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到永安三年, 朝廷战争一场接一场。先是平定葛荣,而后是灭除元灏陈庆之,看起来是势如破竹, 形势一片大好。战事的顺利,固然是令人振奋, 但也成为了云郁跟贺兰逢春矛盾的根源。每攻克一个城邑和州郡, 云郁跟贺兰逢春, 便会为接下来的利益分配问题产生尖锐的冲突。
贺兰逢春对战争中攻克的领地视为己有。每胜利一处,他便任命自己亲信的下属为地方官员,州郡刺史。贺兰韬光为吏部尚书, 时常是贺兰逢春发一句话, 要让谁谁当某地的郡守,贺兰韬光便直接安排,不经云郁同意。而云郁怎能容忍他这样的行为?在云郁看来, 他是君,贺兰逢春是臣, 贺兰是逢春受命讨敌, 应当听从君王的号令。如果任由他这样掌控朝廷人事,在魏国境内, 随意决定官员的任免,那自己这个皇帝等于是傀儡。云郁是绝不允许他如此操持朝政的!
君臣之间勾心斗角。贺兰逢春在朝廷宫中安插耳目, 云郁也在贺兰逢春的军中各种安插亲信。贺兰逢春每攻下一城,云郁便立刻挑选信任的官员去接管上任, 不给贺兰逢春扩张的机会。然而皇帝的这个行为, 激怒了贺兰逢春。北征的大军攻下相城,云郁从朝廷派遣亲信,出任郡守。贺兰逢春心生不满, 直接杀掉了云郁从京中派去的两名官员,另置了自己亲信为郡守,并上疏禀奏圣上。
云郁将手中贺兰逢春的奏疏撕的粉碎。
他浑身都在颤,手掌按在桌案上,带的整个书案都在抖。
这叫什么?
他心想,当初他答应娶贺兰落英为妻,答应太子的要求,贺兰逢春提出的交换条件是率军离开洛阳,永为封疆之吏,绝不干涉朝廷内政。而现在呢?自己信守承诺,后宫一个妃嫔都没立,专宠他女儿。唯一的心上人也送走了,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要了,而贺兰逢春呢?表面上说的信誓旦旦,实际上,早将当初君臣的契约视作纸糊的一般。
他动了杀心。
其实他跟贺兰逢春,想杀了对方的意图,早就彼此心知肚明了。河阴之变时贺兰逢春就意图称帝,只是时机不成熟,才勉为其难让云郁登了基。到了这个地步,彼此的意图早就暴露,又岂能和解?君臣之间,必有一场厮杀,只是早晚而已。所以登基这一两年里,双方都拿出了寸土必争,分文不让的架势,当真是锱铢必较。
他们都明白,每一次微小的胜利,都是在为将来的那场决斗,争取筹码。当真□□裸不必掩饰,也无需再掩饰。只是□□裸成这样,已经是连那层窗户纸都不要了。
他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东西要控制不住。
云郁写信去,斥责贺兰逢春背弃君臣之义。并且态度坚决,直接罢免了贺兰逢春任命的官员,并将杀人者治罪。愣是咬死了不妥协。
贺兰逢春也发现,这小皇帝是个犟种了。
就没见过这么犟的!
贺兰逢春觉得:这天下就是我打的,我想让谁做这个郡守,我就让谁做这个郡守。你小皇帝别管。你安安心心在洛阳享你的清福就罢了,朝廷大事该我做主。你要是不识趣,非要争,那我就给你个下马威!
然而下马威给了,并没有把云郁吓住,反而自己遭了下马威。
贺兰逢春也觉得这不对劲了。
气势汹汹回到洛阳。下了马,一口气未歇,直接进宫去见云郁,他脸色不阴不阳地瞅着御案前的年轻帝王:“陛下是什么意思?臣有些不明白了。”
云郁稳坐着,抬头望着他:“太原王是什么意思?朕也不明白。”
贺兰逢春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郁道:“朕听过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贺兰逢春真是怒从心头起,勃然作色道:“陛下此话说的不错!不过我贺兰逢春,从来不做那替他人当垫脚石,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我等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到头来,加官进爵的却是那些没上过战场,寸功未立的人。陛下如此做,如何让将士们心服?臣以为陛下做事不公。”
云郁道:“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朕何时不体恤?立了军功,何时未奖赏?打仗是武将的事,治理州郡,却需要文官,而不是大字不识的匹夫。太原王一定要自己的亲信担任州郡守,是当真觉得他才能胜任,还是为了给自己扩充地盘。太原王爵已至封王,官已至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三公之职,一人独揽。论亲疏乃是国丈。如果这样,太原王还不知足,仍说自己立功未得奖赏,说朕处事不公。那朕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才叫公,朕只有把皇帝这个位子让给你了。”
贺兰逢春脸色稍屈:“臣可没说这话。臣自己固然得了封赏,可臣手下的那些将士们心有不服……”
云郁受够了他的不知餍足:“朕信守承诺,太原王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太原王当初说不干政事,而今朝廷的事,却件件都要听太原王的意思。这就是太原王的不干政事?”
不干政事,纯粹就是贺兰逢春当初的缓兵之计罢了。他怎么可能不干政事。他不但要干政事,他还要将这朝廷的权力一样样攥在自己手中,将这天下据为己有。贺兰逢春嘴上说不过他,然而心头十分不满,回头对贺兰韬光道:“天子乃我所立,而今却不听我的话。”又生废立之心。
其实废,他大概是不敢废的。这么说,只是想警告云郁,让他收敛一点。贺兰韬光是个传声筒,他自然知道贺兰逢春的意图,便假装去给云郁打小报告,通风报信,称“太原王私下说了什么什么话,如何如何对陛下不敬”,将这话转述了一遍。
云郁对贺兰韬光,已是十分厌恶,知道他表面上给自己告密,好像对自己挺忠诚,实际上只是贺兰逢春的走狗。云郁语气平静道:“你去告诉太原王。他若是还当朕是天子,当自己是臣,便应当安守为人臣子的本分。太原王若是不肯做臣子,认为朕不配此位,那便废了朕,自己来当这个皇帝。无需同朕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也无需做这模棱两可的事。”
贺兰韬光知道云郁已经将他看透了,十分尴尬,脸色不青不白地去告诉贺兰逢春,原话转述。
贺兰逢春听了,在客室中来回转了几圈,半天说不出话。
“他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真的糊涂,而且不安了。
贺兰韬光又补充了,表情十分微妙,简直像在唱戏:“陛下说,太原王是什么意思,他便是什么意思。”
贺兰逢春发现,他完全拿这小皇帝没办法。
云郁这人,软硬不吃,简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贺兰逢春后悔。他想不通,当初怎么立了这么个玩意儿。他要是立个不成器的,成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多省心。也不用吵架。云郁这个人,太有主见。做皇帝,有主见不是坏事。可是对贺兰逢春来说,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一面旗帜,云郁的主见对他来说就多余了。
他不仅有主见,而且勤快。干起活来像牛,天天拉犁上磨一般,处理政务,不知疲倦。朝廷地方,大小事都要一一过问,做起事来,又极度细致认真,把一切都料理的妥当。他只是不亲自上阵杀人罢了。论做皇帝没人比他更会。贺兰逢春看他,时常觉得心里很慌张,觉得很难对付他。
他给自己挑选了一个非常得力的战友,以及非常难缠的对手。
云郁最大的劣势在于,天下分崩离析,朝中缺乏良将。禁卫军长期失训,软弱无能,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而战争是不能等的。
战争就在眼皮子底下。敌人不会等你慢慢的招募军队,等你慢慢的操练兵马,等你慢慢地粉墨上场。
整个魏国真正能作战的力量,几乎都集中在以贺兰逢春为首的代北系军阀手中。而这个集团由于一些历史的原因,是不具备对洛阳朝廷的忠诚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兴起河阴之变。
对云郁来说,要想让北方系满意,要得到他们的支持,除非他把都城迁到并州去。让北人成为朝廷的骨干,把这些洛阳世家贵族,全都清理出政局。然而这样对云郁来说无异于自杀,得益的只会是贺兰逢春。
云郁一心想组建军队,然而禁卫军招募训练的效果,并不理想。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两个字,这两个字叫做——大势。有勇有谋的男儿,并不愿意投身禁卫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云郁尽管想尽了办法。先是提高禁卫军的待遇,本是希望热血之人有志之士能投身报国,可惜这样的人如凤毛麟角。换来的并非是战力的提高,而是一群贪图安逸、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怎能跟北方六镇那些弓马娴熟,常年打仗的战士比?放开对禁卫军将士门第、出身的限制,以军功,不以出身论官职,加强训练,严明赏罚。云郁政务缠身,百忙之中还要隔三差五地率领禁卫军进行狩猎性质的军事演习。虽有些许成效,却赶不上战争形势的汹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