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打破了皇城的平静。
太医院做出了诊断——
京中那么多人突然发起高热,是得了天花。
听到这个消息,刚登基的成元帝把手中批奏折的朱笔都扔到了一旁:“当真?”
“真的,陛下。”跪在地上的太医院院正抬手擦着汗,说道,“不日前去宁王府为柔嘉郡主看诊的徐太医也感染了天花,如今已经单独隔在了一个院子里。”
这天花病症毒性极强,传染性极强。
得过天花的人便是痊愈了,身上的伤口结痂剥落,一周内也依然可以感染旁人。
他们国境内从未爆发过这样大规模的天花,因此徐太医当日去为郡主诊治的时候也没有看出来。
只是他一回来就发现不对,立刻便将自己同其他人隔开了,疫情这才没有在皇宫中扩散。
成元帝坐在上首问道:“天花之症可致命?”
太医院院正道:“致命。得了天花,若是急性,感染者三五天内便会暴毙。便是不死,这天花发作起来也极其痛苦,还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许多疤痕。”
徐太医已经熬过了前面,感染的天花不是急性发作,慢慢恢复过来,也不过就是脸上身上多些疤的事。他已经五十有余,早已娶妻生子,连孙子都有了,对他的影响倒不是很大。但是像柔嘉郡主那样正是青春年华,又是闺中未嫁的少女,以后就麻烦了。
成元帝面色难看:“可有医治的方法?”
太医院院正为难地道:“尚无医治的办法。”
也就是说,如今感染了天花,除了能喝一些不刺激的药,就只能靠着病人自己撑下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成元帝坐在桌案后,他这才刚登基大典,就迎来了这样的事,城中感染天花的人也不知几何。
太医院院正听他愤怒地一拍桌,怒道:“我朝从未有过这样的病症,定是那些外邦人从外面带来的,来人!”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总管忙上前听令,成元帝道:“去,急招欧阳太尉入宫。”顿了顿又说道,“把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也都叫来。”
“是。”
遇到这样的事,成元帝第一想到的当然是他的股肱之臣——欧阳昭明。
可是转念又一想,几个儿子也已经成年了,不比从前。
早晚有一日是要从他们之中选择一人继承大宝的,于是就干脆把三个儿子也一起叫了进来。
宫外,欧阳昭明听得帝王召见,立刻便动身入宫。
城中一爆发天花,他就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已经命人去搜寻这天花的源头。
庆典之日,无数人聚在玄武大街上,平民感染这天花之症是正常的。
可是宁王府郡主那样的贵女也感染天花,这就只要查一查她同谁接触过,就能抓住这源头。
“这天花之乱竟如此凑巧,就爆发在这庆典上。”欧阳昭明坐在马车上,半阖着眼睛对自己的护卫说道,“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这其中有得查。”
他来到御书房,只见三位皇子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成元帝的长子早夭,成年皇子便是这三个,分别是二皇子萧璜,三皇子萧琮,四皇子萧璟。
三人对他打了个招呼:“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也回了礼:“见过三位皇子。”
等了片刻,成元帝来了,欧阳昭明便立刻禀报了自己已经命人去查城中天花爆发之事。
听他说还将那些染病的人都隔离了,成元帝立刻松了一口气:“好!”
而方才听了这天花夺人命的消息,怕要自己去处理,心中惶惶的二皇子跟三皇子也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只有四皇子萧璟依然皱着眉。
他听说不止城中百姓感染天花,便是宁王府也有人感染了。
萧璟不知是柔嘉感染了天花,只担心好友。
欧阳昭明留意到他的神色,等从书房出来以后,便叫着他:“四皇子留步。”
萧璟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欧阳大人。”
欧阳昭明望着他,朝他温文一笑:“下官猜测,四皇子可是担心宁王的二公子?”
萧璟也没有隐瞒:“不错。”
这京城中,他确认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面前这个人。
欧阳昭明在穿着饰有麒麟的官服时,比他穿着书生衫的时候,更能提醒旁人他的权势与手段。
萧璟听他说道:“四皇子若是担心这个,想要去宁王府一趟,那大可不必去了。下官的人已经问清楚了,感染天花的是柔嘉郡主,不是谢二公子。如今宁王府里外都已经封锁了,四皇子身份贵重,还是留在宫中,不要过去为好。”
听见好友没有事,萧璟皱着的眉头也就松开了:“多谢欧阳大人告知。”
欧阳昭明对他点了点头:“下官告辞。”
萧璟站在原地,望着他转身离开,然后抬眼望了望外头即将下雨的天空。
皇城叫这沉沉的黑云压着,让人感到笼罩在他们大周朝头上的阴影挥之不去。
雨终于落了下来。
宁王府,柔嘉郡主院子中,有小丫鬟还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小声问道:“天花是什么?”
紫鸢望向她:“天花是一种病,能够传染,一开始便是像珍珠她们一样服侍郡主被感染,高烧、疼痛,过多几日,面上就会开始爆发红疹,然后长出脓包。”
她的声音落在院中众人的耳中,尤其是夏草跟秋云,令她们都摸着自己的脸瑟瑟发抖起来。
女孩子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容颜,尤其是她们这样长得好的,就更加看重。
雨点砸下来,落在她们的头上指尖上,那温度令她们颤抖了一下。
秋云回过神来,望着紫鸢说:“既然会传染,那为何紫鸢姐姐要把院门锁上,不让我们出去?”
这不是想让她们死在这里吗?!
紫鸢却望着她们,说道:“感染了天花,先前几日是看不出来的,你们都接触过郡主,哪怕现在没有开始浮现相应的症状,可能也已经感染上了,我不能放你们出去。”
郡主房里,柔嘉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热,呼吸也是一阵急过一阵。
院中,雨点密集起来,将站在这里的人头上身上都打湿了。
在这雷声中,有些小丫鬟已经害怕了起来,想着如今在房中躺着的那几个已经感染发热的小姐妹,自己也会同她们一样吗?
“你这是……”秋云积攒起了力气,抬手指着紫鸢道,“你这是在杀人!”
“杀人?”紫鸢看着她,一步步地向着秋云走来。
秋云为她的气势所摄,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却被紫鸢一把抓住了手,定在原地。
“好好看清楚了,我跟你们一起留在这里。”紫鸢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院中这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上扫过,说道,“留在这里,有人照料,有太医开的药,熬过去不一定会死,谁现在敢去冲撞那门,想要冲出去的话,就不一定了。”
所有人被她说的话给镇住。
秋云也失却了言语。
紫鸢松开了秋云的手,说道:“只是院门封锁,不准出去,这段时日,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什么。”
紫鸢封锁院子的动静传到了宁王妃耳中。
在这瓢泼大雨中,宁王妃匆匆地从自己的院子赶到了这封锁的院子外。
她焦急地望着紧闭的院门,在伞下只能听到雨声,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青梅忙上前去敲门,把这院门拍得砰砰作响:“紫鸢姐姐——紫鸢姐姐!”
不多时,门后传来了紫鸢的声音:“青梅?可是王妃来了?”
宁王妃上前一步,眼看就要走出纸伞的范围,在旁为她撑着伞的红芍连忙跟着上前了一步。
宁王妃望着这紧闭的院门:“紫鸢——”
“王妃。”紫鸢的声音隔着院门传来,“天花有极强的传染性,奴婢现在不能开门,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郡主现在情况还好,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想来宫中的御医肯定也会很快发现郡主得的是天花,会给郡主开药,王妃不必担心。”
宁王妃站在雨中,总觉得从院中隐隐可以听到哭声。
她想着自己女儿在里面明明数日前还好,一下子情况却变得危急起来,只感到心如刀绞。
又想着自己的大丫鬟是这样的果敢,知不知道她这样把自己也锁在里面会怎样?
站在她身旁的红芍安慰道:“王妃不必担心,紫鸢姐姐小时候是得过天花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一眼就认出柔嘉郡主身上出的红疹,判断出她得的是天花。
“没错。”紫鸢也在院中说道,“这天花虽然奇毒,但是得过一次,便不会再染上第二次了。”
可即便是这样说着,知道柔嘉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没有亲眼见到她,宁王妃还是放不下心。
就在这时,雨中又匆匆地来了脚步声。
这脚步极为稳健,宁王妃一听便知道是夫君回来了。
“王爷——”她站在伞下,转头朝着身后望去,果然看见宁王大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在他身后撑伞的小厮几乎要跟不上他。
一见宁王过来,宁王妃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宁王忙扶住妻子,站在伞下望向院门,却发现女儿的院子已经被封锁了,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宁王妃泪盈于睫,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红芍便代替她回答道:“回王爷,这是紫鸢封锁了院子,郡主得的是天花。”
宁王握着妻子的手臂,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宁王妃望着宁王,听他说道,“方才宫中已经来人传过话了,太医确诊柔嘉得的是天花,那日给她来看省的徐太医也感染了。”
“那太医可有什么办法?”宁王妃握着丈夫的手,颤声问道。
宁王摇了摇头,忧心的目光看向着那紧闭的院门,说道:“没有办法,只能等她自己熬过去。”
宁王妃听着这话,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这么晕过去。
……
大雨倾盆,雷声一阵响过一阵。
院中的树上,雪球儿不在那里,平日里都呆在上面的另一个身影也不在那里。
而书房中,谢易行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跟自己下棋了,在他对面坐着他戴着面罩的影卫,他执白,白翊岚执黑,两人坐在这里对弈。
风声急,雷声吼,白雨跳珠落入棋盘,可那该落的黑色棋子却一直停在半空中,久久都没有落下来。谢易行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见他面罩之上的那双眼睛在望着不知什么方向出神,心思全然没有在这棋盘上。
谢易行于是抬手把白子扔回了棋盒里,然后在桌面上敲了敲。
等坐在对面的人回神,他才问道:“你在想什么?”
白翊岚在面罩后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不知她现在怕不怕。”
谢易行一听就知道他这是在想着谁。
他一挑眉,想知道她怕不怕,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光坐在这里能知道什么?
小厨房里。
今日下雨,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做,雨水将地上落的叶子都冲击到了沟里。
只能等雨停了再去清理干净,宝意就在这里跟着李娘子学做点心。
李娘子见她这几日不开心,现在是想方设法要让她高兴起来。
宝意用手上的面团做了个兔子,正在举起来给她看,问她:“姐姐,可爱吗?”
“可爱。”李娘子刚说了可爱,就看见有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
连身上的雨水都没抖干净,这小厮就对小厨房里的其他人道:“郡主的院子被封锁了。”
李娘子一听到“郡主的院子”就觉得要糟,再转头一看宝意,果然一张小脸已经吓得白了。
她恨不得抽这个没眼色的家伙,可是望着宝意这紧张的样子,又不得不问他:“怎么回事?”
这跑进来说消息的小厮说道:“宫里来人说了,郡主得的是天花,要命的,还会传染!所以王妃院子里的紫鸢就把整个郡主的院子都封锁了,让所有跟郡主接触过的人都不得出去。”
“那——”李娘子听见宝意的声音在旁边担忧地响起,“那我娘呢?”
这小厮说:“你娘?”
他把宝意跟郡主院子里的人对比了一下,随口说道,“你娘现在大概正在被人往院子里关吧。”
宝意一听,手里拿着的面团一下子掉了下来,摔在桌上,失了形状。
她本人则直接往外冲去,甚至不拿上靠在墙边的伞就冲进了雨里。
李娘子瞪了这多嘴的小厮一眼,然后把围裙一解,也朝着宝意追了出去。
“宝意!宝意!”
听见雨中传来李娘子的声音,坐在书房窗前的谢易行跟白翊岚都朝着下方望去。
两人看着宝意冒着雨跑远了,而李娘子拿着伞从后面一路追着过去。
白翊岚坐直了身体,这是怎么了?
郡主院子外。
柔嘉一病,陈氏又不懂医,能做的事情非常少。
看着柔嘉见天都没有好转,陈氏于是又去了灵山寺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
紫鸢封闭院子的时候,她人正好在外头。
现在才求了福,还抓了香灰回来,准备土法子泡水,让柔嘉喝下去。
没想到一来到院子外,就看到宁王跟宁王妃都在这里围着院子,那院门还不开。
陈氏心里一突,只担心里面是出了什么事。
她忙朝着院子的方向跑来,跑得泥水飞溅在身上也顾不上管。
“怎么了?郡主院子里怎么了?”她一边从外面挤进来,一边抓着人问。
那被她抓着的丫鬟刚要开口回答,却发现问自己话的人是柔嘉郡主院子里的陈嬷嬷,这也是跟郡主接触过的,顿时吓得“啊”了一声,往旁边退去。
她这一叫,立刻就吸引了旁人的目光,众人见陈氏在这里,也纷纷变色,像躲避瘟疫一样朝着旁边躲去。
他们可是听见了的,这天花是会传染的!
陈氏看着他们的动作,不知他们这是何意。
自己不过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她心中疑虑万千,一时间想着难道是柔嘉出了什么事,一时间又想着难道是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暴露了。
不过这些人一退开,反而方便她往前走。
陈氏从这让开的路走到宁王与宁王妃面前,心中全是惊惶与不安。
宁王与宁王妃见了她却像是更加惊惶一般,陈氏还未开口,宁王与宁王妃身边的人便已经把他们挡在了身后,将陈氏与他们隔开。
陈氏真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手上拿着的伞也滚到了一旁。
她听见面前的人在问自己:“陈嬷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陈氏颤抖着嘴唇,在雨中抬起头来,雨势甚大,没了伞的遮挡,她很快就被淋湿了。
她望向那紧闭的院门,不知道柔嘉在里面是怎样了,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自己都避如蛇蝎。
她脑海中又想起了那天听到的那句话,宝意是灾星,是祸害。
“我……”陈氏望着宁王夫妇,确定他们这样的反应肯定是还不知道当年女儿被认错的事了,于是心下稍定,第一反应就是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宝意身上,先洗脱自己。
她心中想好了腹稿,刚要说出来,就听见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红芍说:“陈嬷嬷,郡主得了天花。”
“什么?”陈氏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到她望着所有人的表情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之后,一张脸便在雨中瞬间白了。
天花,她如何不知道天花是怎样可怕的病?
她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村子有人得了天花,很快就传染了整个村,然后一发作,整个村都没了。
再看面前这些人惊惶的眼神,陈氏便明白过来,他们是担心自己身染天花,会传染他们。
她忙跪在地上,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得天花,我没有得天花!”
她知道那些小丫鬟从柔嘉身上感染了天花,是会高热不止的,于是说道:“王爷王妃,我没有发热,也没有感到不舒服,我没感染!”
宁王妃望着她,心中有几分怜悯,可是在这个时候却不能心软,只说道:“陈嬷嬷,太医说了,这天花发作是有一定的时间的,在发作之前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感染了没有。”
“我没有,我没有……”陈氏如今满脑子都是宝意是灾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红芍说:“不管你有没有,为了主子们的安全,你也是要进院子里的,何况郡主现在还需要人照顾,陈嬷嬷你先进去吧,紫鸢会在院子里为你开门,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你再出来便是。”
陈氏听着她的话,心中一惊,自己现在没有感染天花,可是进了那院子,同那么多感染了天花的人在一起,她还能幸存吗?
陈氏面露惊恐,拼命地想拒绝,可是面前的宁王跟宁王妃却没有一个说要放过她。
陈氏渐渐陷入绝望,又再次想到了宝意。
她望向院门,在这院子里,她的女儿正在里面受苦,而宝意却在别处逍遥快活。
她心中发起狠来,想着好,你们要我进去,我死也要拉上你们的女儿当垫背!不是说接触过就要进去吗?那我也接触过宝意,就让她和我一同进去!
陈氏心里打定了主意,压下了惊慌,做出镇定的样子,从地上站起了身,然后对着红芍说道:“红芍姑娘,我——”
她想说我进去可以,我也见了我的女儿宝意,怕是她也要一起进来,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雨中又匆匆来了的脚步声。
宝意冒着雨从三公子的院子那边跑过来,浑身湿透,站在人群边缘望着还站在那里的陈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李娘子从后面匆匆地跑来,把人笼到了伞下:“宝意,好了——”
她想说陈氏日日跟郡主接触,不被关进去是不可能的,现在宝意见了她,也算是了却桩心事了,不可能阻止。
不想陈氏见了宝意,眼中却骤然爆发出一阵光芒,然后又转身跪下,对着宁王与宁王飞说道:“王爷王妃,既然宝意来了,就让我们母女一起进去服侍郡主吧,毕竟我也见了她,不知会不会把这病也传给了她——”
听到她竟然去见了宝意,宁王妃心中一惊,若是传给了宝意,那行儿——
然而她还未说话,那护着宝意的李娘子就怒喝了一声:“王妃别听她满嘴胡吣!”
李娘子性情直爽,也是忍了很久了,一下子就把话都抖了出来。
“这些时日,府中在四处传着宝意偷偷出去私会情郎的流言,在郡主病倒之后,还有人在私下传是宝意命中带灾,把她害成这样的。在场人人都听过这流言,宝意成日失魂落魄,我日日守着,怕她出事,可陈氏这个当娘的就一次也没来见过她,现在居然还想把女儿也一起攀扯进去?都说虎毒不食子,陈氏你说你还像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