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乐韶歌漂浮在无形万象之中, 灵愿之河静缓安然的流淌,无数轻柔的天音正娓娓诉说着什么。

不必细辨分明,只是漂浮其中,便如回归生命最初的行态融入原初之海的怀抱中一般安享平静。

但她终究没有复归原初, 独属于她的意识已重新凝聚, 赋予了她“乐韶歌”其人的人格。

她睁开眼睛, 看到倚马千言正蹲在一旁, 好奇的观察着她。

乐韶歌眨了眨眼睛, 一面觉得有些意外, 一面又暗叹果不其然。

“……书修竟连此地也能到达吗?”她叹息着自灵源之河中起身。那河流无有行态, 她在倚马千言对面坐下来时便也得到一方之地的河岸。

他们两个就这么一蹲一坐的对面交谈。

书修道:“在这个世界里, 我是个特别的书修。”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书修点头, “在流放之地, 你不是曾给我讲过《山河社稷图》的故事吗?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大概就是画下这张图的画修和梦中化身入图的天神的合体吧。”

乐韶歌顿了顿, “……创世的天尊?”

“创世的天尊。”书修点头,“确实有过这样的身份。”

“所以, 你为什么成了书修?”

书修想了想, 道,“……大概因为我创造的是一个宇宙吧。便如你的故事里,最初作画之人只是画了山河社稷,最多又加了几个草庐示意此中有人。可他不料画中之人便在这山河社稷中繁衍生息,竟创造出一个繁华多姿的世界。那世界里的聚散离合暗恨情仇也许远比他本来的人生更缠绵隽永令人向往。当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干枯无趣时,也许会想进入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所以,你认为当天尊远没有当一个走街串巷说故事的书修更有趣?”

书修摇头晃脑的得意微笑,“然也。”

乐韶歌也不由点头赞同。她只好奇,“那么你来找我是因为?”

“你死了。”

这还真是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呢。

乐韶歌叹息道, “是啊,我又死了。”但她其实也有些好奇,“我本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

“原本确实如此——愿力固然强大,可正确的用法是你在幽冥界所做,以众志成就合力。加之于一人之身,自是无法承受。”

“嗯。”乐韶歌自是懂得这个道理。

——愿力既来自亿万众生,自然天生排斥一人独掌。她若要使用,便必将自己的意识碎化进这亿万众生之中,与之融合为一体。当日她接受传承前,先祖们问她“纵使不能再入轮回,是否也无悔”。正是因为,一旦使用了愿力,世间便再不存在独立的“乐韶歌”的人格了。

“但也有例外。”书修道,“在流放之地,我曾赋予你神格。神格可将愿力化作信仰,令你不必承受如此之重的反噬。故而能保留下你的灵魂。”

“……”乐韶歌也只能感慨,“神格可真是好用啊。”

“也没那么好用。信仰与神格是相互牵引的。”书修一本正经的说,“只因这次你的本愿和你使用的愿力都无比纯粹真诚,才没有令他人信仰影响到你的本性。”

“嗯。”否则何来入魔、邪神一说?

书修最后问道,“所以,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可愿意代替我成为天尊?如此,我可不必再被职责困扰,尽情的参与红尘中事。而你也可以复活。”

乐韶歌:……

她笑着摇头,“不愿意——我也还有一场红尘中事尚未了却。若能复活,必定重回人间,是担不起这份孤守的职责的。”

正在进行的未来——

瀚海。

谁也说不清剧变自何时开始发生。

迷失在其中之人,只记得瀚海之中接连两次光柱洞入——那情形,应当是有人在瀚海中突破修为引来金光灌体。他们中便有不少人趁着此时瀚海中方向初分、前路依稀可辨时,匆匆想要脱出。然而那两个金光灌体的修士人缘显是不佳,竟都引来仇杀。洞虚渡劫期修士的互斗掀山倒海,令瀚海中异象层生,给众人脱逃的道路平添无数风雨。

众人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回神,便发觉周遭一切都变了。

……瀚海是混沌之海,混沌本是不别阴阳五行,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

而此地的一切固然依旧看似颠倒混乱,与先前无异,可是突然他们便能分出的上下与实虚,过去与当下了。

就好像时光之外漂浮不定的尘埃,在孤单游历千万年之后,终于安稳落定。

直到修士们陆陆续续的顺利走出,在原先的瀚海边缘重新回望,才确定身后这片颠倒扭曲的森林,便是原本的瀚海。

凤箫吟疑惑的仰望着头顶湖泊的水面和水畔生长的水晶花,走在如河蚌两片贝壳夹缝一般的小道上。

“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不由转向身旁那个性情多少有些沉闷无趣的美貌乐修,说道,“……我好像觉得自己在横着走路。如果我不是一只魂,感觉会摔下去似的。”

乐修点头,“是。混沌已分,此地有了上下。你眼下确实是在横着走路。”

“……”连翻带滚,结结实实摔到自己认知的地面上之后,凤箫吟才意识到,就算她是一只魂,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违背了物理规律,也是会摔跤的,“——你他奶奶的要么早说要么别说呀!”

乐修淡定反驳,“是你自己问的。”

凤箫吟恨恨的揉着屁股爬起来——他厉害他迟钝他油盐不进,她还得抱紧大腿拐他带自己去人间闯荡,只能咬牙切齿的认了。谁知刚爬起来,还没挪脚就又被绊倒了。

凤箫吟恼羞成怒,正要踢过去,却见脚下竟是一枚蛋。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自己的法宝掉落出来,但她的蛋确实还在识海里好好待着没错。

她忍不住用脚拨了拨那枚蛋。

脚感居然有些……爽。就像是踩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踩在脚下狠狠□□的东西的那种,爽。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因为那颗蛋特别契合她的脚型。

……她是魂。

魂触物,可直接越过实体触摸到物灵本体,如果已经有灵了的话。

这枚蛋里有灵,并且那个灵的脚感……似乎,有些像陆无咎。

凤箫吟蹲了下来,捏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陆无咎?”

刚刚脱出瀚海,正准备回太幽城的陆无咎,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似乎有个恶灵正对着他的耳朵吹着冷风喊他的名字。

……他是幽冥界的修士,自然知晓何谓“邪门”。怕是他在某处丢了一魂半魄,落入了他人之手。

这本该是修士之大忌。然而他情感残缺,最缺的就是恐惧心。

搜了一遍自己周身,确定未曾丢失什么,便也懒得去管。横竖他修为强横,而天残道修士最不怕的就是魂魄缺损。

只是他也依稀记起,自己天生魂魄残缺,脑中便浮光掠影般闪过个念头——该不会是他天残的那份魂魄,还在世间吧?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凤箫吟抱起了那颗蛋。

心想不管是不是陆无咎,她且当作陆无咎带在身边。遇有不顺,也可拿来欺负欺负,撒撒气。

……至于太幽城主陆无咎会不会因此三天两头心浮气躁、头痛脑热,那就不是她需要在意的问题了。

乐正羽行走在莽苍之中,四周是奔涌无序的混沌——真正的混沌,和瀚海之中化育了天地六界之后剩余的残渣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翻转的地势、没有混乱生长的草木,甚至没有光,就只有一片茫茫不辨六合八荒的黑暗。

他知晓自己是乐正羽,却不记得自己因何再此。他记得自己想要寻找,却不知究竟在寻找何人。

而后,黑暗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那东西已难辨雏形……混沌之中有形之物原本就难以久留。但莫名的,乐正羽便知道拿东西是留给自己的。

那似乎是记忆,又像是道标。在碰触到它的时候,灵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他能感到记忆的萌动,内心有温柔的情感在缓缓复苏。

他循着那被刻意留给他的东西,一路前行着。

他收集着那人留给他的礼物,仿佛有谁一直在他的耳边轻吟歌谣,陪伴着他,为他讲述那些他遗忘的往事。

他迫切的想要想起他,想要穿过这片毫无意义的浓雾将她拥抱在怀中。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内心的渴望终于冲破了禁锢他记忆的藩篱。耳边那些不可辨识的呓语霎时间清晰起来,他记起了她的名字,而后是面容,而后是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看着眼前最后一个道标。

那无形之物在混沌的冲刷之下依旧剔透澄澈。

那是他在原初之时于诸神被流放之地,从她身上得到的第一件礼物。

它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它贯穿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已发生的未来和既将到来的过去,本是该被宇宙删除的冗余,却在混沌之中得以保存。

他轻轻将那颗眼泪纳在手心。

他终于自这奇点之上脱出了混沌莽荒。

只见繁星一般的浮空城拱卫着中央天空城,那城上鸾飞霞绕,有宫殿,青山,瀑布,密林,花海和一重又一重的云霄。

而乐韶歌坐在天空城宫殿的高台上,遥遥望见他自既将化作奇点消失于世的瀚海之中脱出,内心终于尘埃落定。

她于是揽起披帛踏云而下,飞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于是微笑着将她抱紧了,轻轻的说,“阿韶,我回来了。”

战云界。

妙音自苏迷卢山上归来之后,乐韶歌那个小师妹已经消沉了整整一天一夜。

瞿昙子不擅长安慰人,何况这个身为他的小师弟兼乐韶歌的小师妹,想要的安慰瞿昙子不用脑子都能猜出。

——必然是抱一抱。

而瞿昙子不想抱。

他其实对此感到很困扰,他身上挂着这么大的琉璃佛珠,为什么这些写书看书的一个两个都不把他当和尚看。为难人的要求张口就来呢?

但,让她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他们现在身在战云界的地盘,迷失在荒无人烟的遗迹森林里,还有四支小队同他们失散,此刻生死未卜。

瞿昙子到底还是在他小师弟——兼乐韶歌的小师妹身边坐了下来。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说。”瞿昙子无奈道。

舞霓道,“我挂念阿羽,他是不是真的消失了?投胎之后他还能记得我们吗?师姐能把他找回来吗?师姐自己呢?她还能不能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不想失去他们,我该怎么办?”

她越说便越小声,最终还是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哭起来。

她天生妙音,哭得人肝肠寸断。

瞿昙子自不会受她嗓音影响,然而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怜悯。

“我想,他们此刻当已平安了。”他说。

“你骗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瞿昙子吸了一口气,无奈的长篇大论起来,“昨夜你可有观星?西南瀚海方向有新的星辰现世,且彻夜澄澈不遮,是混沌退却之相。瀚海与天魔贯通一切宇宙,既是星象如此——必是某个时空里,有人彻底解除的天魔之厄吧。”

舞霓头依旧埋在膝盖上,只微微一偏,露出两颗哭肿了,却越发星辰般清澈的黑眼睛看他,“……真的?”

瞿昙子:……

“真的。”

“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眼中泪水再次涌出,却被强忍住了不肯滴落下来。像是担心自己流露出害怕悲伤会当真给他们引来厄运般,她问得小心翼翼,“彻底解决了天魔,阿羽会不会也……”

瞿昙子尚未作答,却听一身清澈鸟鸣。

——竟是青羽自苏迷卢山上飞来。

带回的,自然是乐韶歌和阿羽都平安的消息。

——一切顺利,他们重新汇聚。只是被困在了诸神流放之地,一时还找不到回来的路。

但肯定会回来的,令舞霓,也请舞霓转告师父——且不必挂心他们。

舞霓喜极而泣。

——瞿昙子单是知道,这姑娘需要安慰时会逼着人抱一抱,谁知欢喜失态时更是会不由分说抱上来。

但,也罢了。

乐韶歌平安,他心底也是欢喜的。

只是舞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扭头问青羽,“阿羽同师姐在一起?”

“正是。”

“就他们两个?”

……想想苏迷卢山上那些打着一切旗号,钻着一切空子,哪怕带不上修为也带不回记忆也要偷偷下凡的诸神,青羽点头。

“大致就他们两个。”

“这岂不是说,只要他们回不来,阿羽就可以一直霸占着师姐,单独和她在一起?”

青羽:……

“——别拦着我,我要去杀了这个赖皮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