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没被管束的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步呢?
——答案是, 你所能想象到的极致。
躺在十字架里的千代双眼无神地睁着眼,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喧嚣, 只听声线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可那话语中的内容实在让人恼得很。
“中也,白濑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我们这么多人总要过活啊, 我们拿一些东西当保护费怎么了?那些人居然还敢闹,还敢投靠港黑!”
“对, 他们算什么啊?我们可是有中也的!中也你去教训他们一顿吧,像以前一样, 不然我们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们连柚杏都打, 柚杏可是女孩子啊,中也, 你别忘了, 当初是柚杏和森乃最先提出收留你的,柚杏被欺负了一定要打回去啊。”
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千代神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怂恿和煽动, 没过多久, 便是中也那傻孩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应该报复回去,那——”
千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敲了敲十字架的滑盖:“中也。”
外头的声音突然一寂,随即便是几声满含恐惧的低叫:“啊!中也你背的棺材里有人!”
“什么棺材!这是我姐的睡袋!”中也忍不住有些生气地反驳。
“我还以为你这黄金十字架是从哪个墓地里挖出来的打算拿去卖钱的!怎么会里头有人?!姐?什么姐?中也你不是孤儿吗?”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巨大的金色十字架被靠到了墙上, 而银发金眸身穿修女服饰的少女也从十字架中款款走了出来。
千代曾经假扮圣宗艾利克斯足足五年,当她刻意端起仪态时,那往日里谦和而不失风骨的姿态便化作了充满距离感的清圣孤高,显得与凡人格格不入了起来。
“中也,收留是怎么一回事?”千代从怀中抽出一条金纹丝帕,戏精非常地揩了揩脸上并不存在的泪花,“你不愿意跟姐姐回家,不愿意拿家里的钱,我以为你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至少是自由而又快乐,但、但你居然……居然委屈自己寄人篱下?”
中也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压根不知道自家老姐在说什么,或者说看到向来淡然从容的姐姐当面揩泪,乖孩子中也就瞬间被吓得不敢动弹。
中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而千代的表演还在继续,她眼圈微红,端着高贵而又傲慢的姿态扫视了周围所有的羊成员,将那份教堂中培养出来的风仪发挥到了极致,哪怕是蔑视都显得那样地理所当然,令人生不出半分不悦,只觉得这样生而尊贵的人合该看不起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
“你说你找到了想要守护的伙伴,有了足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姐姐这才放心让你来这里……但是我听到了什么?收留?他们怎么能这么作践你!”
中原中也头皮都要炸了,他僵在原地半句话都不敢说,而被指责的羊成员也一阵尴尬,生性叛逆让他们忍不住反驳道:“可中也本来就——”
“你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说想体验人间烟火,你有志气,姐姐也支持你。可我以为你是羊之王,为何你却成了羊之仆?”千代瞬间打断了他们的话,继续控诉道。
“我们没有!”羊成员能够如此嚣张跋扈,大多都是依赖中也强大的武力,或许他们原本都怀揣着善意,但是坐享其成的生活也让他们开始得寸进尺。
“可你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对我亲爱的弟弟发号施令!什么时候下决策的人变成你们了?谁能用命令的口吻号令王为你们做事!他到底是统领你们的王还是被你们指哪打哪的刀?收留?我弟弟稀罕吗!”千代指着那一看就价值连城的金花十字架,“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
“我弟弟怀揣着守护之心保护你们!可你们却在作践他!排挤他!你们根本没有把他视作成员,所以才能那么天真无知地说出‘收留’这样伤人的字眼!”
“没有惹事的能力,就不要招惹超出范畴的是非,中也的强大和对你们的好,都不是你们得寸进尺的理由!我亲爱的弟弟难道就是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用的?!”
千代扮演着一位悲愤欲绝的贵族小姐,骂完后猛一甩袖,捂着脸朝外跑去:“你们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把弟弟夺回来的!”
“!!!”中也震惊了,他下意识地拔腿就追,非常蛋疼并且疯狂地想要解释什么,“等、等等啊姐!你听我解释!”
中也脚还没迈开,就被周围的羊成员围了起来,他们满眼迫切,很是焦急地道:“中也不要走!我们错了!请你留下来吧!”
“中也,羊不能没有你!你是我们认可的王,我们以后都听你指挥!”
“我们真的不知道中也你……对对对!我记得当初柚杏和森乃还是中也救回来的!中也,我们都很需要你啊!”
中也被羊成员围在中间,听着他们致歉的话语,一时间觉得异常荒谬。
这段时间以来羊组织中风气的变化,中也并非一概不知一律不晓的,只是他渴望融入人群,想要磨削那份因“异类”而生的孤独感,所以才听之任之,竭尽全力地对他们好。中也的想法很天真也很简单,他付出得多了,终有一天也会得到回报,他以为自己只要满足他们的所有愿望,有朝一日就能成为他们认可的同伴。
可是,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姐姐一样,付出多少感情,就能得到同等甚至远远超过预期的回报。
他的确不是羊之王,而是羊之仆。
“……我会跟我姐解释清楚的。”中也看着身边突然有些陌生的伙伴,话语也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强硬,“让开,我会回来的。”
中也难得一见的强势让羊成员噤声止语,看着头也不回追逐少女而去的男孩,不管因为何故,这些尚且稚嫩的少年男女们都对自己的言行无忌感到了些许后悔。
“中也不是孤儿啊?那到底是为什么要加入羊啊,我们明明是未成年自卫队,跟那群肮脏的大人不一样的……”
“别说了,你没听见吗?是我们邀请中也,他才加入我们的啊。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们,中也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富裕的家庭啊……”
“中也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收留,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过上少爷一样的生活啊。”
同伴们的议论中也是听不到了,被“中也出身良好”这条消息冲击得忘了报复一事,而白濑他们惹出的烂摊子也被这群心大的孩子们忽视了过去。
中也追出了门外,却没有看见千代的身影,凭借着生来便有的“心灵感应”,他很快就在横滨的海边找到了躲在礁石下摸虎鲸的修女。
……嗯?等等??摸虎鲸???
“姐!”中也满面惊恐地看着那只连海洋霸主大白鲨都要退避三舍的虎鲸一个劲地往银发少女的怀里拱,“你冷静!慢慢后退!我帮你拦住它——”
“做什么?黑胖明明那么可爱。”银发少女撸虎鲸撸得不亦乐乎,“是吧,黑胖?”
“噗啊——”又黑又胖的虎鲸发出了电磁般尖锐的鸣叫,仿佛在附和她的话语。
两分钟后,中也和千代一起蹲在海边撸虎鲸,虎鲸的表皮光滑却很温暖,不管看多少次,千代都觉得这种明明凶残却很亲人类的生灵实在过分可爱了。
中也蹲在千代的身边,完成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整理语言、忘了说啥”的全过程,神情渐渐呆滞,最后只能顶着一张面无表情但怎么看怎么委屈的脸蹲在原地拨沙子,小模样可怜可爱得紧。千代撸完了虎鲸就回头撸弟弟,她恬淡而又温和,半点都看不出十分钟前的撕心裂肺竭嘶底里。
“中也,他们道歉的时候,你会开心吗?”
橙发蓝眸的少年闻言,偏头看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眼神微微一黯:“……开心,也……不开心。”
中也承认,在他们道歉并且挽留他时,一直在胸口萦绕不散却不知因何而生的郁气一消,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释怀所有的过往,但是很快,他又消沉了下来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但是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不是他们的道歉与挽留。
“姐,你为什么要……我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也的确是没有父母……”半大的少年坐直了些许,好让银发少女靠得更舒服一点。
“我没有说谎哦,每一句都是真的,中也有姐姐所以不是孤儿,姐姐也能让中也过上小少爷一样的生活。”千代闭着眼睛,道,“但那不是中也想要的吧?”
“中也想要的,是非常廉价但是又非常奢侈的东西,没错吧?”
想要融入人类,想要成为人类——这是身为一个不被人类认同的“异类”悲哀的孤独。
“中也,人心可以很复杂,但也可以很简单。”
“就像刚刚那样,如果我站出指责他们,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埋怨你,觉得你不识好歹,但是如果换一种表达方式,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你。”
“你一直试图让自己更亲和一点,更好接近一点,想要更多地融入他们。但是中也,姐姐不反对你去追逐这些,但你也要明白如何堂堂正正地做人。人心往往经不起考验,特别是在这种极端的生活环境底下,你的善会纵容他们的恶,如果他们变坏了,那你其实也需要负一点责任的。”
千代捏住小男孩的手,在他困惑的目光下敲了敲他的手掌心:“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不仅仅是他们的同伴,也是他们的王。”
“王是整个团体的仆人,但也是整个团队的领导者,身为王,你要与他们保持一些距离,这不是‘不融洽’,而是王的‘威仪’。”
“王是被所有人憧憬、仰望着的存在,如果你把自己摆得太低,他们就会看不起你——因为人类就是那么奇怪,渴慕强大又容易妒忌。”
千代揉了揉中也色泽鲜丽的小卷发,看着他茫然的蓝眸,眼波温柔,她知道中也是个纯粹的孩子,毕竟他降临这个世界的记忆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一点点。
可他却在那么那么努力地当个好孩子。
“你要记得——识人不必探尽,探尽则多疑;知人不必言尽,言尽则无友;责人不必苛尽,苛尽责众远;敬人不必卑尽,卑尽则无骨。”
“你的强大不是你被排斥的理由,中也,抬头挺胸,做好你自己。”看着眼神复归清明的男孩,千代捏了捏他若有所思的脸蛋,垂眸微笑。
“因为我啊,最喜欢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中也了。”
——中也就像一缕美到极致的斜阳,那种鲜活会像火焰一样烧灼人们的眼睛,却也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努力一把,为这绝丽的美景而努力地活下去。
“去吧,姐姐先回家了,记得把姐姐的睡袋拿回来。”千代其实挺担心一会儿不见圣钥上会多几个熊孩子的牙印,微笑着送走了中也,才重新在礁石边坐了下来。
【我真的觉得你挺神奇的。】系统听说圣钥还能回来,便也没再碎碎念念,【你自己不想活下去,却总是能劝别人好好活下去,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活啊……”千代微笑着望着天边的斜阳,眉眼安详,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永恒的长眠一样,“不管是生是死,如果我能让我身边的人都更幸福一点那就好了。”
千代感到了疲惫,正想小憩片刻,耳边却听得哗啦一声响,有人裹挟着浓烈的海腥味扑到了她的身上,而千代也闪电般地出手,毫不犹豫地钳住了对方的咽喉。
千代缓缓睁开了眼,在来者的眼中,她纯金色的眼眸映着天边最后的一抹余晖,流光潋滟,美得令人神魂俱颤。
“你是来迷惑我然后把我拽入深海一寸寸吃掉的塞壬吗?”黑发少年痴痴地望着她,语气缱绻地呢喃着,“来吧,亲吻我,我甘之如饴的。”
千代平静地对上了对方那双痴迷却又纠缠着浓重厌世感的鸢红色眼眸,两人就这么保持着对方双手撑在千代腿边,千代掐着对方脖子的姿势,长久无言地凝视对望。
半晌死寂般的沉默过后,千代忽而微微一笑,她单手拽过对方的衣襟,一边捏着虎鲸黑胖的鱼鳍,将少年的脸一把怼在了黑胖的嘴上。
少年:“……”
被人强吻的黑胖委屈地哀叫,痛失初吻(?)的少年披着黑漆漆的西装外套、头顶藻类地在水里生无可恋地起起伏伏,宛如一片发霉的海草。
“偷听别人谈话可不好。”千代摸了摸对方那同样卷卷的黑发,沐浴着残阳的少女圣洁得宛如悲悯苍生的神女,“要当个乖孩子啊。”
少年抱着礁石,头也不抬地蹭了蹭少女的掌心,嗓音哑哑地低笑。
“要跟我一起殉情吗?”
他毫不犹豫地发出了邀请,眼中燃烧着即将得偿所愿的迫切与渴望,但少女早已整理了衣饰,迈开步子走远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