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十三年,平南王谋反,举兵攻打帝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人心惶惶。
宁王镇守京都,此时北境与匈奴鏖战,定国大将军分身乏术,京城孤立无援。
平南王十万大军攻城,京中守卫只有一万之数,宁王誓与天子共存亡。
然而府中家眷何其无辜,尤其几个孙子年幼,世子妃又即将临盆,宁王不忍,也同其他死守天子城门的王公大臣一样,将家眷连夜送了出去。
所幸,南疆首领带兵驰援,与叛军交战,终于拖到边境退敌,大军回朝。
平南王大势已去,依然负隅顽抗,被两面夹击打了一个多月才枭首。
此战血流成河,满地焦土,史称嘉定之难,大周朝足足休养了五年多才缓过劲来。
而世子妃在路上受惊早产,怕叛军追击就将新生的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乳娘带走,就此失散。
时年四岁的幼子也在战乱中受重伤,终身与轮椅相伴,无法行走。
——
家国动荡,但这苦境对居住在乡野小地的宝意来说,却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承天十三年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
出生之后她就一直由奶奶带着,如珠如宝,三岁前小脚脚都没有踩过地。
他们一家随时战时逃难过来的,但爹爹能干,奶奶手里的黄铜钥匙又像是能开启百宝箱,别家都吃不上干粮的时候,他们家桌上还有肉。
宝意吃的都是精粮磨成的糊糊,加了肉汁,她跟姐姐一人一碗。
到了晚上,睡在奶奶身旁,奶奶也总给她唱好听的歌谣,讲稀奇有趣的故事。
可惜好景没有多长,宝意三岁的时候奶奶病重。
正是寒冬腊月,外面北风呼啸,穿着小袄的小小人儿伏在奶奶手边放声大哭,仿佛知道自己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姐姐站在床下也哭得很厉害,却不像宝意哭得几欲背过气去。
奶奶是好,但她总偏心宝意,比不上娘亲待自己一心一意。
奶奶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宝意,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朝着守在床边的儿子伸出了手,望着儿子的眼睛叮嘱他:“好好……照顾宝意,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是,娘。”男人虎目含泪,跪在床前应下了母亲的嘱托。
“慧儿……”奶奶又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黄铜钥匙摘了下来,颤着手递给了儿媳。
“娘你放心。”儿媳陈氏拉着大女儿跪了下来,伸手接过钥匙,抹着泪道,“我跟夫君一定照顾好宝意,等着他们来……”
奶奶在枕头上点了点头,又看向趴在自己身边哭得天昏地暗的宝意,伸手最后摸了摸她的双髻。
宝意抬头,眼泪糊了一脸地叫“奶奶”,用童音叫道:“奶奶别走,别抛下宝意!”
老人眼角流下一滴不舍的泪,终于手一落,去了。
“奶奶——!!!”
……
奶奶下葬后的几个月,宝意总是在半夜哭醒,趿拉着鞋走出院子要找奶奶。
但是奶奶再也没有回来。
三岁的她也在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生死离别是多么可怕、多么不可逆转的痛苦。
没了奶奶,娘亲接掌了奶奶的黄铜钥匙跟百宝箱。
一开始还好,她总还能变出许多银钱来供家里开销,给宝意买吃的,给姐妹俩做新衣服。
可是一向健壮的父亲在隆冬为了救人落水,发了一场高热身体变得虚了以后,家里的光景就一日不如一日。
宝意的小衣服上多了缝补的痕迹,这里洗得发白,那里洗得脱线,她的小鞋子上还破了洞,能钻出脚趾头来。
她都不记得上一次做新衣裳是什么时候了。
宝意从前窝在奶奶的床边,现在窝在父亲的床边。
父亲出气多进气少,总用愧疚的目光看着她。
最终,这个汉子也没熬过来年春天,也走了,只留下孤儿寡母。
娘亲哭得肝肠寸断,哭过之后,就换上了灰暗的衣裳。
安葬了爹爹,一个家就剩下了母女三人。
许是新寡,且对未来毫无方向,宝意感到娘亲对自己没了从前的耐性,也没了那种关心体恤。
家里好多事,娘亲顾不上自己,宝意只能自己学着洗碗,扫地。
她这样乖巧懂事,仿佛打动了娘亲,令她觉得这个小女儿能帮得上自己,于是又重新对她好了起来。
只是这好是有代价的,陈氏分派给了她更多的家事,让她学着洗衣,学着缝缝补补。
宝意愿意做这些让娘亲开心,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这些,姐姐却不用。
从前什么都一样的姐妹二人,如今变成了姐姐坐着玩耍,她要做这些事。
姐姐碗里顿顿有肉有蛋,她却没有。
春去秋来,姐姐的衣服破了,娘亲给她做了新衣。
宝意在旁看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趾。
她的鞋子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娘亲却没有注意到哪怕一回。
这样的委屈,在姐姐动手来抢自己脖子上的玉坠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给我!”姐姐把她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要来抢玉坠子,“快给我!”
“不行!”平时都很温顺的宝意这一次却犟了起来,躺在地上死死地护着自己的玉坠。
在姐姐用力地扯绳子,在她细嫩的脖子上留下血印子的时候,宝意还忍着痛道:“这是奶奶留给我的……不是你的!”
可是,她的力气到底不如顿顿吃得好好的姐姐。
最终红绳断了,玉坠被她抢了去。
“早让你给我了,哼!”
姐姐抢到了玉坠子,耀武扬威地戴在了脖子上。
她从小就是要什么就要有什么的性子,抢到手了也就不再管躺在地上的妹妹,直接站起来跑出去玩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娘亲看到了她脖子上多出来的玉坠子,朝丢了玉坠脖子上只剩下红痕的宝意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伸手把玉坠往姐姐的衣服里塞了进去,自然地叮嘱道:“别露在外面。”
原以为娘亲会把玉坠子要回给自己的宝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姐姐在旁笑嘻嘻地说了声:“知道了娘。”
这一刻,宝意也终于知道在娘亲心里,自己跟姐姐大约是真的不同的。
她小小的手捧着碗,一低头,两颗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没有声音地砸进了碗里清得没有多少米的稀粥里。
……
春去秋来,宝意七岁了。
身上的衣服也彻底变成了旧衣,有时是娘亲的衣服改小的,有时是姐姐的衣服不要的。
平日里,娘亲会接些针线活来做,还有余力送姐姐去镇上的女先生那里学女书。
宝意没开蒙,会的几个字也是从村口的老先生那里偷偷学来的。
每天早早起来,她要生火做饭,要洗衣服,然后上山砍柴。
背回来的柴比她的人还高,一双小手冬天里红肿开裂,被扎得冒血。
放下柴以后,娘亲跟姐姐才起来,吃她出门前做好的饭,宝意就拌一拌谷糠去喂鸡。
她吃得不好,睡得也少,身量顶小,七岁了,看上去才跟五岁一般高,头发还黄黄的。
相比之下,同岁的姐姐被养得精细,一看就比她高大很多。
宝意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怨言,抱怨是没用的。
她最想要的就是能有多一点的时间,去村口的学堂多听一些课,不过这也仿佛是奢望。
宝意只能期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可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去,可有一天她砍柴回来,在学堂偷听得入神,就看见村头有几辆马车来。
宝意被车马的声音惊得回神,飞快往家里跑,回去晚了怕被骂。
可是那马车的声音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跑到家门外,马车也停了下来。
布帘掀开了,从上面下来几个丫鬟,然后又下来了两个跟逝去的奶奶一般年纪的夫人。
她们的目光落在了宝意身上。
宝意吓得要推门,门却打开了,她毫无防备地向前跌去,背上的柴滚了一地。
“宝意你——”
开门的娘亲看着她,才一皱眉,被她牵着的陈柔嘉好奇地问外面的人:“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鬓发微霜的夫人走到这老旧的院子门前,低头看了看柔嘉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又再看了看这小姑娘的脸。
她们推断陈柔嘉的岁数,见八九不离十,于是在她面前行了一礼:“恭迎郡主回府。”
承天十三年之乱,由于功勋卓著,老宁王封了铁帽子王,刚出生的孙女也封了郡主。
虽然在战乱中失散了,可一旦找回来,那就是京城里除了公主以外最贵的贵女。
宝意愣愣地张大了小嘴,陈柔嘉也害怕地往娘亲身后躲,半点不见平常张扬的样子。
陈氏定了定神,宁王府的人竟终于来了?
她在穷乡僻壤听不到消息,在婆婆跟丈夫相继身故后,不抱多大希望地等着京城来人。
本以为宁王府没了,或者说根本当这个孩子没了。
结果时隔七年,终于找上门来了。
看了看躲在身后的柔嘉,又看了看跌在地上宝意,陈氏心中有了决断。
她对这两个跟自己的婆婆年纪相仿,气质相近的夫人说道:“两位夫人,不妨到寒舍一叙?”
两个夫人互看了一眼,说了声“好”,跟着她进去了。
宝意爬起来,捡好了柴,并没有人理她。
陈柔嘉的心砰砰地跳着,方才那声郡主……是对着自己叫的?
自己是郡主?
她想着,想去寻妹妹来说话,见她又在喂鸡,身上还脏脏的,就没了兴致。
等了片刻母亲掀开布帘,朝她招手,她就飞快地跑了过去。
宝意喂着鸡,看向姐姐跑去的方向,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
她想着,姐姐是郡主,虽然不知郡主是什么,但那样气派的夫人都向她行礼,难怪娘亲对她跟对自己是不同的。
宝意听里面的谈话声响了片刻就停了,四人复又出来。
陈柔嘉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宝意见娘亲指了指自己,对两个夫人说:“那就是我的小女儿,叫陈宝意。”
宝意站在原地,在这两个夫人的目光中局促起来。
两个夫人见陈氏在婆婆跟丈夫死后,仍旧一个人操持整个家,厚待宁王府的骨血,都觉得这妇人品行甚好,这个孩子想来也是好的。
于是对陈氏说:“这就收拾行囊,随我们一同回京吧。”
后面的事情像是做梦。
他们回了京,进了宁王府。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宝意从没见过这样的神仙地方,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人。
她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姐姐被一个顶好看顶好看的夫人抱在怀中,唤她“我的儿”。
旁边还有个很威严很贵气的伯伯,也是对姐姐目露疼惜。
宝意虽也换了衣裳,洗了澡,黄黄的头发又梳成了奶奶在世的时候曾给她梳的小髻,但还是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也想要奶奶,想要爹爹,想要娘亲。
可身旁的娘亲跪在这里,眼睛只是望着姐姐,全心全意。
宝意只能收起了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