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苏灵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倒在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能有这样的寒气的,除了谢伏危便再没有旁人了。

“苏灵, 苏灵,你别睡,你快醒过来。我,我不杀陆岭之了,我放他走,只要你醒过来,醒来看看我,看看我……”

青年拼命渡着灵力给苏灵, 然而无论他如何渡,少女的身体还是在逐渐冰冷, 慢慢褪去了最后一丝的温热。

他视野一片模糊, 眼眶红得厉害。

那只从来都是紧握着长剑的手从未有过的颤抖着,他指尖微动,下意识想要去碰触苏灵的脸, 帮她将头发拂开别在耳后。

可谢伏危觉得手仿若有千钧重, 如何也放不下去。

在感觉到苏灵最后一丝气息湮灭的时候, 他觉得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全然浑浊模糊, 没了光彩。

“可惜了,这么好的资质和根骨,却误入了歧途为了一介妖修而断送了大好仙途。”

那昆仑老者嘴上说着这般遗憾的话, 眉眼之间却并没有多少悲悯。

苏灵的死除了让他有一瞬的惊讶之外,他没有分毫动容。

红绡捂着嘴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她很想要问问周围的人,何为道, 何为善恶。

但是她不敢,她心里是赞同苏灵的,可是她没有苏灵那般义无反顾,没有她那般敢于直面生死的勇气。

她沉默流泪,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红绡妥协了,她和苏灵那个傻瓜不一样。

她是有自己的坚持,而这一切却远没有她的生命重要。

只有苏灵,她不愿意低头。所以赴死。

红绡不会明白苏灵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决心和勇气,是为了陆岭之这个妖修朋友,还是因为她以为的道和这些修者背道而驰。

有时候信仰崩塌并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你与所有的信仰格格不入,固执己见。无人理解,也不愿妥协。

苏灵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在周围这些顽固地坚持正邪不两立的人来说,是她误入歧途咎由自取。

可红绡知道,不是的。

少女是有退路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琳琅知道,沉晦知道,谢伏危知道,甚至苏灵本身也知道。

只要将认同他们,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陆岭之,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蛊惑被利用了,哪怕琳琅想要做什么她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陆岭之在之前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他不会怪她,是她不愿意放过自己。

她不愿意对这些人低头。

要是她这么做了,她虽不死,其心难平。

要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眼睁睁看着周围人诛杀陆岭之。

这对苏灵来说不仅是死掉一个朋友那般简单,随着少年的陨落,一并陨落的还有她的坚持,还有她的道。

她请求谢伏危放了陆岭之,可是他不理解她。苏灵并没有责怪过他什么。

他们只是各自坚持自己的道,这才站在了对立面上。谁都没有错。

唯一有错的,只是苏灵不够强。

至少现在,她还太弱了。

这才得了个飞蛾扑火,潦草收场的可悲结局。

“谢道友,我们知道你与苏师妹情宜颇深,可如今最要紧的是给这妖修最后一击。他是凤山妖主之子,要是不早些断了他的气息,被那人觉察到了我们可都不好脱身了。”

“这赤羽火凤老夫在之前便想要诛杀了,只是他与其他妖修不同。能涅逃生,唯有斩妖剑才能了结他。谢伏危,你还在等什么?切莫忘了你的职责。”

沉晦没有跟着周围人一并逼着谢伏危动手,然而他不言语,便注定了他是站在其他人那边的。

青年只是紧紧抱着苏灵冰冷的身体,长长的睫羽上还沾染着湿润,眸子里一片水汽,眼尾也红。

“你们都在逼她,我也在逼她……”

谢伏危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少女的额头,动作轻柔似羽绒拂面。

“我也想杀了他,要不是因为他苏灵也不会死。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从进入九重塔到现在,我们何尝没有在逼她?”“我坚持我的道,她坚持她的道,又有什么错?”

“他的命是苏灵换来的,我不会杀他。我要让他和我一样,在永无止境的痛苦和折磨里活下去……”

青年明显已经意识已经清醒了。

他抱着苏灵这么喃喃说着,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行尸走肉一般。

这样的结果是琳琅想要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苏灵有退路,但是这条退路对苏灵来说有等同于无。

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谢伏危是同一类人,他们对道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持。

沉晦授予给谢伏危的道,和林风授予苏灵的道背道而驰。

这也是为什么这两师兄弟千百年来会这般不容水火。

琳琅从一开始就知道,作为这两人的徒弟,哪怕谢伏危再如何在意苏灵,他们也不可能最终走到一起。

修者若是道不同便不能为谋。更别提这般悬殊的差别。

苏灵没有选择那条退路,这是琳琅早就预料到的。

她这种人,有着剑修的傲骨,又有着器修的固执。

是断然不会做出背弃朋友,背离道义的事情的。

和她师父一样。

林风早年间干过一件事――蓄意弑杀同门,也就是他师兄沉晦。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事后只当他走火入魔鬼迷了心窍。

但是琳琅或多或少的知道些,是从她师父那里听到的。

林风少年时候爱慕上了桃源主,也就是沉晦后来的道侣。

少年心事藏得极深,那时候无人知晓。直到后来众人逼上宗门,逼死了桃源主之后。

那个从不拿剑的少年人提着剑杀到了万剑峰,他想要沉晦同他一并赴死。

桃源主不该死的,在林风看来,全然都是沉晦的一念之差入了魔这才酿成了这般结局。

当初三生石前立下了誓言,护她爱她,字字句句全都成了催她命陨的诅咒。

可器修敌不过剑修,或者更准确来说他根本用不了剑。

沉晦留了手,林风却落不了剑。

八十一道落雷鞭,他们一并受了。

也正是从九思落下之后开始,林风将一切都放下了。

或许他以为自己放下了。

师父走了什么样的路,徒弟也跟着走了老路。他们的坚持都没有人能够理解。

只是苏灵没有林风那般幸运,有个愿意一并承受责罚的师兄。

谢伏危放不下自己的道,他没有沉晦那般死生契阔的经历。

他悟不了,所以苏灵死了。

想到这里琳琅眼眸闪了闪,她应当是赢了,赌赢了。

因为哪怕最后少女身死,谢伏危也没有无情道破。

可是她心下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她看向魂不守舍的青年,看着他红着眼眶流着眼泪的样子。

琳琅却觉得是自己输了。

谢伏危的无情道虽未破,可道心是确确实实动摇了。

因为苏灵而动摇了。

“沉宗主,你的爱徒可能魔怔了。”

那老者这么沉声对一旁站着的沉晦说道,言语凉薄,语气之下是难掩的嘲讽。

“作为斩妖剑的主人却没有斩妖除魔的决心,当真是一大讽刺。”

“的确。心慈手软,感情用事是犯了剑修忌讳。”

沉晦薄唇微启,面上无悲无喜。

他掀了下眼皮,就像是拨开杯盏里的茶叶一般风轻云淡。

“既他动不了手,那便请赤松子阁下亲自动手吧。”

被唤作赤松子的老者正是现任昆仑剑主,与沉晦一样皆是化神修为。

只是他只是化神前期,修为自比不过后期的沉晦。

哪怕不用不知春,可若要彻底诛杀一个千年妖修,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优柔寡断,你这徒儿当真是丢了剑修的脸。”

赤松子扯了扯嘴角嘲讽了一句,而后朝着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之中的陆岭之走了过去。

他的手腕一动,一把玄色灵剑骤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少年眼眸黯然,他浑身都如撕裂一般疼得厉害。在瞧见剑光的瞬间,却觉得无比平静。

没人会想要死,他也如此。

但是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陆岭之发现并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

他缓缓勾起唇角,面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闭上眼睛的瞬间,那一剑就这样生生贯进了陆岭之的心脏。

很痛,可那样的痛很快,还没有仔细感知便没了意识。

阿灵应该也是这样,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疼便离开的吧。

这是陆岭之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时候脑子里唯一想到的事情。

人死的时候听觉是最后消失的。

陆岭之听见了周围人在恭维赞叹赤松子斩妖除魔的义举,他还听见了谢伏危喑哑着声音在与苏灵说着什么。

还有,耳边燎原的火烧起来的声响。

“是赤羽真火!是那妖修的干的?”

“不是那妖修,这火不是千年的真火,而是万年的!是那妖修,是凤山那妖修之主的真火!”

“凤山妖主来了!赤松子,沉宗主!这是他的赤羽真火!”

九重塔从来都是暗无天日,这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热闹明亮。

入眼的赤羽真火火光滔天,将周围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水扑不灭,土也掩不了。

一瞬之间,死生林全然成了一片火海。

烈风拂面,沉晦额前的头发被拂开,那双眉眼映照在火光之中,如刀锋一般凛冽。

在火焰落下的瞬间,一双巨大的赤色羽翼映在了他的视野。

随即是一个黑发红眸的俊美青年,他一身红衣,比这万千火光还要耀眼。

额间一点朱红花纹,更衬得他妖冶i丽。

“沉晦,两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他踩着火光而来,眼里没有旁人,只淡淡落在了沉晦身上。

余光瞥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陆岭之,还有那对被砍掉的赤色羽翼。他一怔,而后周身的杀意滔天。

“这你干的?”

这话是在问沉晦。

沉晦掀了下眼皮,又看了一眼抱着苏灵不撒手,好似没瞧见周遭分毫的青年。

“算是吧。”

“死地而生,凤凰涅,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青年瑰丽的红眸沉了几分,他抱着手臂冷冷看向眼前的沉晦。

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很奇妙,亦正亦邪,却出奇的和谐。

“可我没让你下这么重的手。”

“折断羽翼,对赤羽火凤来说无异于五马分尸。”

沉晦指尖微动,无昱的那朵伴生金莲悄然从他的袖间而出。

它飞到了苏灵的眉间,有金色的佛光慢慢从她的身体汇聚到了那金莲之上。

“你欠我一个人情。”

“这朵伴生金莲你拿回凤山帮我仔细用真火养护着,这人情便算抵了。”

凤山妖主接过金莲,感知到了内里的佛光后一顿,视线落在了谢伏危怀里抱着的少女身上。

“那人呢?”

他的意思很明显,在问沉晦需不需要将人也一并带走。

一直没有反应的谢伏危觉察到了对方的视线,他抬眸冷冷地看了过来。

像是一只护犊的狼,杀气森然。

“……人便算了,这身体已经不能用了。而且你也带不走。”

“他天赋再高也不过元婴,我若想带走又有何难?”

他挑了挑眉,冷笑了一声这么说道。

全然没有把沉晦这个徒弟看在眼里。

沉晦指尖微动,他知道谢伏危此时可能什么都没听进去,心里只有护住苏灵这一个念头。

“他是打不过你。”

“但是你若要强行带走,他可能会自爆金丹拉你赴死。”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以来都很平静的沉晦少有的这般沉沉叹了口气。

“况且我还要与那人交代。”

“这毕竟是他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