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事已至此, 再无矫饰的必要。

萧重九终于卸下了重担——乐韶歌已察觉到他最险恶的用心,他便也无惧她知晓更多。他负重独行得太久了,或者也在期待有这么一个人,可听他宣泄内心。

“既是必要, 自然是非如此便难成事。”他平静答道, “世间正途, 比你料想中要难行得多。我想一统四境, 根绝天上界争土夺利的战乱。有执掌天道的天上界, 便可震慑地上六界的修士, 令他们不敢再肆意欺压凡人。从而天上地下, 万方安宁。”

他再次平复心境, “……然而在天上界, 我为下界贱民, 崛起之迅速已令无数人嫉恨警惕。我不能行差踏错,被人抓住把柄, 否则定有人趁机将我打落深渊泥潭,使我再不能有所作为。你可明白我的忧虑?”

乐韶歌点头, 道, “是。”而后上前执起他的手,将他攥紧的手心轻轻展开,握住,“可你是否想过,或者此处留存之人,不是你的把柄,而是你的知音?”

萧重九眸光一晃,当年记忆瞬间鲜明苏醒过来。他知晓这女子确实就有这么天真坦诚,终是无法不为之动容。可她纵然如蝶之蹁跹美好, 终究撼动不了山岳与严冬,只消合掌一击,便可摧毁。

“……”残酷的话,却也变得艰涩滞口了,“人不能将一切寄托在侥幸之上。”

“所以要铲除一切可能会有的威胁?”

“……是。”

“就算这些人本不该死?”

他冷笑着讽刺,“——那些因天下战乱而死的人,莫非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

乐韶歌怔了一怔,忽的便明白了些什么。当年在瀚海之中她亲见萧重九所追寻的“道”——为何她明明无法认同,却又隐隐希冀能看到那“道”通行天下时,会造就怎样的世间。

因为当她在卵中世界的幽冥秘境里渡过十五载之后,她心里其实已察觉到了。

——这世道所认同的公正,它本身,其实并不公正。

故而萧重九这份因愤怒而起的偏执,才会比一切或因冷漠、或在痛苦的中正平和,都更能打动人心。

然而偏执终究也只是偏执罢了。

“莫非你杀了那些本不该死之人,天下战乱便能终止吗?”

“我定能弥平战乱。”

“你当真如此坚信自己的信念无错,坚信自己必定能够达成目标?”

“是。”

“凭什么?”

“就凭我走遍四境六界,触目所及,居上者庸俗鄙陋,贪婪自私;居下者控诉挣扎,无能为力。竟未见一个比萧某更有担当,更敢奋起去抗争改变之人。若萧某不能开天下之先,去弥平战乱,重塑天地大道,那这天下便合该糜烂至寂灭,合该亡在天魔手中了!”

乐韶歌深深叹了口气。

那些已然淡却——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察觉到,却始终未曾在意的感觉,再度翻涌上来。

……在千刃峰顶,萧重九曾触景啸歌。那时她从那啸歌声中所听到的孤独,果真是他真实的心境。

“可是……你当真能守住初心吗?”她问道。

萧重九克制住情绪,问道,“……你在怨我对你痛下杀手吗?”

乐韶歌道,“与此无关。”

萧重九冷笑着嘲讽道,“你自诩是知音之人,却不信我能固守初心?”

“阿九。”乐韶歌轻唤道。

萧重九对她愧疚有之、怀念有之,斩之不断的情丝亦有之,这让他那本就不坚实的杀心始终摇摆不定。她越是唤他“阿九”,他心底的决议便越是让他痛苦。

他移目远望,决心不再应答她的疑问。可她的声线盈盈绕耳,令他无法听而不闻。

“这一路行来,阿九,你可曾遇到志同道合的友朋?”

萧重九没有作答。

“你可曾遇见能倾心相交,信赖不疑的伙伴?”

萧重九依旧不肯答。

“那么你身边可有这么一个人、一些人——若你事业未竟而不幸身亡后,他们能继承你的志向,完成们的功业。你可以将一切放心的传承给他们?”

萧重九不觉警惕起来,“你为何要问这些?”

乐韶歌道,“没有吗?”

——自然是没有的。毕竟在这匹孤狼眼中,他所做的事,是若他不去做那么全天下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想做、能做到的事。它是他的责无旁贷,他也是它的横空出世。

乐韶歌叹了口气,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阿九?”

萧重九脑中有无数念头在翻腾,可他想不出乐韶歌所说,他没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

乐韶歌于是轻轻问道,“在你的大道里——在你的必要之恶中,世人皆平等吗?”

那声“是”,答得毫不犹豫,却也防备重重。

“那么,你自己呢?”

萧重九猛的怔住了,片刻后才追补道,“如有必要,萧某自也能为……”

“何必自欺呢?”乐韶歌道,“你生则大道存,你亡则大道休。你的存在之于‘大道’存亡,乃是必不可少。你扪心自问——所谓必要之恶,究竟有多少是为践行大道而为,又有多少,仅仅是为了保住你的名誉、地位、性命而为?若为自保而造恶,你所谓‘必要’之恶,究竟和强者滥杀有什么区别?!”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心神剧烈动荡,一时竟陷入空茫。

“可……”他强撑道,“你明知那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这声音唤醒了他的信念——也许他也曾无数次这样自诘和论证过,总之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语气越发激切,“我话术不如你,无法驳斥你的论证——可你明知我所求之道达成之日,天下将有无数人为此受益。而我所需牺牲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我所作所为与为一己私利而造恶,与强者滥杀远非同类!”

乐韶歌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敢将你的‘道’公之于众?”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

“为何时机不成熟?”

萧重九不能作答。

“何时时机才能成熟?”

“……”萧重九依旧不能作答。

乐韶歌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她很清楚萧重九为何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因为他深知一旦公之于众,天下必有无数人反对他。因为在他眼中,居上者多邪恶,居下者多愚蠢。而他若依旧以“必要之恶”应对反对,那么他所造之杀孽,怕将是天下滥杀者之最了。

而所谓‘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她也能想象——必是他□□天下,深信再无一人可反对威胁到他时。

这男人深信自己的道可拯救天下,可本质上,他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他既不相信人的智慧能导向善良,也不相信人的良善能导向正道。他憎恶世道,憎恶人性,却想拯救众生。那么他所谓的拯救,所谓的“道”,便唯有愚弄天下,以武力压制天下一切异行、异论了……不过是独夫的妄想和专断罢了。

他意识到了世道的不公,挣扎半生,上下求索,最终领悟到的却是独|裁。

……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