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一声霹雳。
宝意头脑一片空白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姐姐不是真正的郡主,娘亲……不是自己的娘亲?
那谁才是郡主?谁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一瞬间,过往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一样,开始在她眼前闪过。
那些已经变得模糊了的温暖记忆,又在她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山岗上,小小的宝意被奶奶抱在怀里,脖子挂着那枚玉坠,和奶奶一起遥望着北边。
“看见了没有?”奶奶颠了颠怀里的小宝意,指着连绵群山遮挡后的地方,“那里就是我们宝意的家,只要宝意戴着玉坠在这里乖乖等着,他们就会来找到你。”
小宝意的小手摸着脖子上戴的那枚玉坠,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远方,细细地“嗯”了一声。
在她们身旁,站在地上的是个跟宝意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也在跟着眺望远方,比起现在来要年轻许多的陈氏牵着她的手,母女二人站在一处。
姐姐不是郡主,陈氏也不是自己的娘亲,那枚玉坠是自己的。
宝意死死地盯着柔嘉郡主挂在颈间的玉坠上面的那抹血红,那红色仿佛在她眼前无限地扩大,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
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在被玉坠所影响,被吸过去,还是她的整个世界在为这样的真相而崩溃。
她死了,她们两个还活着,而且会好好的,永永远远的顶着她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瞬间,宝意心中迸发出了巨大的怨恨和不甘。
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从来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结果竟然是因为被最亲近的人顶替了身份,夺走了她的一切!
这么多年来,她做着院子里最多最苦的活,服侍着夺走自己的一切的人,还管谋划了这一切的陈氏叫娘亲。而她真正的父母……宁王与宁王妃,还有她的哥哥,个个都近在咫尺,却没人发现院子里住着的那个谢柔嘉是假的。
宝意这一世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亲人,可是她却没有想过自己想要的一切就近在咫尺。
如果不是陈氏……如果不是姐姐……
这样的怨气似乎激发了玉坠,宝意感到那吸引力变得更强劲起来,把自己从半空中扯了下来,向着玉坠中那个血红的世界投去。
“不!”她不甘地挣扎,“我不走!”
她不想要离开这里,她想要质问这两个抢走了自己的一切还这样心安理得的人,质问她们怎么能这样做,怎么敢这样做。
然而她的力量在这玉坠面前就如同蚍蜉撼大树,这原本戴在她的脖子上,在四岁那年被姐姐抢去的玉坠已然认了谢柔嘉为主,忘记了曾经的宝意,只一心一意要守护另一个人。
宝意在抵抗中发出了怒吼,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不甘这样被抢走人生!
她不甘这样跟自己的亲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从来没有机会和他们相认!
她更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去,眼前这两个人做的那些事从此没人知道,能够心安理得逍遥地生活下去,她却只能做穿着嫁衣的红衣厉鬼,被这样吸走——
她不!
……
“不——!”
仿佛溺水之人回到了水面上,宝意一下子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感到愤怒依然在身体里燃烧。
她大汗淋漓,全身发热,眼下坐起来,汗湿的头发都贴在额头跟颈侧。
这梦境比上一次更真实了,那些不甘、愤怒跟最后的绝望都还留存在她的胸膛里,不停地冲撞着,想要找到一个出口释放出来。
外面的雨停了,天色彻底的暗下来。
大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带着青草味的泥土芬芳,宝意听着屋檐下有雨点落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没死,她揪着被子想,她又活过来了。
但她现在究竟是一个死过复生的游魂,还是什么?
宝意揪着被子,惊魂未定地缩在床角。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所以当转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的时候,宝意被狠狠地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向着床的更深处缩去:“谁!”
是谁!她看着那坐在自己床边的轮廓,感到那种惊惧又再次袭击了自己。
这个世界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好,在暗处藏着数不尽的算计。
她被人鸠占鹊巢,她会死不瞑目。
“宝意?!”听见宝意的惊叫,端着粥的冬雪连忙跑了进来。
见屋里这么黑,她眼睛一时间不能适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跑到桌前点亮了油灯。
春桃他们被训斥之后,都被各自的爹娘带了回去,没有回到这里来,只有宝意一个人在昏睡。
屋里的灯一点亮,冬雪就看清了坐在那里的身影是谁,这才松了一口气:“陈嬷嬷?”
是陈氏。
宝意的背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冬雪却放松下来,一手抚着胸口道:“吓我一跳,陈嬷嬷来看宝意?怎么也不点灯?”
刚才一直静静坐在床边,在黑暗中盯着宝意的陈氏对冬雪微微一笑,开口道:“刚刚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亮着,不知不觉就黑了。”
她进来的时候天还没黑,现在阖府都点灯了,那意味着她在床边坐了多久?
宝意不寒而栗。
在今日之前,要是见到陈氏这样关心自己,注意力全放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宝意都是欣喜的,感到安全的,可在那真实的梦境之后,再看着陈氏,她就只感到无尽的恐惧。
抢走玉坠的人是姐姐,但真正令宝意失去身份的,是她。
而且自己一死,陈氏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说找到了自己的尸首,宝意不敢去想那些山贼是真的那么巧堵在了自己出嫁的路上,还是有什么人故意安排让他们找上了她。
被她当成亲生母亲的人,都可能是欺骗她毁掉她人生的真凶,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冬雪不知道宝意心中的恐惧,端着粥走过来,见她这样缩在床角不说话,还以为她是不舒服。
刚想开口问,就听陈氏说道:“这孩子刚刚又做梦,吓着了。”
宝意拥着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瑟瑟发抖。
可惜陈氏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幸好陈氏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
冬雪把粥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也坐到床边来,伸手要去探宝意的额头,担忧地道:“又做噩梦吓着了吗?”
宝意不敢说话,在陈氏的注视下任由冬雪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
陈氏看着她们俩,温和地道:“方才我探过了,没有再烧了。”
听着她的声音,宝意咬住了口腔内壁,努力地不让自己的恐惧显现出来。
所幸在陈氏看来,她经历了在雷雨交加时被困在屋顶上的事,醒来会害怕发抖也是正常的。
“没事了。”冬雪轻声道,又像昨夜那样安抚地拍着宝意的背,“没事了宝意,都过去了。”
虽然陈氏为了在府中立足,平时看上去对宝意很是严格,待谁都好过待这个女儿,但她到底还是宝意的亲娘,在这种时候还是会默默守在她身边,怕她发烧。
冬雪知道宝意最想要的就是娘亲的关怀,陈氏来这里陪着她,她应该会高兴些。
“好了。”见冬雪在这里,陈氏便从床边起身,“我在这里待的够久了,该回郡主房里去了,冬雪姑娘替我好好照顾宝意。”
冬雪点了点头:“我省的。”
在她臂弯间,宝意也抬起眼来,看向陈氏。
站在床边的陈氏接触到她的目光,像是被这小动物一般惊慌的眼神触动了一下。
宝意见她伸手过来,用手中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难得温柔地对自己露出笑容:“宝儿好好的,娘要去忙了。春桃她们已经受罚了,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宝意心中生起了寒意,陈氏的温柔是为什么,她知道得清楚。
她这是满意于自己成功地把真正的郡主教养成了这个样子,畏畏缩缩,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她才是宁王府的真正骨肉。
这样一个小丫鬟跟现在的柔嘉郡主放在一起,谁会想到柔嘉郡主是假的,而她才是真的?
宝意越是畏缩,越是被吓得神经质,陈氏就越是满意。
她看着陈氏收回了手,转身从房里出去,留下冬雪在这里。到了这一刻,宝意才敢真正地放松下来,让不甘和愤怒重新笼罩了自己。
“好了宝意,来喝点粥吧。”冬雪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身去端了小米粥来喂她,却听到宝意低泣的声音。
宝意哭得不甘,哭得怨恨,却要咬着被角,连声音都不大敢发出来。
“怎么了?”冬雪听她哭顿时又慌张起来,把碗放在床边,捧着宝意的脸问道,“怎么了宝意,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姐姐去给你找大夫。”
她说着要起身去叫人,可是宝意却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别走……”
宝意闭着眼睛饮泣,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那像厉鬼索命般的怨恨,抓着她衣角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为什么……她们要这般对我……”
她问的是陈氏的所作所为,可是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冬雪听在耳中,就以为少女是在问为什么春桃她们要这样害她。
冬雪叹了一口气,转身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做出任何令人不敢相信的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同是郡主的人,春桃自认出身高过宝意,在郡主面前却比不上宝意受重视,自然感到自己被威胁,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宝意靠在少女怀中,重复着她的话,揪紧了手中抓住的衣服。
是啊,占据她的身份,成为宁王府的郡主,她们母女能够得到多少利益?
如果只是在宁王府的人找去的时候,把宝意还给他们,陈氏所能得到的不过也就是一些钱财,还有跟着回到王府中做下人。
但她把自己的女儿推上了郡主之位,等来的就是泼天的富贵。
想想在那个梦里,夺走她一切的姐姐治好了受伤的脸,做了皇子妃,日后还要做皇后……
她们母女血浓于水,得了母亲费尽心机为她铺路,谢柔嘉自然也会还她一世尊荣,一世富贵。
相比之下,一个死掉的宝意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