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桥一进考场, 就发现里面的气氛非常凝重。
台上有五个倒立着的年轻人。
台下的15名戏曲老教授正在整理分数单。
每个老教授脸上的表情都严肃不已,眉头和皱纹都拧到了一块去,仿佛刚刚面临的是什么剑拔弩张的战斗。
看到摄制组带着嘉宾进来了, 其中一人站了起来。他是上海戏曲学院的李副院长, 这次代表校方来接待他们节目组。
李院长走到王导面前,吐槽道:“你们节目组下午就别拍了吧,早上的南方戏种考核成绩非常糟糕。三分之一的演员连基本功都不过关。这要说出去的话, 群众都要骂我们这帮戏曲学院的老家伙浪费财政补贴。”
国内的戏曲社团已经退化到了如此地步,人才凋零, 后继无人,他们这些老教授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但也无可奈何。
王导指了指墙角的五个人,“他们怎么都倒立着?”
李院长解释道:“这五个人是我们学院出去的学生,刚到地方剧团混了一年半载, 居然连唱戏的基本功都丢了。他们的戏曲教授刚好在这里担任考官, 罚他们拿顶十分钟, 让他们好好反思反思。”
“……”
林桥颤了颤。拿顶是杂技用语, 指两手拄地, 两足向上竖起的倒立姿势。每个学戏的演员, 都要从小练这个基本功。她小时候不听话,也被爷爷罚过拿顶。就是站在墙角自己倒立, 不到十分钟不许下来。
“你是林晨晨?唱老生的那个娃娃?”
一名教授认出了林桥带着的孩子。这不是北展上唱老生的林小朋友嘛!
一言激起千层浪, 听到“唱老生的娃娃”这句话, 其余的教授都抬起头来——
“真的是林晨晨?”
“他是谁?”
“就是北展吴灿荣心脏病发作那回,上去唱四大须生的那个京剧神童!”
“我想起了,他的程派老生唱的非常好, 当时我还说要把这孩子收了当徒弟。”
吴灿荣除了是相声演员之外,还是北京著名的京剧票友,他的天艺剧场里也有个京剧剧团。老人家上次在北展出事故,不光是轰动了相声圈,也轰动了北京京剧圈。好在他最后平安无事度过了危险。
林桥带着爸爸打招呼:“各位老师们好,我带孩子来见见世面,打扰你们工作了。”
林国栋也道:“各位爷爷奶奶们好,我和妈妈来学习学习。”
屋子里亮堂堂的,灯光照在这对高颜值的母子身上,着实赏心悦目的很。
紧张了一个上午,现在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下来,也乐得和可爱的小娃娃互动——
“不要紧,不要紧,林小姐,你儿子唱京剧是你教的吧?”
“林小姐客气了,吴灿荣也是我的朋友,你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个我们都知道。”
还有一名老教授笑道:“好孩子,你在北展上唱得不错,再把四大须生唱给爷爷奶奶们听听看?”
“我不敢。”林国栋假装胆怯起来,躲在了女儿的身后,揪住她的衣角卖萌道:“我怕我唱的不好听,爷爷奶奶们会骂我。”
那教授安慰道:“没事,爷爷奶奶们知道你们是说相声的演员,唱戏只是业余的爱好,不会用专业眼光去要求你们的。”
另一位教授也问道:“你们相声门中有说学逗唱的四大基本功,这唱戏是不是属于相声中的学字门?”
林国栋点了点头,认真回答道:“是。我妈妈说相声中的学字门,不光包括学唱各种戏,也包括学方言、人言、鸟语、市声、叫声。总而言之,什么好听,我们就学什么。”①
教授点了点头:“这相声和京剧艺术,都是互相借鉴着发展。两者都是中国传统民俗文化的一部分。从前听传统相声的时候,里面还经常拿京剧名家的段子来砸挂。”
林桥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晨晨,我们合作唱一首京剧《四郎探母》好不好?”②
林国栋心领神会:“好!妈妈你唱铁镜公主,我唱杨四郎。”
《四郎探母》是改编自宋元时期杨家将的一段故事。杨四郎就是佘太君的四子杨延辉。
故事中,身为宋朝将军的杨四郎落在敌营被俘虏。为了求生,杨四郎便隐姓埋名,娶了辽国萧太后的次女铁镜公主为妻。
十五年后,杨四郎听说自己的弟弟前来征讨辽兵,而母亲佘太君也押粮草随军同来,不禁想去探望母亲佘太君。于是和公主连夜商量谈判。③于是有了这段著名的唱词:《四郎探母》。
唱京剧十分不简单: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都有一定的门槛要求。④
林桥先摆出一个最标准的“旦字步”:两脚平站,中间隔一脚的档子,再双手勾成兰花指,放在了齐胸的位置。
手和脚都摆齐整了,再把两只眼睛往下一看,最后往上一瞪,摆出半怒半嗔的样子,同时配合松腰撤步的姿势,这样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才算是“花旦登场”完毕。
(花旦指的是戏曲中的年轻女性。)
不懂行的导演组还在纳闷:林桥怎么还不唱?这动作怎么这么多?弄得花里胡哨?
倒是几位京剧教授开始鼓掌:
“不错!这个花旦的撤步很标准啊!”⑥
“林小姐肯定是专业学过的啊,旦角云手,还有这模样身段也无可挑剔。”
“可惜了,确实是唱花旦青衣的好苗子。就是年龄大了点,不知道嗓音条件怎么样。”
“要是她刚上大学的时候遇见我,我就把她收了门下……”
门外的陆熙年也看出了内行来。行家一出手,才知道有木有。师妹在戏曲上的精通造诣,真的是超乎他的意料。原来她不光是太平歌词唱得好,唱京剧也是个好行家。
林桥开始唱:“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来辩,您要见高堂母咱不阻拦……”⑦
内行听的是味道,这下所有教授都听出了这花旦的细致韵味来——
“林小姐唱的不错。我看她能够得上专业水平,肯定能登上大雅之堂。”
“这相声门的女角儿,原来唱京剧也这么好听啊。真是个人才。真可惜不是我的徒弟!”
林桥唱罢,接下来林国栋对唱道:“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
唱得好!
绝顶棒!
几个京剧教授的脑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响——老天爷,这是个6岁娃娃唱的戏?
林晨晨童子音的条件本来就好,能把生行唱好的小娃娃,全国范围内也有几个。但难得一见的是这股“老派”十足的京剧韵味。
还有这气口的处理:林晨晨的中高音切换自如。还能在气口接不上的时候,机灵地换个切音(京剧术语:把字咬得有力些,延长唱的时间),显得唱腔十分俏皮灵动。
唱着唱着,六岁的娃娃自己摆出了一个云手的动作,配合眼神戏和步伐,把“杨四郎”这个角色表演的丝丝入扣。
林桥:“有心赠您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林国栋:“公主赐我金鈚箭,见母一面即转还。”
场上两个人认真唱着四郎探母,对他们来说,这真的是太简单不过的配合。林家茶楼的节目单上,最后收尾的节目必定是唱戏。这样客人们走的时候才能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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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丝毫没注意到那几个老教授脸上的肌肉都在发抖,还有个七十多岁的京剧教授打翻了茶水杯,自己都不知道。
节目组的王导演听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能问懂行的陆熙年,“陆老师,怎么这些教授都不说话了?他们唱的到底怎么样?”
“林桥算得上非常专业,林晨晨……可以直接参加春晚表演。”这是陆熙年的评价。国内应该没有唱的比林晨晨还好的娃娃老生。
“就是唱的很好的意思?”王导摸了摸秃秃的脑袋,听的是一头雾水。
“绝美。”陆熙年称赞道。
四郎探母一曲终了,林桥才发现有个老教授摘了眼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这位老教授是真触动了心事:这年头,出个好角儿的难度,不亚于登天。他们手下的唱戏苗子,还没学成几成功夫呢,都跑去学流行歌曲想闯荡娱乐圈捞金。
这老祖宗的戏啊,就像他们眼中“赚不到钱的玩意”,怎么劝那些孩子们回来学,就是不愿意。
最后,这些学生在娱乐圈里铩羽而归,一番瞎折腾,把自己的年岁耽误了,唱戏的嗓子和身段都糟蹋的不成样子。
再瞧瞧这小娃娃,一开口,味道那个正啊,这岂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继承人”吗?
李院长平静了下呼吸,继续问道:“你们还会唱什么吗?”
林桥谦虚道:“我还会唱一点越剧和黄梅戏,我儿子会唱河北梆子和昆曲。”
“哦,你儿子会唱昆曲,你不会唱吗?”
另一个昆曲教授问道。林桥的嗓音条件天生优美,应该很适合唱华丽为主的昆曲。
“会唱一点。”林桥是往谦虚了说。爸爸和自己的唱戏功夫,都是爷爷手把手教的。而她的爷爷是天津相声戏曲两开花的名角儿,会唱的戏曲多达二十多种。
这昆曲教授道:“这样,你们合唱一首《牡丹亭》听听。你唱上半句,你儿子唱下半句。”
“好。”林桥和林国栋开始唱昆曲《牡丹亭》中的名段:皂罗袍。
昆曲讲究的是华丽唱腔,有戏中“幽兰”之雅称。也是文学韵味最强的曲种。
林桥开口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国栋接下半阙:“……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⑧
几个昆曲教授顿时坐直了腰背:这又是老祖宗附体的吧?
门外汉王导演没听出什么味儿来,还问道:“怎么一句话唱了好半天?”
“昆曲的特点就是这样,讲究的是绵延性。每个字的发音细节做到尽善尽美。这是其余唱腔没有的优点。”陆熙年解释道。
林家母子把这个特色发挥的很好,细节处理上非常到位。所以说,林桥应该不是“会一点”,她完全是精通这昆曲的唱腔。
最后评定成绩:母子两人都是超专业的水准,秒杀了一大批所谓的台柱子。
尤其是林晨晨小朋友,他能够自己处理气口和切音的问题。这个其实比较难,不是一味模仿前人唱戏,唱的不是“熟”音,也就是有自己灵活处理的手法在里面,属于“生熟”结合的范畴,因此他才唱的非常有韵味。还能让人听个新鲜有趣。
所谓的“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唱戏也不能光靠一字不落地模仿前辈。能够自己掌握韵味的唱戏人,功夫直接往老艺术家那个范畴去了——可他才六岁而已!
满座教授们狂喜不已——林桥是个唱花旦的一把好手,但全国还能找着不少这样的花旦。只是这林晨晨实在太绝了,全国也找不到一个能唱的这么好的“娃娃生”啊!
节目编导也狂喜不已,这林家母子的临场发挥上了天,节目素材也好到上天!
最后狂喜的结果:林桥和林晨晨中午走不了了……因为一群教授们拉着他们“母子”吃饭,死活都要他们加入戏曲行当。
比较正常的教授说:“你们这个嗓音条件和功底,去说相声都屈才。还是来唱戏吧!”
比较激动的教授说:“你们就留在上海戏剧院,我给你们申请演员名额好不好?你们完全可以去大舞台上唱花旦和老生。唱个一年半载就能开专场卖票,岂不美哉?”
最激动的那位京剧教授,就是上午擦泪的那位老人家,不停地拉着林国栋小朋友的手道:“爷爷在黄浦区有一套别墅,好孩子,你跟着爷爷唱老生,爷爷什么都教给你,那栋别墅也送给你们母子。只要你能跟着爷爷学,保证你将来登上春晚……”
林国栋:“……”
林桥:“……”
还有几位教授都要打起来了,因为他们都想收林晨晨当关门弟子——
“你们京剧出的好角儿那么多,就不能留个好苗子给我们昆曲?!”
“林桥可以给你们昆曲学院,她花旦唱的也不错。但林晨晨这小娃娃,不唱京剧须生才是屈才!”
“屁话,娃娃就不能唱昆曲了?我收他当关门弟子,十年后必定是一流昆曲名角!”
“哦,就你们昆曲和京剧高贵吗?别忘了我们黄梅戏也好多年不出名角儿了!”
林国栋:“……”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肥肉,正在被好多只老虎抢夺。
林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感觉这群老教授正在虎视眈眈,要拆散她和爸爸的相声组合。
还是陆熙年觉得这样吵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和他们商量起来,“各位教授,你们别吓到孩子……大家先吃饭再说。”
结果四位教授已经商量出结果,“这样好了:林桥留给你们昆曲学院唱花旦,林晨晨留给我们京剧学院唱老生。大家谁也别耽误谁,有本事送他们母子两个上春晚!”
林国栋、林桥:“……”
老人家们是不是忘了他们是一对“相声母(fu)子(nv)”组合?
接着,十几个老人家们开始如狼似虎……哦不,开始尽力说服他们两个加盟戏曲学院。开出的条件包括:送上海的别墅、送苏州的别墅还带园林、送昆曲学院的免费入学资格、送北京戏曲学院的奖学金资格、外加个推荐上春晚的机会……
面对一群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教授们,林桥和林国栋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生怕惹到谁犯了高血压,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陆熙年:亲,过来帮帮我们吧!
好在陆熙年见惯了大场面,立即出来转移矛盾:“他们是我师叔杜小龙的徒弟,要投靠戏曲门的话,肯定要经过师叔的同意。”
“对对对!”
大家这才想起来:杜小龙才是他们正经的师父。于是一帮老教授再去打电话骚扰杜小龙,各种糖衣炮弹轰炸个不停。
远在北京的杜小龙:???
真是人在家中坐,一群抢徒弟的老家伙们从天上飘来。
哦,不光是抢徒弟,还想抢他的徒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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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好不容易离开了上戏。
回去的路很偏僻,附近也没什么人,陆熙年便让保镖站远点,自己陪着他们散散步。
他今天是真意想不到:林家母子的戏曲才华这么出众,居然让这么多教授都趋之若鹜,还闹出了一出抢徒弟的大戏来。
他刚想问她是如何学戏的,却听林桥幽幽叹息了一声,她着实是人间清醒:“这些教授这么着急收徒,是因为戏曲这个行当,真的没有好的继承人了。他们害怕……”
接下来是不愿意说的话:老教授们害怕自己去世以后,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生旦净末丑。所以才赶着在有生之年寻找接班人,逮着一个好苗子都不肯放过。
林国栋也点了点头,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才会知道这个没落行业的艰难——归根到底,老教授们抢夺的不是徒弟,而是继承文化的火苗。
“……”陆熙年凝视着她的侧颜,林桥总是这样风轻云淡看穿一切,他有时候都在想:她是不是太通透了些?可是这样也有不好的地方,他担心她会活的太辛苦。
还有早上的考核数据,他已经委托李院长拿到手:前来参加考核的200名戏曲演员中,只有68人的基本功合格。接下来,国家会取缔一半挂着地方戏牌子的社团。而12种冷门的地方戏,如今已经宣布“继承人断崖”,例如张家界的大庸阳戏。
“师哥你说,戏曲会不会在我们这个时代,落下它最后的余晖呢?”林桥问道。她也有她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陆熙年看了一眼林晨晨,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未来:“绝对不会的,余晖后面是夜晚,夜晚后面还有明天。”
他相信咱们国家的戏曲文化,也会像相声一样,最终不破不立,走上一条创新的路子,从而再次进入主流文化的眼中。
只不过,这条路子还没有人闯出来,需要的是慢慢用心去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