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阿九,你心中便无一人可信吗?这三千大千世界,便无一人值得你倾心相待吗?”
萧重九挣扎道,“……这世间也有高洁之士, 有善良众生。萧某一路走来, 眼见耳闻, 他们正是我救世的初衷。可是, ”他艰难, 却也终于释然的承认了, “他们是我的初心, 我却不是……他们会认可之人。韶歌, 就如同你一般。”
“你以为你所说一切, 我都不曾想过吗?你以为我乐做一个独夫, 我便不曾尝试过别的路,不曾有过志同道合、同生共死的知己?”他说道, “我有过。只不过他们都要么殉道,要么背叛了!什么倾心相待, 公之于众, 什么一往无前、无悔无心……你以为萧某做的是什么事?是与这世道一切获利者为敌,是要颠覆全天下执掌权力者的权力。若如你所说,必将面对血淋淋的征战厮杀。你以为凭一腔热血,凭几颗不怕死的脑袋,就可与之对抗吗?”
“你所信的那些东西正直又光荣,足以令人热血奔涌,无惧牺牲。萧某何尝不向往?可是,它们行不通的。高尚的死人,对现世一无助益。”
他说, “……萧某既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惧众恶加身。待大道既成,萧某也必沦为集万恶于一身的独夫,为天下众生所讨伐。可……”他傲然看向乐韶歌,“那也不过是萧某所必需付出的代价罢了。你不必忧虑我遗忘初心,若能挣脱心魔执念,”他顿了顿,“我也不会踏上这条……”一时间天地黯然,万籁无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终究还是不明白,他所选择和放弃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可是,若你不说出来,不去寻求志同道合者。那你的道,便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道。若你始终不与那些你反对的人宣战,隐藏自己的真相,循着他们的规矩去达成目的。那么你最终所弘扬和加固的,也只会是他们的道——所有人都只会从你的成功里,看到极恶者所能掌握到的天下无匹的权力。而看不到救世的慈悲与担当。你日后的效仿者,只会效仿你的手段,而不会继承你的理想。而你的手段本身,便是继承你理想之人,最大的敌人。”
“是。”萧重九没有否认,“可——我也将是我的效仿者们,所无法逾越的高山。只要我能屹立不倒,你所有的忧虑,便都不值一提。”
——他说的不错,只要他不死、不被打倒、不忘初心,那么他所描绘的前景便万无一失。
而在《九重天尊》里,当他修成传说中永存不灭的天尊金身后,他确实做到了。
可是,当他理想达成之日,便也是《九重天尊》完结之时。
——他的理想所塑成的世界,甚至已不值小说家多写一字。那世界虽自天魔手中幸存,却已达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灭亡”。
乐韶歌道,“何必非要独自背负呢,阿九。”
萧重九抿唇不语。
乐韶歌道,“我会帮你。”
“可你并不赞同我的道。你所谓帮我,不过是想规劝我,改变我罢了!”
“阿九,你认为你的初心,不足以打动我吗?”
萧重九怔了一怔,“……天下人的分歧,不仅在于初心,也在于所行之道。你我并非同道之人。”
“可是你说,你向往我所信的那些正直又光荣的东西。”
“光荣而无益之物——萧某宁肯当年不曾深信。”
“为什么?”
他再度抿唇不语。
乐韶歌便替他说,“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巨大了——你因此失去了几乎所有知己,失去了所有你守护的人。”
萧重九眸光轻微的颤动,却随即便平复了。
“可令人向往的,怎么可能是无益之物呢?”乐韶歌道,“你独行太久了,阿九。时至今日你依旧没发现吗?你已是香音界众生推举的盟主,得到了战云界的信赖,云萝主的支持。还有自下六界一路追随你至今的无数同伴。你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你以为所有这些人追随在你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全都不是因为你身上那些正直又光荣,令人向往的品德吗?”
她说,“你的知己和同路人,远比你所想要多。你可据以对抗强敌的,早已不仅是一腔热血、几颗不怕死的脑袋了。”
“我会帮你。”乐韶歌再度握住他的手,用最足令人动容的言辞,“九歌门会帮你,琉璃静海和水云间也会帮你。整个香音秘境都已站在你身边——所以不要再觉得,自己是在凭一己之力,对抗全天下的不公了。”
萧重九最后挣扎,“……你得知道,纵然你来帮我,我亦无改于道。为达成目的减少伤亡,我依旧会行必要之恶,会牺牲一些无辜之人。”
“嗯。”乐韶歌点头,“我会努力帮你,让你不必行此恶,作此牺牲,就能达成初衷。所以不要再独自担负,多信任那些一直追随你至今的人,偶尔也依靠一下他们的力量和智慧吧。”
萧重九道,“……容我再想一想。”
萧重九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便离开了九华山。
乐韶歌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作舒缓。
——萧重九的杀意始终没有彻底退去,当他终于肯坦承自己真实内心的时刻,便也是他杀机最盛的时候。唯有面对必死之人,他才能吐露实言。
乐韶歌虽自始至终都相信,萧重九内心良知虽已蒙尘却终究不曾被抛却,她能为她拂拭澄明。却也知晓他内心良知与杀机并无清晰界限。不去触动他的杀机,便无法令他直面真心;可若不牵住那一丝不忍,只怕杀机登时便收不住。
那时,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短短一席话,便已令她心力交竭。
待瞿昙子自暗处现身出来,她便也顾不得这是生死离别之后的重逢,先伸手过去,“扶我一把……”
瞿昙子:……
无奈上前,搭了把手给她。
这寡言尊者难得多嘴了一回,“……旧情难了?”
乐韶歌:……
该怎么说呢——萧重九如此待她,她却依旧要说“让我帮你”。她又有过和萧重九相恋、为救萧重九而死的前科,瞿昙子提出此类疑问,实在不能说唐突。但是……
“你觉得呢?”乐韶歌忍不住斜眼觑他。
瞿昙子面无表情的瞅回来,分明在说——还用问我?你说呢?
乐韶歌不由失笑。
一时缓过气来,便将护身金莲化在手中,递还给他,“多谢。”
——瞿昙子来得很及时,萧重九引九龙天火袭击她时,正是他抛出化身金莲相护持。乐韶歌和萧重九对峙时,他也一直在暗处保护。
瞿昙子却未接那金莲,“留着护身吧。”
她身怀亿万祈愿,非九龙天火所能灼伤。又身接愿力之源,是天下间仅有的能和天魔抗衡之人。可瞿昙子却说“护身”。
乐韶歌也不知他究竟是已然看透,还是回护过度。
也只一笑,便再度将金莲收起了。
瞿昙子却也只是见她生还,一时惊喜欢快,才难得刻薄她一回罢了——也并非真觉得她所做选择是出于私情。
刻薄过后,便提醒她道,“他此去必往水云间。”
乐韶歌点头,“只怕是了。”
……她所说一切,必定令萧重九动摇。可阿九这个人,该怎么说呢?
他的执念早已超脱于理性,甚至超脱于私情,完全凌驾在个人感受之上。动摇并不会绊住他的脚步。纵然私情让他无法杀了乐韶歌,理智让他自省过往,良知让他接受乐韶歌的提议。可执念依旧敦促着他,踏上最“正确”的路。
在他无法下手杀死乐韶歌的情况下,最正确的路自然是——寻求同盟,巩固自己的地位,主动化解乐韶歌的出现对他造成的威胁。而眼下,水云间的表态无疑是他能否扛住乐韶歌的弹劾的关键。
——就算信了乐韶歌的话,理解了她谋求和解、避免争斗的本意。也依旧将她当作最大的威胁来防备。
“师尊们已启程,”瞿昙子道,“两刻钟后便该到了。”
护世之力的承载者已现身,琉璃静海千年之愿已成,自会前来襄助。
瞿昙子再度确认,“你当真要助他?”
乐韶歌道,“你对萧重九其人怎么看?”
瞿昙子淡定道,“不喜欢。”
不喜欢——乐韶歌问他对萧重九的看法,他却以个人感受作答。
“仅只是不喜欢?”
“是。”
“是不喜欢其人,还是不喜欢他所做之事?”
“都不喜欢。”
“却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瞿昙子略顿了顿,道,“……是。”
在《九重天尊》里,乐韶歌死后,瞿昙子便一直追随在萧重九身边。
若单看《九重天尊》的描述,瞿昙子不过是个话不多的强力打手。
萧重九要做的事,他几乎都是既无建议也无异议。而萧重九吩咐他去做的,也大都是些换到旁人身上,总会有些为难的事——譬如折罗山之败。天龙界精锐不服从萧重九调令,擅自破坏了封锁结界,深入瀚海,结果大败而归。败亡途中,意外突生。瀚海混沌之气息冲击着破损的结界,眼看就要失控。
若即刻修复结界,那十二万天龙部众便被关在了瀚海。可若不及时修复,一旦结界被冲破,灾难也将难以收拾了。
那时,被萧重九派往折罗山镇守界石、修复结界的人,便是瞿昙子。
说是镇守界石、修复结界——其实就是去决定该死多少人,死哪些人罢了。
可领了差遣,瞿昙子眼皮都没眨,便踏雷前往了。
而当他斩断折罗山,阻住汹涌而来的混沌之气,发出封闭结界的信号时,尚有七千天龙部众未能逃出。
萧重九一贯很放心把这种极端考验道心和杀伐心的任务交给他。
哪怕明知他是个出家人。
乐韶歌很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瞿昙子就是这么个杀伐决断的破戒僧。十分符合萧重九“行正道,而不惧怕背负罪孽”的道德标准。
他恐怕觉得,瞿昙子跟他正是同路人吧。
但很可惜,瞿昙子不是。
——瞿昙子所谓的“杀伐决断”,单纯只是能在旁人都做不出决断的时刻,出手去做那个不得不做的决断罢了。
跟萧重九截然不同的是,他不会觉得作出让旁人去送死决定,是他必需承担的“罪孽”和“牺牲”。所以他不能从中获得任何道德安慰,或者殉道的悲壮感。
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自怨自艾、痛苦难当,如坐火狱。
——折罗山之战后,瞿昙子便退场了。为支撑住让尽可能多的天龙部众脱出瀚海,他和天魔对了一掌,又在混沌中浸染太久,斩断折罗山后,便也重伤不治了——虽显然得香菇暗中救助保住一条命,可一身修为也就此尽废了。
他行事一贯如此,在做“决断”之前,必定以全力去达成慈悲本愿,死而不辞——事实上不论他何时因何事死去,如乐韶歌这般的知交好友,都有心理准备。
所以说他慈悲,他是真慈悲。
可一旦事了幸存,面对最终后果——要说他能看开,他也是真的能看开。
虽做的都是些“破戒”之事,可他却是琉璃静海护法尊者无误。
乐韶歌不由又对萧重九产生了些同情。
若他不是那么“孤独”——哪怕只是跟瞿昙子多沟通沟通、交谈交谈,许多话也就不必她来说给他听了。
她当然不是萧重九,她不但不孤独,还最爱废话——尤其是在瞿昙子这种不爱说话的人面前。
“我想做的,也无非是一统四境,铲除天魔。既然目标相同,何必另起炉灶?”
瞿昙子惊诧的看着她,“一统四境?”
“嗯——一统四境,尽可能消弭战乱,平息八部众间的宿怨。”
瞿昙子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大概纠结了片刻,难得再度克服了嘴懒,“他做,与你做,结局未必一致。”
“不一致之处你若看不过,便与他争论吧。”
瞿昙子大约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看了她半晌,忽而叹了口气,道,“……好。”
这还是相识以来,乐韶歌头一次听到他叹气。
她心下不由就一虚,一时连鼻头都酸了。
瞿昙子又道,“天魔真身你可知晓了?”
“嗯”
“是——”他化了片羽毛出来。
乐韶歌点头。
瞿昙子想了想,似乎也没再多可提醒、叮嘱的了。便也点了点头。
然而待离开前,不觉又停住脚步。又回头来看她,“……抱歉。”
乐韶歌微微有些不解——这世间还有需得瞿昙子向人道歉的事吗?
然而随即便明白过来。
“……天魔的事?”
瞿昙子点头。
乐韶歌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着叹了口气。问道,“你如何知晓?”
“……打过。”
乐韶歌不由就想起在九华山上,初见瞿昙子时阿羽难得一见的怨念深重。
应该打过不止一次。
以阿羽的功夫,怕是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败绩。
明明“打过”,却还是让她的师弟入魔了。以他们二人的交情,他也确实该向她说一句抱歉。
“说起来——三祖庭传承护世之愿一事,你又是何时得知的?”
瞿昙子道,“你……陨落后,师尊们令我去救助天音九韶传人时。”
她死之后,天音九韶的传人便只余阿羽和舞霓,以及,萧重九。
阿羽未修成,舞霓才得皮毛。而萧重九先是得了她毕生修为,随后又在战云界修得圆满。
而这之间,也正是太幽城在香音界肆虐时。
算来,最该道歉的,难道不是她这个在最关键的时期,轻易死去的人吗?
她便一笑,“原谅你了。”
瞿昙子便也一笑。抬起手,片刻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回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