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究是要到来的。
而这一天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再一次踏入幽冥界的那刻,乐韶歌就心知肚明。从回到乐韶歌身边,陪伴她在幽冥界辗转奔波之前,乐正羽便也一清二楚了。
萧重九也许真心期待过, 他们所做的事能改变在四境会盟一事上, 幽冥界的总体立场。
可对知晓结局的乐韶歌和乐正羽来说, 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无关大局——也根本就不会改变大局。甚至哪怕对仅仅他们两个人的结局, 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们想改变的, 是另外一些人的处境和前路。
到此为止, 在限定的期限之内, 他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可是, 纵然如此, 大约也是说不出“心满意足”四个字的。
——她回来得终究还是太晚了。
动身前往战云界之前, 他们相聚在青荒崖下。
想说的话其实都已说尽了,能做的事也都已做过了——或者说, 再有几千几万年也说不尽、做不完。因此剩下这最后的时限里,反倒没什么特别需要说、需要做的事了。
他们就只是十指紧扣着靠在一起, 坐在山崖上看日出。
日出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云浪翻涌, 只稀疏几处山头如浮鳌在海一般。鳌背上还偶有一棵奇松独出。
而后东方天际渐红,云霞灿烂夺目如烧,翻腾不止。
日光如熔金一线溢出云头……
然后突然就跳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罢席散场,催人别离。
快得猝不及防。
但既然终章注定在此刻,再拖延又有什么意义?
“走吧。”乐韶歌说,“该去赴天龙法会了。”
他们站起身来。
然而临走前,乐韶歌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再一次亲吻上去。
“阿羽, 一定要活下去。”她叮咛着。
乐正羽轻轻捧住她的脸,最后一次亲吻了她。
——当然想要活下去啊,当她活着归来那刻他心底“活下去”的愿望便已经复苏了。
纵使她死去的这些年间所见闻一切都在告诉他,活着是虚无,世界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众生不过是在污秽的忍土中徒劳挣扎。可当她鲜艳明媚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微笑着告诉他“阿羽,我回来了”时,他死寂的心口便再度怦然跳动起来,所有痛苦都如浮尘一般被拂去了。
可是她终究还是回来得太晚了。
……他的前方已经没有能让他“活下去”的路。
此刻死去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至少,他们再一次相聚了,至少他自空虚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纵使是在这最污秽的炼狱之中,依旧有人在反抗、向往和争取,为能改变不堪的现状重塑山河人间而无惧牺牲的奋战。
……他又怎么能畏惧死亡,让天魔活下去呢。
“嗯。”他轻轻的说,“你也一定要为我活下去。”
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阿羽依旧做回阎摩城主。而乐韶歌则和师父一道前往香音秘境,同舞霓汇合。
舞霓已得知师父还活着的消息。
乐正徵最疼爱他家老小——乐韶歌最先长大,不复年幼时拿给她梳漂亮小辫子就能哄好的单纯,倒是日渐一日有以下克上、养活全门的当家气象。阿羽则从小就早慧,欣慰倒是令人欣慰,可爱就稍逊一筹。只有他家老三,天真烂漫,刁钻可爱,最能抚慰老人家因不受徒弟们重视而寂寞的内心。
奈何他走时,舞霓还太小了。
这会儿相见,盯了他一会儿,就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问乐韶歌,“师父没有跟你一道回来吗?”
乐正徵:……?!
待澄清真相之后,舞霓也没乐韶歌和乐正羽那么悲情,只拍拍师父的肩膀,“师父您放心吧,我炼出了延缓衰老的灵药,比天龙界的甘露还要有效,保证能帮师父调养回来。”
乐正徵:……不,这就不是衰老的事儿!你就没有思念过师父,不想抱着师父哭一会儿?
而舞霓已经一扭身缠住了乐韶歌的胳膊,“师姐,阿羽呢,怎么阿羽没跟你们一道回来?”
乐韶歌心中悲伤,但有些事舞霓迟早都要面对。便道,“他暂时无法回来,稍后师父会同你说明原委。”
舞霓纠结了一阵,气闷道,“他不回便不回,我还不想见他呢!”便又转而邀功一般向乐韶歌说起自她前往幽冥界后,她在家中所做一应事宜。
舞霓虽然散漫任性,总想着偷懒躲事,但到底还是聪明的。
只要认真起来,不但门中事物,便是对上水云间那些老油条,该顶住压力坚持不吃亏的、该视情况妥协退让换取合作的,她也全都能处置得当。乐韶歌离开前交待给她的在各处重新派驻星象使,协助民间救灾、重建,指点天文、农时,教授乐理和修行基础……一应事宜,也都进展得井井有条。
在荒废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起来,确实很值得夸耀。
——早些年跟随萧重九颠沛,虽说目的和结果都令人恼她没出息,但过程之中,她其实也是成长了的。
只要重新振作起心气,将心神和努力投注到正经事上,她依旧是能在风雨飘摇之中支撑起一片天地的。
乐韶歌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便将她抱在怀里,拍一拍她的脊背,“好样的。”
舞霓反倒是愣了一愣,没有如预料之中那般得意和满足起来。
乐韶歌放开她后,她只是看着乐韶歌。似乎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问出来。只道,“嗯,我可厉害了。师姐你就……”顿了一顿,才道,“……就专心对付天魔吧。”
路上又同水云间掌门香凌云,琉璃静海主持云觉尊者汇合——此次前往战云界,香音界并没有出动太多人。大愿传承者者现身之后,水云间比其余各界都更意识到局势紧迫。地脉因天魔现世而改流易道,引发灾害之后,该留修士驻守各地,随时防灾救灾,也成为境内共识。
这次前往战云界出席天龙法会的人选,也只乐韶歌、香凌云、云觉尊者外加护法瞿昙子,和盟主萧重九五人而已。
自然,萧重九另有一支汇聚了地上六界和天上三境几百大能修士的团队相追随,所以阵仗倒也并不输人。
这一次天龙法会要结成同盟,作为东道主的战云界也给出不少诚意。将法会会场选在了天龙界和战云界中央界壑之上,一处孤悬的岛屿上。
乐韶歌他们到达时,岛屿周边已经停满了各种宝船、法器、鳌山……天龙界格调最高,甚至直接带了个比开会的岛屿小不了多少的宝岛来。岛上肉眼可见的奢靡繁华,珍宝无数。据说岛上驻军数万,但是人家法王和女帝都来了,侍卫规格比别处高些也不奇怪。战云界都愿意看在萧重九的脸面上容让,外人又有什么可不满的?
外人也只觉得此处瑞光万条,宝气夺目,祥云铺展万里之遥。端的是躬逢盛事,与有荣焉。
乐韶歌和另外两位掌门前辈一道,跟随在萧重九身后进入会场岛屿。
战云界四位天王齐齐等候在外应接他,看得出他多次为战云界解决燃眉之急,几次甚至不惜性命,一界上下都承他恩情,敬他厚德,发自内心的拥戴他。
天龙界尚不服膺,但也因云萝主意志坚定,而不能明面上与他互别苗头。只时不时想在些细枝末节的仪式上压他一头,萧重九却也没有与之意气相争,处置得十分大度从容。倒令天龙界那些人十分没趣。
萧重九倒是当真引荐她同云萝主相识了。云萝主其人确实如萧重九所说,端庄温和,性情不爱争斗。但……一个敢在内乱中挺身而出,座上那个风雨飘摇的王位,在两派远比她更强盛,随便哪一个都能撕碎她的势力之中,维持平衡并保持女帝该有的权威,自始至终没有让家国走向内战和分裂的人,又能柔弱到哪里去?起码她的内心,当是比萧重九这个一度因挫折而在绝望中沉默的走向极端的男人,更坚忍不拔的。
不过,此刻同她相识,却也没什么结交的余地。不过是点头互相致意罢了。
幽冥界修士到来最晚。
与幽冥界一贯以来的作风一致,没有任何花哨派场。
陆无咎只带着手下最能打的高手,骑着孟极豹,踏海跃山二来。孟极本性凶猛,落地便对偶遇的天龙界中人呲牙低吼。引得陆无咎哈哈大笑。
新近占据了三城的杜尔迦众诸领袖,则踏着最朴素的飞鸢爬升上来——他们大都是凡人或者低阶修士,来到大能修士云集的会场上,不免底气不足。然而幽冥界中风气素来争强好胜,断不会脸面上示弱。越觉得旁人强大,自己反倒越发要大摇大摆,抱着手臂挺起胸膛,鼻孔朝天的走进来。一身的暴发户气质,倒让乐韶歌颇为哭笑不得。
……实则他们大可不必心虚。幽冥界自古便是灵魂与意志的归乡,力量之源不同别处。他们肩负一界众生千年夙愿,有无数人的意志与愿力叠加在他们身上,早已隐隐赋予他们上古罗刹战神的气象。
这正是幽冥界无数修士炼化幽鬼想要获得,却无一人到手的力量。
——能出席此间盛会的修士,固然未必将他们当什么名门正派,却又如何会辨认不出谁是真正的无敌者?
阿羽最后到来。
和《九重天尊》所记不同,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自己身上的力量。
当他踏上浮空岛的那一刻,那种厚重不祥的气息便席卷了整个岛屿,引得岛上之人纷纷关注戒备起来。
……虽说近来天魔现世之说甚嚣尘上,引得到处人心惶惶。但这世间又有谁真正见过天魔呢?
自然也都不知天魔的力量究竟是何种模样。
众人也只戒备,只以为又是幽冥界每隔千把年就要产出一次的魔头——无非是这一次的比较厉害罢了。
而阿羽就在众人不时低声议论的围观戒备中,孤身一人,沉默寡言的走进了会场。
会场之中,也只有萧重九一人对他身上的力量有所察觉。
——来此地的路上,乐韶歌曾向他提及,她没能说服乐正羽倒戈。
萧重九比乐韶歌更早意识到,乐正羽究竟是为何而对他心怀怨愤。
若乐韶歌归来,亲自去劝说,乐正羽却依旧不肯回头,怕只有一个原因了。
他回不了头。
乐正羽可能就是天魔一事,萧重九也隐隐有所察觉。在他搜集八部正法,想要修成天尊的路上,他和乐正羽意外交手的次数,过于多了。而他虽因身体负担,尚未修完八部正法,却也能觉出他们之间力量相克。就像是天道令他们针锋相对一般。
而此刻,乐正羽又释放出如此不祥的力量……
萧重九不由看向乐韶歌,而乐韶歌轻轻点了点头。
他心下先是一沉,随即便为乐韶歌感到心疼——他对女子素来体贴多情。此是本性,倒并非出于什么据而有之的私心。
但事已至此,却也再无旁的选择了。
会议想要达成共识的难度,总是和与会派系的数目成正比。
就算在此之前,萧重九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已经在各境各派系之间奔走弥合过。可当这些人实际坐到一起之后,依旧各有各的琐碎立场要维护——毕竟,天魔还没真正现身,战争还未迫在眉睫。这会儿谁退谁进,都还有争取余地。
却没有几个人知晓,天魔就和他们一道,坐在这个会场里。
幸而大致的立场还是没有出入了——各自打或者躲了千年之后,所有人都知晓,四境一统势在必行。
争论的焦点,很快便转向了幽冥界。
这一次,和陆无咎势不两立的四城联盟已经被杜尔迦众取代,而陆无咎和杜尔迦众实际上并没有很激烈的对立。
尽管和四城联盟一样,杜尔迦众也倒向萧重九,支持四境结盟一统。而相对于四城同盟,陆无咎相对于杜尔迦众的优势,在明面上还更大一些——夺的地傀城之后,他实际控制的地盘和掌握的资源,已经超过了杜尔迦众。
但陆无咎似乎对于迫使整个幽冥界服从他的立场,并无特别的渴望。
……他甚至还表现出了加入四境同盟的意愿。
但也果然不出萧重九的所料,他提出了最令萧重九尴尬的条件。
“四境一统共抗天魔,是大义所在。”陆无咎懒洋洋的笑着,说出句由他说会让人感到极其诡异的正言大论,而下一句就图穷匕见了,“诸位想拉陆某加入,陆某绝无异议。只是你们要陆某入伙,却推陆某的仇人为首,是不是有些诚意不足啊?是当真想共襄义举,救世为重?还是想借大义之名,行吞并私杀之实啊?”
萧重九:……
“萧某可以不做盟主。”
他当然敢如此表态——但纵使是最傲慢的天龙界中人,也知道他不做这个盟主,那么同盟必定建立不起来。天龙界和战云界为争霸权打了几千年,若他不当这个盟主,还有谁有这个资格,能令两派都无异议?
故而他一开口,四面全是劝说表态之人。
陆无咎自是早料到这个局面,也不惊诧。盘着腿淡定的托着下巴,笑道,“哎呀呀你看这般局势,岂是你想不做就不做?倒让陆某更是惊吓不安了。萧盟主言之凿凿,口口声声舍小家为大家。陆某不幸是个魔头,也为此等高义折服。不如这样——为四境同心如一,再无猜疑,陆某可以举三城奉上,就在同盟中当一伶仃小卒,为诛魔大业冲锋陷阵,死而后已——只要萧盟主自废道行,化解一下当日你为一滴甘露,杀我女人的冤仇。当然,盟主你照做,陆某保证鞍前马后,为你诛魔大业效劳。”
萧重九面色青了一青。
早有人替他辩解,“瀚海夺宝,胜负自担。没有只准陆无咎你杀旁人,不许旁人杀你的道理。”
陆无咎嗤笑,“他杀他的人,我寻我的仇,干卿屁事。”
而后调笑的看着萧重九,“小小牺牲就能成全你我大义,收魔头为己用。萧盟主也不肯吗?还是说,萧盟主不信陆某?”
萧重九长叹一声,道,“既要同心诛魔,自然不能相互怀疑,萧某信你。”
众人各都一惊。
萧重九却口风一转,“只是,让我为此自废道行,我却不愿——此亦非是取信之法。”
这回答,显然出乎陆无咎的预料,他不由坐正,面色也不复先前嘲讽之意,已然阴沉下来——他原本以为萧重九又要搬出大义,说什么要留着道行诛杀天魔,谁知却是简简单单一句不愿。
“既然私仇,便私下解决吧。”萧重九道,“你我各自持兵一战。战过之后生死不论,生者就此与在座之人结盟,共同谋划诛魔大业。陆城主可愿意?”
陆无咎冷笑一声,正要起身,便听角落里一人平平淡淡插话。
“既是在天龙法会会场,我也有一场私怨要与萧盟主化解。”便见一人站起身来,其人若高崖霜雪,孤高皎洁。然而周身萦绕不祥之气,令人莫名心悸,“陆城主可愿让我为先?”
陆无咎感官天生残缺扭曲,却是未察觉他身上气息诡异不祥。
他更没什么公平对决的自尊和品行,觉得此人若能把萧重九打个半死,他倒还更省事。
便一笑,“行,你先。”却又再次环顾当场,道,“我排第二,谁都不准再抢!”
——他这是觉出这少年修为不弱,怕同这少年战过之后萧重九战损过重,被旁人打死。那他就亏了。
那人于是转问萧重九,“当日萧盟主一战而胜,在此废去我喉间玉。今日可愿给我复仇的机会?”
萧重九缓缓平复气息,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