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而然便以九歌门掌门自居, 萧重九既要维持君子之风,便难以表态。
但他也并非没有喉舌。
立刻便有人开口嘲讽,“代掌门一去多年,于师门无纤毫贡献。咱们被陆无咎攻破山门遭逢屠杀, 被外境人四下追捕赶尽杀绝时, 代掌门在哪里?还不都是萧盟主主持大局, 与大伙儿共赴时艰?究竟付出多少, 才有今日安稳局面。怎么你一回来, 萧盟主就成外人了?”
乐韶歌很淡定, 扭头问萧重九, “萧盟主怎么说?”
那人却又抢道, “咱们问的是代掌门有什么资格, 代掌门自己心里没数吗?还要问萧盟主?”
乐韶歌也不答, 只看着萧重九。萧重九却避开她的目光,假做不知。
他总不答, 却是舞霓先忍不下去,“师姐何以会一去多年, 你当真不知?”她不似乐韶歌那般能藏得住情绪, 面上早流露厌恶。手里飞轮一抬,指向另一名陌生女子,“让你的狗闭上嘴!逼得我动了手,没脸的是你。”
那女子文雅柔弱,不徐不燥,话里却透着嘲讽,“你大可动手,却未必能阻住悠悠众口。”
舞霓几乎暴起,却又被迦陵按下。连着被阻拦数次, 舞霓已忍到了极限,扭头就要把矛头对准迦陵,迦陵却先闪身上前,捏住了那女子的脖颈。
那女子似是不料它竟有如此迅捷。却也未曾惊慌,反倒又要借机取笑舞霓,面上却随即露出慌乱惊诧。
迦陵轻蔑的松开了她。
先前质问乐韶歌的男子见状,故作惊慌道,“当面恫吓弟子,这是不许……”话音未落,迦陵已瞪向那男子,瞳子里妖光一闪,那人登时便噤声了。
舞霓自是知晓迦陵做了什么。
只觉扬眉吐气,神清气爽,“——让你闭嘴还不容易?我让着你你还真以为我好欺负了?”
萧重九虽不知迦陵做了什么,却已大致猜到了局面。叹道,“舞霓,莫要欺压同门。”
舞霓心中本就委屈,对上萧重九严肃正直的谴责目光,越发委屈。就这么僵持着,却总不见萧重九让步,终于失望透顶。默不作声的站到了乐韶歌身边。
迦陵微微扬起头,怒意稍减。见萧重九还要对舞霓说什么,便旋身挡在了舞霓身前。
乐韶歌也上前一步,挡在了舞霓和萧重九之间,道,“不过是禁音术罢了。运气冲开音脉,自能破除。按说——乐修弟子是不该被此术摄住的。”
那二人却是连音脉为何物都不知,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焦急的以表情向萧重九求助。
九歌门弟子谁人不知该如何解除禁音术?却都学萧重九先前模样,避开目光假做不知。最多只照顾萧重九的脸面,克制着别笑出来罢了。
——萧重九无奈,只得亲自上前替他们解术。
那女子解开了束缚,却也未顾虑自己的安危。只见萧重九处境尴尬,略一平复气息,便又挺身而出。嘴硬道,“我入门晚,自是道行低微,防不住术法偷袭。”见迦陵冷嘲着看向她,不觉向萧重九身后躲了躲,才又道,“然而能仗义执言的,非得是法力高强之辈吗?我等晚辈弟子,连开口说话的资格也无?”
舞霓又被她惹恼,纵乐韶歌和迦陵挡住,也要跳起来怒怼,“你也知自己道行低微,是晚辈弟子。怎么执掌礼仪院四处耍威风时,就不当自己是晚辈弟子了?!”
乐韶歌清了清嗓子,提醒舞霓镇定。
——不过,舞霓这么一喊,她也大致明白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便接口道,“若连音脉是何物都不知,自不是我乐修门下弟子。旁事你大可仗义执言。然而谁任掌门,却是我九歌门门中内务,还轮不到一个无资格入门的人前来置喙。”
那女子涨红了脸,“我资质愚钝,修不成乐法,无话可说……可萧大哥总是你乐修中人吧!”
乐韶歌道,“是。”
便又重新看向萧重九。目光一触,复又垂眸。道,“当日你说不愿与我做师徒,不肯拜入我门下。我亦觉得你英雄了得,又或许外间已有师门,便敬重你的意愿,只将你当贵客看待。”她嗓音低柔,坦荡平缓,“然而当日我既将天音九韶传授与你,又何曾将你当外人看待?你修成了我师门正法,原也该是我师门中人。你若愿意入门,我自是欢喜不尽。”
萧重九听她提及往事,不觉怔了一怔,急道,“我当日……”闭目缓了缓,才重说道,“当日你邀我入门,我虽未应允,内心却已将自己当九歌门之人。其后历经磨难,同舟共济,再计较我是否入门,便是避实就虚了。”
乐韶歌款款道,“是我流于形迹了。眼下我正有要事告知全门,这些虚虚实实,便稍后再论,可好?”
萧重九见她眸光轻柔明亮,又有些失神。悄悄掐了个清心诀,才道,“自当如此。”
他目光不由追着乐韶歌,乐韶歌却已淡定回身,再无多余喜怒了。
她便站在弦歌祠前琅玕树下,平静的看着底下凋零却犹留守在此的弟子们。
道,“先祖乐正子所留天机梦,你们可都还记得?”
——这是所有九歌门弟子年幼入学时就学到的基础知识。
入门启蒙这种东西,往往都是记住之后,便不再被当一回事了。可那学海生涯里最初的“记住”,却也是一生都不忘的记住。
几乎所有人都立刻想到了。
——先祖乐正子得天启梦,预见未来劫难,于是向天借福,建立了九歌门。
——九歌门是为应对劫难而建。
——那劫难当在千年之后。
——而昔日的“千年之后”,正是他们的当下。
——可,那劫难,难道不是应验在陆无咎杀进香音秘境之时吗?!
“如今正是千年之后,劫难来临之时。”乐韶歌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历过一次灭门之痛,内心渴望太平。可灭世浩劫已然开启,天灾兵祸很快便会降临。这一次,四境六界都将浴火历劫,无人可以逃脱。”
“天机梦,难道不是……一个传说吗?”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乐韶歌于是展开手心——那九枚银针所祈之福缘已在她手心结成法阵,若在得到它之前让乐韶歌去猜测,这足以左右救世之成败的福泽究竟会凝成怎样的法宝,她必定难以想到它竟会如此的微不足道,又如此的恰如其分。
那是一份让她能感受他人的诚意,也可向他人展现自己内心的法宝——那其实也是无数乐修穷尽一生技艺所求的,能超越一切言语、学识、阅历、思想的隔阂,人人皆能感受和懂得的,天下知音。
她将自己在弦歌祠中所经历一切,向门下弟子们展现。
质疑声平息了,人人面色凝重。当流星讯自弦歌祠中升起时,他们便已隐隐有所预感,却也没料到竟事关师祖千年宏愿,事关救世的重担。
诚如乐韶歌所言,他们都已饱经苦难。原本他们以为自己无法再承受更深的绝望,可当明了一切原委之后,他们的内心却远比预想中更平静和乐观。
“你们可愿与我一道担此重任?”乐韶歌问道。
底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即有人轻笑起来,“这有什么可问的?莫非只掌门是祖师传人,我们都不是吗?此刻自然当与掌门戮力同心,扶危救难。”
“就是,这有什么可问的。”救世重担之下,竟是人人都露出了久违的释然和朝气。先前松松散散的队列也随即规整起来,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看向乐韶歌,“当怎么做,掌门便直说吧。”
灾难将至,当如何去做?
无非是,各尽其能。
在场所余弟子不足百数,每个人的名字与修为所长,乐韶歌都大致记得。她便一一点出他们的名字,给他们分派职责——却也同当年处置山上事务,并无太多区别。
派出星象使去民间驻扎,协助处置水旱疫病之灾,汇总地脉之流的动向。派出山川使观测山脉河川,查看是否有地理变动异象。派出花鸟使沟通各地情报,重建和四方门派的联络……汇总四方消息,准备好随时应对因天魔现世可能出现的一切水灾、旱灾、地动、瘟疫、饥荒。乐修本非善战的修士,他们的救世在于救难,而非诛魔。
最后只剩下四五个她没见过的生面孔,想来同那个被舞霓斥责了的女子一样,都是萧重九安插进礼仪院的新人。
——礼仪院对内执掌门规,对外负责守卫。当陆无咎攻上山门时,他们必定力阻在前。也正因为此,礼仪院最是伤亡惨重。讲经阁和弦歌祠中都有耆老逃过一劫,礼仪院却无一人幸免于难。
九歌门重建之后,萧重九若想将毫无乐修基础的外人安插进来,礼仪院也确是唯一合适之处——九歌门也只此一部看重武功胜过乐法修为。
旁人都各有职责。
被剩下这四五人便略有些不自在。
乐韶歌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询问他们各自姓名和所属——除一人是她死之后新入门的弟子外,其余果然都是礼仪院的执士。先前被舞霓呵斥的女子,想来就是萧重九安排的司礼了。
那新入门的弟子才十二岁,正在筑基。乐韶歌探过他的根基,道,“你需先精进功法,扎牢根基——便先随大司典修习。”
那孩子未曾见过今日阵仗,仍有些束手束脚的,迟疑道,“可是我也是九歌门弟子,我也想为救世做点事啊……”
乐韶歌笑道,“早日筑基入道,继承先辈道统,使之不绝于世——便是你能为救世所做之事。”
那孩子仍不甘心,舞霓便脆生生的插嘴进来,“筑基之后还要凿脉,凿脉之后,修为才能突飞猛进——你是你们这一辈的大师兄呢。现在不好好修行,等日后天下太平,师弟师妹们纷纷上了山,一看,大师兄修为居然这么差,你要怎么服众?”
舞霓讲理,一贯的因乱七八糟而无懈可击。那孩子懵了一阵,已错过了反驳的时机,只好闭嘴默认。
乐韶歌这才转向其余诸人,道,“礼仪院肩负山门安危,不容有失……”那数人不由便紧绷起来,却听她说,“汝等当恪尽职守,不可懈怠。”
那些人不料她竟轻轻揭过,不由都看向萧重九。
萧重九看了看身旁女子——却也揣摩,乐韶歌已当众说她无入门的资格,自不会再当众改口。便也不多纠缠,微微点头。
那些人得他示意,忙道,“自当尽职尽责,不辱使命。”
萧重九这才又开口,“要事可处置完了?”
乐韶歌道,“嗯。”
萧重九等了片刻,见她未主动开口,便道,“关于此次劫难,萧某亦有要事相告,不知……可否退一步说话?”
九歌门弟子大都知晓他们二人的过往。该避让的避让,也有些心有忧虑想提醒乐韶歌些什么的,却随即便被身旁人拽走……职责已分配得清清楚楚,很快便各自领命告辞了。
舞霓稍徘徊了一阵子,迦陵便安静的在一旁等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便也唤上迦陵,怕自己回头一般,匆匆离开了。
终于,摇摇琅玕树下,就只剩她和萧重九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