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地脉灵流塌陷了。

香音界灵流有三, 分别起自九华山、云梦泽和天池。流淌向中央天中山,并在天中山下汇聚,向上流向浮空岛。

也正因此处灵流汇聚,灵力丰沛如在天上界, 才能在携土坠凡之后, 留下这唯一一处浮空不坠的故土。

而眼下, 这唯一仅存的天上岛, 也将坠落了。

早在千年之前, 它便该坠向大地。坠落本是它既定的命运。

然而, 如今这岛屿之下, 却有一座原本不该有的城镇, 寄居着成百上千流离失所之人。

浮空岛自边缘薄弱处开始分崩离析, 巨大的碎石自空中坠向地面。

而下方疲惫归来之人, 在家中准备饭菜等待亲人归来之人,虽已隐约察觉到地上的异响和地下的震动, 却尚还没意识到自空中降下的灾祸。

便是意识到,也已来不及避难了。

——地脉崩塌, 灵力四逸, 独特的浮力已经消失。天中山上松动的土石轰然落定,腾起大量烟尘,山坡上无法落稳的山石滚滚而下。这便是异响发生的根源。而山下的矿镇里,那些因为浮力和此地独特的建材而无法建造坚固的房屋,也已经开始变形和解体了。

留给人们避难的间隙,转瞬间便消失了。

归家的安逸,在下一瞬便成了惊慌绝望的逃逸和救援。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乐韶歌已化作凤鸟自坠落的土石上俯冲向下。

下方已是一片烟尘。

在大地的异变面前,人们互相呼唤和呼救的声音淹没在烟尘和坍塌声中, 明明有成百上千人,竟也如此零散和微弱。

青羽已自她衣上脱离出来,一声凤凰清鸣,扇动羽翼,全力阻止从天中山上滚滚而下的土石流,争取力所能及的时间。

乐韶歌自矿镇的上空飞掠而过,轻歌声化作浩瀚的海水自地面涌起。将坍塌的房屋轻轻的托住了。土石的坠落变得缓慢,就如拉长了时间。她将耳识调动到极致,听取海面之下废墟之中每一声呼救、每一个心跳。而后以轻歌编织灵笼,将他们包裹其中,翻开乱石将他们一一牵引出来。

无数的浮泡自水面下升起了。

浮泡之中有人惊慌失措,尚不知自己得救。有人怀抱着花盆,花盆里存活着孱弱的花苗。有人抱着孩子,也有人正在扶助受伤的亲人……待终于明白是有修士前来救援了,便有人焦急的恳求乐韶歌帮忙联络或是寻找不知踪迹的亲人。

乐韶歌却无法一一回应。

她并非不想救助所有人——只是,若连她也无法听闻声息,那废墟之下怕是已然没有存活者了。

这矿镇位于天中山的山谷之间,三面都是正在滑落的石山。唯有向前穿过山谷的碍口,才能找到还算安全的落脚之地。

她需得尽快将这些人送出山谷。

她便扫去前方的障碍,一路向前继续救助幸存者,一路牵引着被救出的人向隘口逃难。

灵笼之中有人绝望的痛哭起来。

……终于有人自内敲开了灵笼,不顾一切的冲回了废墟之中。

他们本就是劫后余生之人,已然经历过一次死别。总有一些人,宁可同死也不想再失去别的亲人了。

可空中,浮空岛却即将坠落了。

——在乐韶歌冲下去救人的同时,香孤寒便已操控草木笼住了整个岛屿的主体。

但在崩塌的土地之上,草木之力毕竟是有限的。

浮空岛始终在不停的解体着。

萧重九一手击碎坠下的巨石,一手全力托住巨鲸一般下落的岛屿。

但浮空之势已去,这岛屿终究是要坠落的。纵然他托住一时,却不能托住一世。

他本该将这岛屿整个儿推开,令它坠落到附近无人的戈壁中。

但他知晓这座浮空岛对香音界的意义。

——这里几乎是所有香音部众精神上的“祖庭”。

身为一个外来者,却成为了香音界的盟主,他的作为本就容易引来揣测,何况正是因他结盟四境的需求,此处才从“圣地”沦落为开采灵石的矿场。若他身在此处,却放任圣地破碎、坠落,香音部众们又会如何揣测他的动机?

——谁都能将这浮空岛击落,唯独他不行。

——他必需得竭力保全这里,才能对此有所交代。

乐韶歌折返了。

她驱风将所有灵笼推向碍口,令青羽将他们托去安全之处。

自己则返身回到矿镇废墟之中,接住了那个扑回废墟中想要寻回亲人的孩子。

而后她再一次搜索了整个废墟。

萧重九察觉到乐韶歌折返,只能再次催动灵力,目眦尽裂的继续托住空中岛屿。

可勉强维持住岛屿主体的草木之力终于枯竭,整座岛自中央开始断裂。

其中一半垂垂欲坠。

恰在此时,西方一声梵唱传来,万千金光结成巨大的无畏佛印,击向浮空岛。

裂痕沿着掌力扩散,浮空岛眨眼四裂。却终是被缓缓的推离了天中山上空。

萧重九扭头往去,却见西方天际瞿昙子立在优钵罗花之上,手结禅印,面向一如既往的平静慈悲。

他心中猛的一收,心想,他究竟在顾虑些什么?——不惧众恶加身,不正该在此时才对吗?

却也未因懊悔而耽搁。他拔出星河剑,挥剑一斩,便将坠向矿镇的碎石尽数斩作齑粉。

而后转身向下,去援助乐韶歌。

香音界最后的浮空岛屿,便在无畏佛掌的推动之下,离开天中山,而后沉重的坠向了远方的戈壁滩。

瞿昙子本人,也随即踏雷到来。

乐韶歌终于又一次搜遍了矿镇。

海潮幻景散去,被勉强维持行态的矿镇彻底坍塌成废墟。

瞬间便被四面土石流埋葬了。

乐韶歌疲惫至极,不能维持化形,已恢复了原身。

萧重九唤来金龙,驼住她和那个先前挣脱了灵笼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找到了他的亲人——却是一只秃毛的瘸腿老狗。此刻正紧紧抱着他的狗,忐忑的看着乐韶歌。

乐韶歌便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头。

他们离开山谷,来到幸存者暂时避难的隘口之外。

矿镇中本有水云间派遣来的星象使——因为水云间掌门与诸长老倾巢出动,他暂时离开矿镇前去为自家长辈尊者们送行去,谁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赶上这样的变故。

既已赶回,却也没太多耽搁。已盘点好了人数,引来水源供人们搭帐篷栖身。此刻正在照看伤者。

乐韶歌将那孩子交还给星象使,协助他安抚人心,治疗伤患。

入夜时篝火已经烧起。人人皆用过晚饭,分得帐篷栖身,伤患也在催眠阵痛的乐曲之下沉沉睡去了。

萧重九和水云间赶来援助的使者商量好幸存者的安顿之后,便去寻找乐韶歌。

乐韶歌正在矿镇废墟之上调息。

空中圆月枯白,四面都是荒山乱石。

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已尽数被土石和尘灰埋没了。

其实纵使先前棚户连片,鸡犬相闻,此地对香音界中人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居所。

香音部众嗜香,喜洁净,钟情于乐舞,爱热闹。居所多在山明水秀之地,居室常年百花环绕。每三五日便有节日和祭典,商旅辐辏,社戏喧天,人们呼朋喝友,载歌载舞,欢笑宴饮。

而此地只有秃山和矿尘。

乐韶歌理所当然的觉得,此地可营生,可心存期待,本身却难让人安居乐业。

然而先前为救人,她搜遍了每一条街道,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人心。

——每一条街道都被仔细的打扫过。因地质缘故,留不住土壤和植被,人们便精心烧造了可保留水土的花盆,小心培育着孱弱的花草,为一朵花苞的萌生而欢喜。他们调和各色的矿石作颜料,在简陋空白的墙上描绘乐神歌舞的景象。邻里之间互相照拂着。那个冲出去救他的老狗的孩子也并非孤苦伶仃,只是他将那条在战乱在陪伴他的老狗也当成了亲人。

持家的男女们会将单调的食材精心调制出不同的花色和造型,会在日历上圈出特别的日子——那一天卖香料的商贩会出现在集市上……而归来的矿工虽然疲惫,却也有人起调啸歌。同路人纷纷和声相应,汇聚成刚健爽朗的调子。他们和路边打水、收衣、清扫街道的人互相以歌声与目光问答致意。纵使疲倦不能歌曲的,也不吝以微笑倾听和回应。

……纵使在这般艰苦荒凉之地,人们也还是安居乐业的。

——热爱生活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是能安居乐业的。

“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乐韶歌闻声回过头来,“没什么大恙,略劳累些罢了。”便站起身来,问道,“可有其他各界的消息了?”

“战云界密林遗迹,天龙界善见城都有地脉异动,幸而并未酿成大灾。”萧重九说道,“云萝主她们正在处置。地上界尚未传回消息,想来是没什么大碍。”

香音界地脉灵流的变动起自琉璃静海。因地脉变动扰乱了三大灵流在此地的平衡,加之此处地质与灵流关系特殊,才导致岛坠山崩的灾难。若只是单纯的地脉异动,倒不至于有如此急剧的灾异。

——瞿昙子也正是先察觉到琉璃静海灵脉突变,知晓必然影响到此地,才紧急赶来援助。

“四境同时异变,原因怕是和天魔复苏有关。”乐韶歌道,“四境结盟之事确实不能再拖延了,我会尽快动身前往幽冥界。”

“你……”萧重九欲言又止,踟躇了一阵,忽的便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你当真撑得住吗?你不必瞒我,你金丹破碎,本就重伤在身。纵然一时医治妥当了,可天下亿万愿力之源,庞大可与灭世之力相抗衡,岂是你一己之身便能承受的?”

乐韶歌怔了一怔。

——是了,这个节点上,萧重九正在修炼八部正法。

正如阿羽修炼魔罗异术,肉身会因承受不住天魔之力而开始崩坏。萧重九修炼八部正法,渐渐获得天尊之力时,必定也能感受到那力量的反噬。他最终能承受得住这种力量,应当是因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天神金身。

他会察觉到当乐韶歌接通愿力之源时,肉身承受着巨大的负担,也是理所当然。

“击杀天魔时,你也会死……对也不对?”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乐韶歌张了张嘴,却没能想出敷衍得过去的说辞。

到底还是苦笑一声,“你不该说破的……”

他确实不该说破。

乐韶歌以救世的姿态归来,救世之后功成身死,对他而言有益无害。甚或对四境一统之后人心归一,也大有助益。

反倒是说破了,难免令人悲伤消沉。

“你已在我面前死过一次了。”萧重九道,“向我说了那许多大话,劝我寻回初心,结果却要我眼见你再死一回吗?”

乐韶歌一叹,道,“单是这座矿镇,便有一千两百一十三人。若是今日你我不在,这些人中又能幸存几何?纵然今日因你我出手无人死去,可这千二百一十三人,又有谁不曾眼见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呢?”

“你……”

乐韶歌道,“便是我,一朝苏醒之后……”

她声音一哽,没有继续说下去。萧重九也猝然失声。

“天魔降世……世间将有无数赴难之人,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萧大哥又何必凄楚哀怨?”乐韶歌道,“你我所求大道,莫非不值得如此吗?还是说,我能担起这份责任——我死之后,萧大哥就担不起自己那份职责了?”她顿了顿,道,“死者所担,也确实不如生者所担那般沉重。”

萧重九道,“我担得起!我……担得起。”

乐韶歌便扬首,对他轻轻一笑。

月色如霜。

她立在废墟之中,皎洁脆弱纤尘不染,如瓦砾间开出的一袅昙华。

他确实不该说破的,萧重九想。为什么还是说破了呢?

他们各自分别。

“天龙界善见城中,有山名为须弥陀,”萧重九忽的叫住了她,“传说此山不可见……处置完幽冥界事,你若有空闲,可去寻一寻。”

乐韶歌怔了一怔。

……须弥陀,苏迷卢山在天龙界的称谓。

她忽的意识到,这才是《九重天尊》中萧重九修得八部正法的关键。

——萧重九是在引导她去寻找天尊金身。

他将他独|裁的最大凭依让给了他。

她愣愣的点了点头,不由看向他的眼睛。

那目光坚定、清澈,再无孤愤和迷茫,正是当日在千刃峰上,他为救她而跃下高崖时的模样。

他轻轻的道别,说道,“韶歌,别死。”

乐韶歌不觉便也卸下了心防,展颜一笑,“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