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胡同。
吱呀一声,院子门打开,刘嫂子端着一盆水从里面出来。
她抬手往外一泼。
干净的水泼洒在地面上,一触地瞬间就仿佛有一股烟升腾起来。
地上的水迅速变干,稍稍带走了门前的热意。
她抬手擦了汗,望了望烈阳:“这天可真热啊……”
可是刘嫂子拿着空了的盆,转头看院子里,霍老还是坐在太阳底下,也不管那日头猛烈。
刘嫂子知道霍老是在等着宝姑娘。
可如今宝姑娘已经是宁王府的郡主,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到他们槐花胡同里来。
正想着,就听见马蹄嘚嘚的声音,还有车轮滚动。
刘嫂子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宁王府的马车出现在视野中。
她还认得宁王府的标记,顿时一喜,转头朝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霍老说道:“霍老爷,宁王府来人了!”
她没有说来的是宝意。
因为那马车的帘子放着,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人。
不过她想,就算来的不是宝意,也可能是来接霍老先生到府上去同她见面的人。
霍老听到她的话,本来激动得想站起来。
可是一想又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情,于是又坐了回去。
只抬了抬眼,偷偷望着停在外面的马车。
刘嫂子在外面,看到从马车上先下来了个清丽的姑娘。
她下来以后,又回首去扶马车上的人。
只见宝意从掀开的帘子里探出了身子,将手交给了她。
刘嫂子看到宝意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宁王府的金枝玉叶光是站在那里,都散发着贵气。
她连忙把盆放在一旁,在院门口下跪,称道:“见过——”
她的笑容仍然停在脸上,可是说到这里却卡了壳。
从前她叫宝意“宝姑娘”,如今宝意是宁王府的郡主,刘嫂子就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了。
冬雪站在宝意身旁,提醒道:“这是永泰郡主。”
“哦哦——”
刘嫂子连忙抬头看了看宝意,复又行礼,“民妇见过永泰郡主。”
这可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宝意还不大习惯被跪拜,不过她的身份已经与往日不同。
她还是忍住了,等刘嫂子行完这大礼,才开口道:“平身吧,以后不必多礼。”
是宝意,果然是宝意!
听见熟悉的声音,霍老在里面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他看到宝意同一个没见过的丫鬟一起进来,连忙又躺回了椅子上,闭着眼睛假寐。
郡主要进来,其他人都留在外面。
冬雪本来也想在外面等的,可是宝意让她跟着。
她便跟进来了。
王府来人从马车上搬下了大盒小盒,搬到刘嫂子面前。
一个小厮对她笑眯眯地道:“嫂子,这是我们郡主为老爷子准备的一点心意。”
“哦好。”刘嫂子顾不上自己的盆了,连忙伸手接过。
霍老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本来以为宝意不会再来这里了,毕竟他看着小丫头被认回去的。
可没想到啊,居然还是来了。
不过从门边走到自己面前要那么久吗?
怎么等了半天还没听她叫自己一声“爷爷”?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就感到面前的光被阴影挡住了。
然后,少女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像从前那般亲热地叫道:“爷爷。”
霍老睁开眼睛,在这过于刺眼的阳光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宝意。
宝意望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霍老心想,这小丫头自己跟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原本想“哼”一声,不过想到宝意现在的身份,自己不能那么不给她面子。
于是硬生生地憋住,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刘嫂子把东西都提进了院子里。
知道宝意跟霍老要在里面说话,于是把院门关上了。
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霍老才开口说道:“你怎么还来?”
现在这小丫头可不是个小可怜了,亏得自己当初还想认她做孙女。
宝意眨了眨眼睛:“前几日在府里忙,现在受完封就立刻来看爷爷了。”
别的都可以不忙,但是对霍老的治疗一定不能放弃。
空闻大师都说他已经有好转了,宝意就等把他的身体再调理好一些,让空闻大师为他彻底根治。
霍老听了她的话,嘴角差点绷不住要露出个笑容。
他干咳一声,不想让宝意看出自己患得患失。
毕竟他哪里想得到自己看好一个小丫头,就是只落难的小凤凰?
人生多艰,收徒不易啊。
他正想说点什么,宝意就已经扶住了他,往屋里推了。
“这外头太阳也太大了,亏得爷爷还在这外面坐得下去。”
不过她也知道,这个位置是最好看到外面的动静的。
爷爷肯定是在等自己来。
现在见了自己心里高兴,嘴上偏偏不说。
等一回到屋里,冬雪就说:“我带了上好的杭白菊,用来泡茶最是清热消暑,郡主跟老先生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宝意点头:“去吧。”
冬雪迈出了门,这屋里就只剩下宝意跟霍老。
霍老手里拿着把扇子,拿扇柄戳了戳身旁的宝意。
等宝意看过来,他就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问道:“还当我孙女?”
“嗯嗯。”宝意点了点头。
霍老见她点头,心中一阵想笑,又赶紧憋住。
“不过我现在是郡主了,不好叫您爷爷。”宝意试探地道,“所以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叫‘爷爷’,有人的时候我就叫‘霍爷爷’,好不好?”
说完谨慎地看着霍老,等着他的回应。
霍老心里美得冒泡,脸上却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可以。”
等到宝意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他才又补充道,“有人的时候,你还可以叫我师父。”
宝意一喜:“这么说,您收下我啦?我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霍老露出遭到质疑很不高兴的脸,“便是朽木我也能雕!何况你还很不错。”
得了霍老的夸赞,宝意心里很高兴,她坐在屋里望了一眼这院子,先前手里只有六百两的时候,租这个院子觉得它顶大了,现在再看,又觉得这里太小了。
她想着,转向霍老:“爷爷,这院子你住着会不会太小了?要不我们换一间吧?”
现在她有钱了,别说是租个院子,就是直接买下一间也行。
霍老却说:“不费那个事,这里我住惯了,挺好的。”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像他这样的大师,住在哪里都不妨碍他发光发亮。
宝意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冬雪很快泡好了茶端进来。
他们从这里离开,到庄子上去住了一阵,厨房里囤着的水应当已经换过了。
现在只是普通的水,没有混入灵泉。
不过这杭白菊自有清香,泡了茶喝也不错。
霍老在外面暴晒了一上午,这茶水一入口,只感到生津解渴。
他喝完了一杯茶,才把空了的杯子放下,问宝意:“你三哥的那些字帖,你都练得怎么样了?”
他这一确认完祖孙关系,就立刻考校起了功课。
宝意也放下茶杯,认真应答:“这几日在府中也没有疏懒,都练了一遍,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霍老挑眉:“噢?写来看看。”
“是。”宝意应着便起了身。
来到窗前摆着的书桌后,见上面正好铺着一张白纸,她直接就开始在砚台里磨墨。
冬雪跟了过来,接手了磨墨的工作:“我来,郡主。”
宝意随手从笔架上捡了一支笔,蘸饱了墨水。
霍老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道:“我念一句,你便用你会的字体写一句,什么时候把你会的都写完了,就说声停。”
“好的,爷爷。”
宝意立在桌后,等着爷爷念第一句。
霍老的声音响起:“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
宝意拿着的是只小笔,落笔便写起了簪花小楷。
她写一句就换一种字体,纸上前后两句看起来竟像是出自二人之手。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
冬雪在旁,怕霍老念得太快,宝意又要写不及。
可是一看,却发现宝意书写的速度竟然能够跟得上霍老的语速。
宝意全神贯注,已然忘我,完全不觉自己写得有多快。
写到后面换了隶书,这支笔就显得太小了。
她把笔一扔,从笔架上找了支狼毫,再蘸饱了墨水,继续写下去。
霍老一边念着,一边算着宝意换了多少种字体。
念到中段的时候,他就觉得该到她的极限了,可是却一直没听见宝意喊停。
霍老心中意外,口中不停,这一篇赋竟然就这么念到了底。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等到这最后一句结束,霍老睁开眼睛,向着书桌望去。
正好看到宝意也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笔,收了势,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
幸好这张纸够大,宝意心想,否则这么长的一篇赋,如何能写得下?
就听爷爷有些意外地问道:“写完了?”
宝意抬起头,望着他道:“嗯。”
霍老于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到这桌前。
他一低头,就见这张铺满桌面的白纸上写着自己方才念的那篇赋。
从一开始工整的簪花小楷,到后面满纸烟云,笔走龙蛇。
从一开始的娟秀淡雅,到后面的大开大合。
全文下来,竟用了四五十种字体,每一种看过去都能叫他一眼就看出出处。
冬雪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懂,但还是夸奖宝意:“郡主好厉害。”
霍老心道,她这可厉害坏了。
他自问也能轻松做到这一点,可是宝意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一手狗爬的小丫头。
这样短的时日,能够将一种字体写出精髓、写出神韵已是不易。
何况还是那么多种?
虽然眼下这纸上看起来有不少地方还稍显生硬,但是霍老毫不怀疑——
假以时日,她就能写得跟原版相差无几。
他心中激动,觉得自己真是慧眼识珠。
宝意生来就该继承他的衣钵,她天生就该吃这行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