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十年的时间对于修者来说不过弹指之间, 这本该是再短暂不过的一瞬。

然而对谢伏危来说却时时刻刻,昼夜清晰。

在沉晦闭关之前, 谢伏危从他那里求了他的本命剑问心。他生了心魔。

但是他拿问心剑并非只是为了斩断心魔,更是为了让自己时时刻刻记住当年九重塔的那件事。

所有人都在渐渐忘了苏灵,哪怕提起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那个叛徒”或者“离经叛道”。

一开始还好,慢慢的,他们甚至连名字都忌讳提起,像是沾染了什么脏污。

整个万剑仙宗,乃至各派的人都在遗忘苏灵。

谢伏危不喜欢,不喜欢这个世界与她无关的样子。

于是他从沉晦那里取了这把问心, 不为别的,只为时时刻刻引了心魔出来。

夜夜梦回里从那虚影幻境之中看一眼她。

看她笑着将糖三角递给他, 看着她眉眼轻扬, 肆意挥剑的样子。

直到最后所有的美好又一并化成了满天的海棠花雨,落在地上成了一地殷红血迹。

她倒在那里,胸口之中插着的正是他的那把斩妖剑。

问心能将人内心的执念和欲求全然引出来, 只要他一刻没有忘记苏灵, 苏灵一刻是他的心魔。

他午夜梦回之时, 所有的梦魇里都是她的影子。

如蛆附骨, 疼痛万分却又甘之如饴。

谢伏危生了心魔, 这件事从问心时候开始他便知道。

他本该远离了这问心剑,心魔才能得以平息。可他就像是受虐一般,时时刻刻逼着自己面对那执念, 面对当年不知春落在苏灵的那一剑。

他有悔。

只是可悲的只有他觉得有悔,旁人毫无所觉。

谢伏危又一次从梦魇里惊醒, 梦里苏灵回来了,他欣喜的想要上前拥抱她。

然而下一秒, 少女幻化成一片海棠花叶,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花叶为刃,全然刺进了他的身体。

他坐起来的时候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沁了一层薄汗,面色也苍白。

修者大多不会做梦,只生梦魇。

谢伏危眼眸闪了闪,低头看向了一旁放着的问心剑。

问心剑因为受他心魔影响振动得厉害,天青色的剑光将窗户也被划破了几道,残破不堪,好似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

许是剑气太重,琳琅也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

她心下一惊,担心是谢伏危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起身往这边过来。

“伏危,你怎么了?是不是问心剑又伤了你?”

青年眼睫微动,却并没有回应外面的人。

琳琅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推门进去查看下情况。

然而她刚把门推开,谢伏危还没动作,那不知春立刻觉察到了他的不愉情绪。

它离了剑鞘,寒光凛冽,在琳琅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立刻抵到了她的咽喉。

琳琅被这寒气给弄得一怔,她红唇微抿,骤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往前移动分毫。

“……伏危,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毕竟你现在这般,若是长久将问心剑放在身边,迟早会出事的。”

青年指尖一动,不知春退了回来,乖顺地回了剑鞘。

“师姐,你又忘了。你当唤我宗主。”

他没看琳琅是何反应,起身披了件外衫便准备出去。

琳琅见他要出来,下意识侧身让了路,还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目不斜视,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往她身上落过分毫。

“伏……宗主,苏师妹已经去了,你终日如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十年了,你日夜守着她的身体,她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因为涉及了苏灵命数,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除了谢伏危和林风他们知道苏灵能重塑灵体,得以复活之外,琳琅并不知道。

在她看来谢伏危日日守在冰泉,无非只是为了保全苏灵的身体。

“你现在已经不单单只是万剑峰的弟子,你是剑宗宗主了。就算你再如何思念苏灵,若是你身体出了什么差池,到时候魔族妖族的趁机攻入了宗门又该如何?”

“而且有些话即使你不喜欢听我也要与你说,苏灵的死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要背弃宗门站在妖修那边。就算你当时不动手,宗主也会动手,她如何也得死,是她自己选择的,怨不得旁人。”

“说够了吗?”

谢伏危掀了下眼皮,起初并没有因为琳琅的话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她提起了苏灵,他的眉宇之间才生了戾气。

“我应该早就提醒过你,还有宗门各峰的人不要妄议她的事情。”

“师姐,同样的事情我不喜欢再说第二次。”

琳琅咬了咬下嘴唇,看着谢伏危手中的问心剑。

“你这样会害了你自己,害了整个宗门的。宗主,你道心乱了。”

“斩妖剑为的是斩妖除魔,可你现在已经快离经叛道了。”

她这一次虽然没有提起苏灵,但言下之意很明显。

谢伏危如今所做的事情其实本质上和苏灵并无什么区别。苏灵站在了妖族那边,而谢伏危是斩妖剑的剑主,心中却并没有站在正道这边。

他心中道的天平已经在往苏灵那边偏了。

谢伏危听到这话后脚步一顿,出门看了琳琅一眼。

琳琅没想过对方会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毕竟十年了,他一直都这把冷漠凉薄。

如今看到他停下脚步,琳琅一愣,眼睛也亮了一分。

“宗主,你是不是想通了……”

“我的确想起了一件事。”

“你金丹虽受损,可这十年内里应该调养得差不多了。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你便搬回明月阁吧。”

“你说什么?你这是在赶我走吗?我的伤是因你而起,伏危,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琳琅脸色现在,身子也颤得厉害,好似被抽光了浑身气力。

“你是不喜欢我说起苏师妹对吧,好,我以后不说了,我不说她了。你别赶我走。”

“我并非赶你走,是你该走了。”

谢伏危垂眸看向对方,神情无喜无悲,像是在看一具死物一般。

“从死生林回来到现在,我从清竹峰那里每日都拿了丹药与你调理。你并非万剑峰的弟子,如今伤好了,自然是该回去的。”

“可是我……”

“琳琅,我是剑心通明时候确实做了很多糊涂事。可你莫真将人当傻子。”

“当年灵泉的摄魂花粉,是你做的吧。”

青年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正是因为如此琳琅这才心慌,因为她看不清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她觉得分外陌生,恍惚之间觉得眼前人不是谢伏危,而是沉晦,又或者是那个早已死去的苏灵。

他们居高临下,像是看蝼蚁草芥一般看着她。这让她没由来的慌张。

还没等她思考该如何答复的时候,谢伏危薄唇微启,又冷声说道。

“还有沧海遇烛龙的事情……”

“我能等你伤养好再让你离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从始至终我都未曾亏欠于你。”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是竹俞告诉你的?”

“是又如何?”

谢伏危眸子沉了下来,低头直勾勾注视着眼前的人。

“琳琅,当年那只沾染了陆岭之妖气的青鸟,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所以故意隐瞒着的?”

琳琅感觉到从谢伏危周身散发的寒气凛冽,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愕然慌乱地看向眼前的人,她以为青年什么都不知道,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伏危,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怕告知了宗主陆岭之是妖修这件事苏师妹会受责罚,没想到……”

“没想到最后会成了催她性命的咒符?”

哪怕知道了一切,谢伏危也不能对琳琅动手。她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却并没有做什么旁的。

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就算谢伏危想要杀了对方,他也没那个资格。

因为琳琅是唆使者,而他是行凶者。

谁也没有资格指责谁。

想到这里谢伏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情绪悉数压制了下去。

“我与你相识百余年,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真是讽刺。”

“伏危……”

“别唤我的名字,我觉得恶心。”

琳琅见谢伏危要离开,慌乱着想要跟过来,然而她刚走了一步,一道剑意直接划了过来。

生生将她给逼得后退了好几步。

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伏危已经没了踪影,入眼所见只有夜色深重。

以往心烦意乱的时候,谢伏危大多会去那片海棠林里练剑。

可今晚他哪儿也没去,只径直去了冰泉。

他有些庆幸万剑峰灵气充裕,灵宝遍地,这才有了宗门唯一的万年冰泉能够滋养苏灵的身体。

若这冰泉是在小南峰或者清竹峰,就算谢伏危想要过去看一眼她,也会被林风给拒之门外。

哪像在万剑峰时候这般轻而易举。

万年冰泉不在后山位置,而是在万剑峰的一处断崖深处,千尺之下的地方。

底下是一座冰山,全是极北之巅万年的玄冰,终年冷冽。

在冰窟白雾氤氲处凝了一池泉水,这泉水在这般寒冷的地界都未曾结冰冻结。

――这池泉水,便是万年玄冰灵力凝聚而成的冰泉。

苏灵的身体从十年前就一直被放在里面,里面有一处冰床。

她被放在冰泉里浸泡着,而谢伏危每次过去守着她久了,便会在冰床上休憩一会儿。

“师妹,我来看你了。”

明明知道里面的人不会回应自己,可每一次谢伏危进去的时候还是会这么轻声说上一句。

苏灵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内衫,衣料浸泡在水中,紧紧贴合在她的身体,曼妙的曲线在白雾之中隐约可见。

当你想要细看的时候,一头乌发如瀑,像是晕开在水泽之中的浓墨,开出了一朵墨花。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如雪。

谢伏危走过去将手中的剑轻轻放在一旁,好似生怕惊扰到了少女。他坐在岸边位置,将她的头发拢在背后,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檀木梳子。

“师妹,前段时间苍山附近有妖邪作祟,你别生气,你先听我说完。这一次我确认了,那是一头上古妖兽,是恶妖,吃了山下村落好些村民。”

“我下山将其斩杀了,不想它体内掉落了一颗海棠花色的内丹。我知道你喜欢海棠,便用这内丹嵌了做了一个簪子。不过那内丹戾气太重,还得放着祛祛妖气,可能得过几天才能拿来给你。”

谢伏危一边为苏灵梳着头,一边柔声与她讲了讲近日的事情。

他长长的睫羽之下,那双眸子剔透清澈,没有丝毫寒意,好似和以往时候没什么了两样。

“师妹,不知道是不是时刻问心,让我意识清明着。我发现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以为琳琅是我的救命恩人,结果她骗了我。我以为所有的妖邪都是恶。我以为周围人都是同门,所坚持的道也应该殊途同归。”

“我遇到过救人的妖,还有杀妖的人。”

“我渐渐有些明白你为什么会站在陆岭之那边了。”

青年低头,将额头抵在少女的额头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

“师父说我剑心通明,看什么便是什么,又通透又糊涂。”

“可我觉得我看什么都不通透,我只有糊涂。你护着陆岭之的时候我只觉得你偏袒他,你被他利用欺骗了。是我自己心生嫉妒,要是我能将你的话听进去,让他离开了,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他喉结微滚,眸里映照着少女殷红的唇。谢伏危低头轻轻用唇角去碰触了一下,蜻蜓点水一瞬,却让他格外餍足。

“这一次不会了,等你回来之后,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好好听你说。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做。”

“我会成为你手中剑,你做我心中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