。
见宁王太妃同自己的师弟相谈甚欢,空觉自觉自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便先行离开。
不过没想到一出门,宝意也跟了上来:“大师。”
空觉见是她,笑眯眯地说道:“阿弥陀佛,郡主怎么不在里头陪太妃?”
宝意笑道:“我佛法粗浅,祖母同空闻大师说的话我也听不大懂,不过到底是来了这里,我想为我父亲抄卷佛经,在这里供奉着,还请住持大师为我寻个清静之地,让我抄写。”
她要抄经,空觉自然是应好。
他当即便命身旁的弟子去收拾好偏殿,好让宝意可以使用。
在等待的间隙里,他笑着问道:“郡主怎么突然想到要抄经?”
世人来寺庙中,皆是有所求才要唱经念佛,要抄经说明所求甚大。
宝意微微蹙眉:“不瞒大师,这件事情困扰我许久,光是抄佛经不过也只能让我心中稍安,于现实并无助益。”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空觉,“不过这件事情,大师倒是能帮上我一二。”
这时,去收拾偏殿的小沙弥回来了。
“师父。”他对空觉大师行了一礼,“偏殿已经收拾好了,可以请贵人移步了。”
宝意闻言一抬手,指着偏殿说道:“这具体的事情不妨请大师移步到偏殿中去,也好为我解惑。”
空觉大师想着宝意这刚回到宁王府,虽说是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是烈火烹油,怕是也不好过。
自以前开始,便有人要借助他的签文来达成一些目的,想来这郡主也是一样。
空觉大师想起她之前捐香油的阔绰,只说道:“好,郡主请。”
等进了殿中,宝意将准备好的签文直接递给了空觉大师。
空觉大师看完之后不解地问道:“郡主这是何意?”
宝意说:“大师是聪明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需要大师为我们王府起一支签,然后将这签文上所说的事告诉我祖母与我母亲。”
她这个要求倒是不难,空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条。
这是起的平安卦,大意是东南不吉,就是让宁王不要往东南方向去。
宝意只说道:“大师只需要帮我这个忙,让我在府中、京中彻底站稳脚跟,到时候这香火钱定然是不会少的。”
“阿弥陀佛。”空觉听到她这话,倒是觉得理解了。
他收下了这纸条,这纸条上用的是让人完全看不出特征的字体写的。
也是写的人仔细,不留下任何把柄。
他叹息道:“郡主所求老衲可以照做,但是做了之后别人信与不信,于你来说又有没有帮助,我就不敢保证了。”
宝意一笑:“大师是高僧,说的话怎么可能会没有人信?先前说我三哥腿会好,这不是就应验了吗?”
空觉确实是有几分水平,只不过他也看错了眼。
把自己解的签里的贵人当做是医术又有进益的师弟医术又有进益,而没有想到宝意。
他说:“那我就不打扰郡主在这里抄经了,抄写完之后只要交给我的弟子,就会在这里长供起来。”
宝意起身相送,送到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桌前,用寺里提供的纸笔抄起了长生经。
禅房处,柔嘉跟宁王妃在一起,要布置禅房都是下人动手,宁王妃只需要站着指挥布置就行,不多时,便把这禅房布置得舒适又雅致。
柔嘉见左右无事,心中又郁气不散,于是对宁王妃说道:“母亲,我想出去走走。”
这灵山寺风景甚好,也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出入,柔嘉愿意出去走一走也好。
宁王妃点头应好,又叮嘱采心好好地跟着小姐,便放他们出去。
柔嘉离开了这禅房所在的院子,心中的郁闷稍减,只在这灵山寺中闲逛起来。
灵山寺到后来,俨然已经是大周朝的国寺,后山有许多院子给人居住,禅房则给皇亲国戚住。
柔嘉上辈子在入主中宫之后,也来过这里小住,因为不想见到萧琮跟他专宠的狐狸精。
采心跟着她,见柔嘉像是对这里极其熟悉,犹如在自家后花园中闲庭信步,只以为是从前小姐跟着王妃来这里,所以对这里见得多罢了。
柔嘉走了一段,忽然在空气中捕捉到了琴声。她在一棵松树下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着这仿佛熏染禅意的琴音。
她本来心浮气躁,不过听到这琴音,却感到心中的焦躁被抚平。
一时只忍不住想道:“这是何人在弹琴?”
她起了兴致,就要寻着琴音找过去,采心在她身后叫道:“小姐走慢些——”
柔嘉却不等,这琴音转淡,走得慢就要跟丢了。
她步履匆匆,原以为不会有人,不想却在转角同人相撞。
柔嘉被一撞之下,后退了两步,被面前的人有力地抓住了手腕才没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