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跪直了身体想要反驳。
可是,她却意识到——
即使是在这雨声雷声中,也能听见从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
“出了这样的流言,她居然从来没有去看过女儿?”
“没有去看过也就算了,还在这节骨眼上说自己去过三公子的院子,这陈氏是在想什么?”
“看她刚刚要送被进院子里,她还避之不及,一转眼却要扯上自己的女儿也一起,真是……”
旁人的娘亲都是在这时候拼命想把自己女儿摘出去,哪像里她?
她就是要她女儿死啊!
这些话声声入耳,正在这时空中又是一阵惊雷,令跪在地上的陈氏颤抖了一下。
宁王与宁王妃站在一处。
宁王还好,宁王妃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氏。
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跟在自己女儿身边的人。
她之所以放陈氏在柔嘉身边,是因为柔嘉依赖她。
而陈氏性子看起来也好,对柔嘉又忠诚。
宁王妃隐隐听过她对宝意严格,可是一直也只想着这是忠仆之行。
意图是让宝意也时时刻刻把柔嘉放在最高的位置。
可此刻一看,这哪里是严格?这分明是苛刻至极。
宁王妃有着四个儿女,每一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她是断然想象不出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自己亲生子的。
一时间,她对陈氏的品行也怀疑了起来。
李娘子愤怒地瞪着陈氏,感到被自己护在怀中的宝意一直在发抖。
所有看着这边的人都可以看到少女眼中满满的不敢相信,神色哀伤又绝望。
她仿佛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冒雨而来想要护住自己的娘亲,却换来她这样的对待。
“没事宝意。”李娘子低声安慰着她。
心中却忍不住想,今天要是自己没有追上来,宝意是不是就要被这么拉进了院子里?
她真是想都不敢想。
陈氏感到自己今日一再的失算。
为了补救,她连忙伏低了身子,朝着宁王与宁王妃磕起了头。
她的额头砸在地上,在那雨水中咚咚作响。
所有人见她一边磕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王爷王妃,事情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她说着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得通红,脸上流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说:“当年战乱之中,王妃将郡主托给我婆母照顾,已经是对我们家莫大的信任。后来王府来人将郡主寻回,又带了我们孤儿寡母一同进京,给了我们安身立命之处,这对我跟宝意来说都是天大的恩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痛哭,仿佛被这激烈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确认宁王妃跟王爷都在看着自己之后,陈氏才揪着衣襟,反手一指被护在伞下的宝意,“可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她却不识好歹,去了三公子院子,不好好服侍三公子,反而见天的往外跑!我是亲眼瞧着她跑出去的,瞧着她进了那城西的院子。所谓养不教母之过,见到唯一的女儿这样,我无地自容,日夜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什么。难道真的是我对她太苛刻了吗?才让她做出这样的丑事。”
陈氏一边说着,一边哭嚎出声,“我是一点都不敢去确认啊王妃……我、我……万一这是真的呢?万一呢?我有何颜面去见我陈家的列祖列宗?我有何颜面面对王爷和王妃?”
“你——”李娘子听着陈氏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只想再开口骂她。
可是又感到宝意的颤抖,只得暂时放弃了去骂这恶毒妇人。
她心里叹着气,再怎么讲这都是宝意的亲娘,骂她不也等于下宝意的面子吗?
陈氏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再加上后来又出了传言,说郡主这样……都是因为宝意命中带灾害的……”
“荒谬!”宁王性情刚正,最是不喜这样怪力乱神、毫无根据的话。
他指着陈氏骂道,“家宅不宁,便是你们这样的愚钝妇人搞出来的!就这么一个孩子,她能是什么灾星?柔嘉先前落水还是宝意救上来的,到了你嘴里,一转眼又成了她害她了?”
宝意在伞下听着父亲的话,原本演出来的委屈也三分也变成了七分真。
这是她的父亲。
若是陈氏与她的女儿没有抢走她的人生,那现在唤宁王父亲的便是她。
她虽没有什么机会与父亲接触,但是此刻听着他的话也知道,三哥身上那股正气和对下人的悲悯爱护都是像了谁。
宝意的泪簌簌地落下来。
李娘子忙拿了自己的手绢给她擦,却像是怎么也擦不干。
她真是一颗心都被这小丫头给哭碎了,宝意听她安慰自己:“宝意莫哭,莫哭。你看王爷都是信你的,不会听那陈氏满嘴胡言。”
陈氏听见宁王发话,又继续跪在地上向着他磕头,一下比一下重,口中称道:“王爷恕罪,是我后宅女子见识短,听见这样的话便六神无主,只想着把宝意喊过来,一同进院子里侍奉郡主……若是有什么事,我便带她一起走了,也能留下个清白……”
宁王简直被这妇人的心狠与愚昧给惊到了。
他站在宁王妃身边,抬头看向宝意。
自始至终,这孩子都只是哭,根本没有指责她这不称职的母亲半句话。
宁王看着她,已经想不起这小丫头随着柔嘉一起进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只觉得她现在看起来比起同龄人来也还是稍显不足的。
宝意见宁王看着自己,听他问道:“宝意,你娘口口声声说见过你,本王问你,她究竟去寻过你没有?”
尚伏在地上痛哭的陈氏一听见宁王开口问宝意,心中就是一惊。
她慌忙抬起头来,看向身后的人。
宝意从李娘子撑着的伞下出来,跪在了这大雨中。
望着自己的父亲,宝意颤声道:“回王爷的话……我娘她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她说着,将目光从宁王身上移开,落在了陈氏身上。
现在两个人据是湿透,两辈子加在一起,宝意也不曾见过陈氏这么狼狈的样子。
宝意想,原来她做了这些事情也会惊慌,也会害怕被拆穿。
“娘亲。”听着宝意用与以往无异的语气叫自己,陈氏心中却是一颤。
宝意望着她,说道,“从小娘亲就对姐姐好,什么好的都给姐姐,姐姐在家里是什么也不用做的。我从前不懂这是因为姐姐与我不同,只想着多做一些事,便同样得到娘亲的疼爱。
“我从四岁起便上山砍柴,洗衣做饭,扫地擦桌,事事都做,只想着为娘亲多分担一些,好换来娘亲一句称赞。可是娘亲从不夸我,一句也不曾。
“我七岁了,不识字,我不怨。姐姐是王府血脉,是金枝玉叶,这天下最好的都该她得,我也不怨,可是我才是娘的亲生女儿!为何娘不疼我,不爱我,在院子里从不帮我,听了那些流言也不信我,如今还要说谎,说来见过我?”
这字字句句皆是锥心之语,旁人听着都痛,何况是经历了这一切的宝意呢?
众人也想到,对啊,若陈氏说是因为宝意在府中行为不检,才惹得她厌弃,那么在入府以前呢?
她不过是个孩子,却要做这么多。
而且听宝意的话,好似家中这些大人做的重活,都是她一个人做。
郡主是主子,不用做是正常的,可是陈氏呢?她不过也是一个奴仆,而且还是个手脚健全的人,却也要自己的女儿来做这些,从来不伸手帮一帮。
李娘子看着陈氏,已经恨不得上去打这女人一耳光。
她都不知道他们宝意小时候过得这么苦。
这吃了那么多苦的孩子,难怪旁人对她好些,她就高兴得不行。
这吃了这么多苦的孩子,还能长成今天这良善模样,这应当是亏得她的祖母吧。
陈氏听着周围那些窃窃私语又再次响了起来:
“这陈氏可真是狠啊,居然从小就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难道这宝意出生的时候还是寤生的吗?才让她这个亲娘如此记恨。”
“看她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后娘呢。”
“也对,这是不是亲生的还指不定呢。”
陈氏听着前面的话还好,可是当听到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便立刻慌了神。
宝意看着她的眼神慌乱了片刻,然后从地上撑了起来,在雨中要爬向自己:“宝意……是娘错了,是娘一时想差了!你是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怎么会不疼你不爱你呢?”
宝意跪在原地没动,李娘子却是警醒,一把把人拉了回来。
她护着宝意直直地后退,不让陈氏靠近,喝道:“别过来!你这恶婆娘究竟安的什么心?”
其他人看着陈氏过来,也慌忙退开了。
陈氏看着他们这般举动,颓然地坐在地上,开始掩面哭泣。
宝意望着她,只恨她们身上还有这母女的名分,陈氏不慈,她却不能不孝。
此时她能做的顶多就是把她送进院子里,而这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完全没有洗去,反而已经留下了烙印。
但是宝意不怕,这是她要将陈氏这一军,愿意付出的代价。
她想着,抬眼望向那紧闭的院门,又想起了上辈子柔嘉得天花的时候。
陈氏把自己送进去,可她却一直留在外面。
宝意想,她不是口口声声说最疼最爱自己的女儿,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女儿吗?
可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就不敢自己亲身进去照顾谢柔嘉呢?
所以说,这个人最看重的,其实永远都是她自己。
来日柔嘉要是知道她今日在这院子外面的表现,一定很有意思。
陈氏低泣了片刻,摇摇晃晃地站起。
周围的人见状又再一次紧张了起来,就怕她狂性大发,要扑到他们身上来。
可是陈氏做的全然不是这样的打算。
陈氏如今是完全看不透宝意了。
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今日的失态都是因宝意而起。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让宝意再呆在府中了。
就算宝意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好,她再留在这里,也只是会坏了自己的事。
陈氏看着宁王妃,宁王是不相信这些灾星之类的说法的。
但是向来信佛、信因果轮回的宁王妃却不可能心中完全没有刺。
自己只要说是为了柔嘉,让宁王妃把宝意送到庄子上去。
宁王妃顾念着里面的女儿,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陈氏打定了主意,正要开口,却听见宁王妃意外地叫了一声:“行儿?”
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落在身后。
陈氏想,她这又是看见了谁?
一转头,就看见个坐在轮椅上的俊美公子正由小厮推着,从小径上过来。
这位常年不在府中的三公子,陈氏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见到。
只见他的形容生得与宁王妃颇为相似,可气质却极为清冷。
仿佛任何人在他身边,都会被比得低进尘埃里。
在陈氏心想着他怎么会来的时候,宝意也一样在想三哥怎么来了?
轮椅停下,谢易行的目光先落在了那紧闭的院门上。
然后,又看了看浑身湿透的宝意,最后再看向这跪在地上的陈氏。
“怎么,行儿?”宁王也同样担心小儿子的身体,“为何突然过来了?”
谢易行收回目光,望着父亲说道:“听说柔嘉感染了天花,这边封锁了院子,我过来看一看。”
宁王妃强颜欢笑道:“你妹妹没事的,倒是你身子差些,别淋了雨,还是先回院子里去吧。”
谢易行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还有一事,等我说完便回院子里。”
宁王忙问道:“是什么事?”小儿子身体这样,从小性格就孤僻,鲜少在意外物。
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过来,宁王也很好奇。
宝意站在原地,却知道三哥是为了什么过来的。
李娘子为她撑着伞,心中也是一喜。
没错了,三公子定然是看着宝意刚刚那样跑出来,特意过来的。
果然,就见谢易行的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他说:“我今日过来,是为了府中的流言,宝意毕竟是我院子里的丫鬟,我应当管教。”
宁王妃一听这甚嚣尘上的流言都打扰到自己的幼子了,一时间只想去找出究竟是谁散播了这流言,好好彻查一番。
宁王则问道:“这流言如何?”
谢易行道:“流言不实。宝意自来我的院子,一直尽职尽责,同小厨房一起用心地照顾我饮食起居。我院子里少事务,他们闲下来出去是我准许过的,宝意如此,小厨房的人也是一样。”
李娘子听到这话,便说道:“回王爷,我们在三公子的院子都是极其自由的,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出府只消说一声。”
谢易行神色淡淡,可看着儿子的宁王与宁王妃却心中一疼。
两人都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不良于行,只能坐在这轮椅上活动,也不愿意旁人看到他这样子对他目露怜悯,于是便哪里都不去。
他不能出去,便乐意让身边的人都自由出行。
由他们在外头走一走,也像是代替他在这鲜活的人间走过了。
他们这个儿子,是与旁人独独不同的。
宁王妃眼眶微红,说道:“这我与你爹是知道的,你院子里的人自是依照你的准则来行事,哪里都去得。”
谢易行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宝意身上,同那双哭得像小兔子一样的眼睛对上了。
他的神色柔和下来:“宝意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我也是知道的。”
宝意心中默默地叫了一声“三哥”,听他对宁王妃说道:“柔嘉落水后,宝意去了灵山寺求平安符的事,母亲可还记得?”
宁王妃擦干了眼泪,说道:“自是记得。”
不过此事跟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谢易行说:“宝意在灵山寺救了人,那老者如今独居在城西的院子里,身旁无人,宝意不放心,便时时去看看他。她存的是善心,行的是好意,却让府中的人传成这样,甚至到了她亲娘口中,也成为了辱没他们家门的不孝女,我听到这是还想将宝意一起拉进柔嘉的院子里去?”
原来如此!
这阵子听了那么多的风言风语,也不知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的众人都恍然大悟。
只有陈氏听了这话,看着谢易行的目光扫过来,在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目光下又打了个颤。
谢易行冷冷地望着她:“柔嘉院子里的人何其多,我这不能行走之人,身边合意的就只有宝意一个。我今日不来,难道是要连她也从我这里抢了去?”
宁王妃对儿子本就愧疚,看着儿子因为宝意在身边,性情开朗了,现在气色看着竟也好了些,再听他说这样的话,岂不是锥心?
因此,谢易行的话音落下,宁王妃便立刻说道:“宝意哪里也不去,她就在你身边。”
只要儿子高兴,别说是宝意,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宁王妃也要为他摘下来。
陈氏听着宁王妃的话,知道自己的最后一条路是被堵死了。
只要是这三公子不开口,宝意就能永远地留在府中,永远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心中颓然,偏生谢易行的眼睛还在冷冷地看着她,说道:“有母亲这句话便好了,希望下次不会有人再把手伸过界,伸到我院子里来,要带走我的人。”
这是警告,让陈氏不要仗着她是宝意的亲娘再这样做得过分。
自此,宝意身上被这流言留下的烙印就像这雨里的泥痕一样,被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三公子说的话,谁还敢质疑三公子?
果然,从她走出这个院子,去到三公子那里去,就是平步青云。
跟以前那个小可怜,完全不同了。
陈氏如今只能一人面对被锁进这院子的命运。
她也不能挣扎,只能顺从地朝着那紧闭的院门走去。
宝意望着她,看着那紧闭的院门从里面开启。
紫鸢站在门边,迎着陈氏进去。
在陈氏一脚迈进门槛的时候,所有人就见到宝意在原地跪了下来。
“王爷,王妃,宝意有事相求。”
陈氏迈进门槛的脚步一顿,站在屋檐下,转过身来。
在这大雨与雷电中,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宝意。
宝意却不看她,只望着宁王与宁王妃。
她的声音在雨中响起:“王爷刚正,王妃宽厚,自是不会计较那流言所传之事。”
大家又想着那三条在府中近日沸沸扬扬的流言。
前两条是是由三公子为她作证推翻了,而后面那一条——
宝意说:“我愿郡主福寿安康,永乐绵长,我愿我娘亲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若我真的是灾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影响到郡主,我也是不愿意的。还请王爷与王妃恩准,能让我到寺庙里去,为郡主和我娘亲祈福。”
少女说完,就在这雨中朝着宁王与宁王妃叩了三个响头。
宁王与宁王妃看着她,都被这孩子的纯孝所感动。
明明这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她的生母就那样愚昧狠心呢?
谢易行看着宝意的背影,开口道:“让宝意随我一同回庄子上吧。”
宝意闻言,转头看向哥哥。
宁王妃听了点头道:“也好。”
府中这样多事,让小儿子先回庄子上去休养再好不过。
她看向宁王,宁王也说道:“好,妙华庵便在庄子近旁,宝意你便随三公子一起回去,在妙华庵中为郡主抄经祈福。”
宝意在雨中抬头,望着宁王:“是,王爷。”
……
一场事端,终于落下。
陈氏进了郡主的院子,那门再次锁上,而围在这周围的人也都各自散去。
谢易行在府中再停留一晚,明日雨一停,就直接带着宝意和小厨房的李娘子回庄子上休养。
这一去,应当是等到城中的天花疫情遏制住了才会再回来。
是夜,王妃房中。
宁王与宁王妃在一起,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心中都是一声长叹。
宁王安慰妻子:“不必担心,柔嘉定然吉人天相,能够熬过这一次。”
宁王妃点了点头,想着宝意,对丈夫说道:“宝意是个好孩子,可是陈氏……”
她想,等柔嘉好了以后,是不能再将陈氏放在她身边了。
宁王妃心中甚至忍不住也像那些丫鬟小厮一样怀疑起了陈氏。
这样心狠,到底是不是宝意的亲娘?
她想着,又听宁王说道:“今天管家来报,母亲的车队已经到城外三十里了。”
“那么快?”宁王妃一惊,坐起身来,“母亲现在可不能回来。”
宁王点头,他们是放心不下女儿,所以才在府中不能出去。
但是宁王太妃回来,肯定不能立刻回府。
他说:“我已经对王管事说了,让他随行儿一同回庄上,将庄子收拾好,让母亲就在那里先住着。妙华庵也近,母亲要是想继续修行,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