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一道赤金色的流星划过香音界的天空, 来到境外的青墟城。
混乱的世道给这座以罪恶为食的城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给养,这城池比上一世她来时更热闹和繁华了。空中鬼车和飞兽来来往往,察觉到她飞渡的身影,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瞪了过来。
但乐韶歌看都没有看一眼, 便自这城市的防御结界上空掠过了。
她最终落足在瀚海的边缘。
尽管眼下并无瀚海开道的盛事, 但大约因为有人修成了魔罗六章, 瀚海预感到主人即将归来的缘故, 自瀚海中涌出的混沌之气格外的汹涌和狂暴。如风暴天的海浪般冲击席卷吞噬着周边一切。
游荡在瀚海外缘的小贩们大都转移了阵地, 海市也已不存。
乐韶歌站在苍莽荒海之畔, 闭目细听, 寻找着小阿羽的踪迹。
——算来时间已过去了八年, 这一世她不曾来过瀚海, 不知当年瀚海开道时, 他是否如愿回到了瀚海?或者,这一世他并未兴起“回到瀚海”的念头?毕竟上一世的那个时候, 阿羽在瀚海,而这一世阿羽尚未归来。
而后, 她便在狂风呼啸之中, 听到了来自瀚海的熟悉的“混沌”却温柔的歌声。
——他还在这里,等待着。
乐韶歌于是睁开眼睛,踏入了混沌的海潮之中,去寻找他。
相见时,他孤身坐在荒野之中,看着瀚海的方向,纸片化作的小鸟栖落在它头上、肩上、胳膊上。大约察觉有人,他回头看过来,不能视物的双眼空洞无神, 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乐韶歌向着他走去。
她踏出第一步时,眼前景物便颠倒破碎了——便和当初踏入瀚海之初所见类似,内心无数记忆和期许化作了碎片映射在混沌之中,构建成万华镜般瞬息万变的迷宫。
初次见到这景象时,她意在前行。便收整心情,割舍冗余,一心自迷宫之中脱出。
可这一次,她并未急于论断。
她肆意的放纵自己的本心和欲望——她想看一看,抛弃一切“应该”和“正确”之后,她内心深处最自我和自私的本愿,究竟是什么。
师父曾说,她这心性生不出心魔,事实上她这一生也确实从未为“选择”而纠结、懊悔过。可这难道真的因她内心澄澈坚定,无怖无忧吗——不过是因上天厚待于她,从未令她真正陷入不能两全的处境而已。
可是这一次,她很可能真的要杀死阿羽。
眼前意象迷乱的变幻着。
她站在幻象的中央,一步步向着小阿羽走去。
她看到他独坐的身影,看到师父自瀚海之滨领回了阿羽,看到九歌门师长们的脚步踏遍六界四境,看到瀚海自针芒之上开始萌生了自我,看到千年之前祖师乐正子散出九根银针,看到大战过后凡人们咏唱国殇祭奠英灵,看到天魔在死去前一刻伸出手来,想要揩去一滴泪水,那是全宇宙唯一一滴为他而落的眼泪。
她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幻象散去了。
她来到小阿羽的面前,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的说,“我是乐韶歌,你可还记得我吗?”
小阿羽点了点头,向她伸出手来,从她眼睫下揩去一滴泪水。
四周汹涌无序的混沌之气在这一刻平息下来。他眼瞳中渐渐聚起了光彩,他看着乐韶歌,欢喜的说,“你回来了——你没有忘记我。”
乐韶歌道,“是,我记得你。”她抚摸着他的头顶,“阿羽,醒来吧。”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呢喃着,“阿羽……”
——是的,他便是阿羽,是阿羽被师父带走之后遗留在瀚海的残影,一直在等待着她履约前来。
他说,“原来是这样啊。”
他对乐韶歌微笑着,便在她眼前羽化四散了。她抚摸他头顶的手尚未收回,握住了一片白羽。她伸开手掌看时,只见掌心躺着一枚银针,灵愿已足,华光内敛。
她握着那银针,自混沌的海潮中走出。
再度化作凤鸟,向着九歌门的方向飞去。
她回到香音界,落足在九华山下,望着山上烟云缭绕的师门——浩劫结束已有数年之久,山上亭台楼阁俱已修复完毕,单从外表来看,一切一如往昔。然而山下萧条破败的村落骗不得人——山上修士必定没有谨记训诫按时巡逻,派遣星象师。山上死气沉沉的灵气也骗不得人——只怕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晨练和开课了。
乐韶歌足下轻轻一踏,荡起了满山灵力。
檐角悬挂的铁马玉铎已蒙尘多年,终于再次荡响。击金震玉的悦耳之声相互应和,自近及远不绝于耳。山上消沉散漫已久的修士们纷纷推窗启户向外张望,各自交头接耳着,有希望的萌芽自心中悄悄探头出来——出身祖庭的天之骄子们,被现实和自我放逐太久了,内心深处隐隐渴望着有人能激浊扬清,令风气一新。
“传我掌门令。”她对青鸾道,“乐韶歌归来,自今日起九歌门由我执掌。令讲经阁律主、礼仪院司礼、弦歌祠司典率领门下弟子前往弦歌祠相见——我将当众开启先贤堂,申明祖训,重振师门。”
乐韶歌踏入山门,一步步向着弦歌祠走去。
师门弟子奔走相告,惊讶、质疑、探寻……混乱着,却也在混乱中整顿仪容、调校乐器、携带学具,纷纷向着弦歌祠聚集而去。有些人在望阙台前遇到她,有些人在观止楼前遇到她,有些人在舞雩台前遇到她……有些人认出了她,有些人没注意到她。
当她来到弦歌祠前时,师门师长、弟子俱已集合完毕。
舞霓怔愣愣的站在弦歌祠门前琅玕树下看着她,在她也看过去时,扑上来便圈住了她的脖子,埋在她肩头哭起来。
乐韶歌淡定的把她推开了——没见着她时,心疼得不行。一见着她,就恨不能按住她狠揍一顿。被萧重九骗身骗心也就罢了,多大点事儿啊。可把师门“重建”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忍不了,实在忍不了!
“回头找我单独训话。”
重逢的喜悦,别后的思念,这些年积郁的委屈、愧疚、悲伤都还没压下去,就先被恫吓了,舞霓眼泪一憋,先打了个泪嗝。
乐韶歌走到师长们面前——早些年她曾委屈,师父甩手不干,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伺候门上一群难伺候的师叔师祖太师祖。重生后也曾腹诽他们当师门劫难时无所作为,她演练个武阵他们倒会吹胡子瞪眼。然而此刻见昔日长辈凋零殆尽,只寥寥四五幸存,不由悲从中来。
既有灵魂结契的共命之鸟在,眼前之人必是货真价实。但她“死去”七年之后,局势已然剧变。对于她是否有能力统领眼下的师门,师长们都不敢断言。九歌门磨难至此,纵使是眼下萧条的平稳,却也好过无谋的动乱。
师长们一时都不知该不该认可。
门下弟子们也大都心神无主——对这位于劫难来临前死在外境的昔日掌门,他们内心的感受相当复杂。便如他们对萧重九,既不能不迁怒他招来灾难,亦不能不感念他施手援救;既不能不反感他扶持傀儡,又不能不承认他是天音九韶最后的传人,是三教共推的盟主。
乐韶歌却也无意逼迫他们给予认证,她只点头行礼,便在弟子们的注视下,进入了弦歌祠。
弦歌祠内先贤堂,需以特殊密令开启。先贤堂内神主祠,独掌门一人可进入。
而她是九歌门最后一位正传掌门。
——沉寂多年之后,神主祠再次开启。
踏入神主祠后,手心银针有所感应,乐韶歌于是伸手出来。
黑暗中有一团光亮起了,而后是第二团、第三团……那光芒化作星辰,飞上穹顶星图。
——九曜归位。
图中星辰一颗颗渐次点亮,罗天列阵,流转不息。阵中明光洞下,同神主祠中所供奉历代师祖的神识、降神令相呼应。
所有的降神令在一瞬之间同时发动了。
虚空之中,列位师祖渐次现身,分列两侧。待正中央之人现身之后,便有恢弘韶音传来。
“——说出你的决意吧。”那声音道。
前八根银针的主人,俱为苍生福祉许下了心愿。或是救苦救难,或是施教化民,或是铲凶除恶,或是调解争端……唯有一人许愿权势富贵,却也以权势富贵去行仁政、救贫苦了。
就只有最后一根银针,落入了瀚海。
瀚海之主是灭世的兵器,是这宇宙唯一必须铲除的邪恶。
可是,他亦是苍生之一。
这灭世之兵的祈愿,亦是苍生的祈愿。
历来向天祈福,必有与所祈之福相对应的考验。不知祖师究竟许下怎样宏愿,上天才会降下这般考验。又为何,偏偏让这考验落在她的身上。
可她依旧感念上天令他化生为人,将他送到她的身边。令她在做下决意之前,知晓了将要被诛杀的,究竟是怎样孤独温柔的人。
若能如萧重九一般,当一个无情无义的独夫,自信他所杀戮者无不是邪恶当诛之人,世人大概确实会轻松许多吧。但就算是黑白两分的最简化的宇宙里,依旧会有光影相交之处。依旧会让最不愿做下决意之人,去做最终的决意。
她终是做下决意。
“愿以此身救末世,护苍生。”
就此,红尘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