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韶歌很震惊。
尽管她懊悔自己归来得不是时候, 但大致上她还是认为,她能活过来,对阿羽和舞霓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他们会为此而感到惊喜。
可是, 阿羽说——若你无法接受我眼下的模样, 便杀了我吧。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她的复活, 带给阿羽的居然首先是痛苦。
而后她才迟钝的想起一些事。
譬如, 阿羽究竟为什么会选择修炼魔罗异术, 不惜承受魔染之痛, 以丑陋恶相示人, 放任肉身日渐崩毁。
难道仅仅只是出于对癞疖道人的恨, 出于对萧重九的嫉妒, 令他不惜以自残换取力量吗?
或许并非如此。
……
这熊孩子是在自毁。
他恐怕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所以他直奔毁灭的结局而去,对痛苦麻木无觉, 亦不畏惧悔恨。
可偏偏,自毁至中途时, 乐韶歌归来了。
他的知觉随之苏醒。于是因麻木无觉而积攒至今的所有伤口, 一并爆发了。
乐韶歌闭上眼睛,加深了这个吻。
他压抑着喘息放开她的时候,乐韶歌便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再一次迎上去。
他试图避开,然而身后无路,猝不及防的便被她推到了门上。阎摩城城主邸的书房房门高大厚重,有幽暗的光自雕花木格上透进来。她圈着他的脖颈,目光潋滟迷离,唇色湿润而饱满, 令人无处可逃。
她闭了双目再一次亲上来时,阿羽道,“你的身体——”
她稍稍停了下来,半睁了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阿羽道,“……再继续下去,就不只是亲吻了。”
“嗯。”乐韶歌认可。而后她终于想起,她眼下动辄吐血的体质,着实不适合与人合奏天地阴阳交欢大乐章。然而她和阿羽不同,她没那么多顾虑和耐心,也不想再顺着他那消极到极点的思路继续下去了——她实在想不通,既然都喜欢了为何还要败逃,斗智斗勇见缝插针的冲上去便是了。明明是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好少年,连点子逆风翻盘的自信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当她的师弟?她当年可是敢在水云间二十四香主的眼皮子底下,拐走他们的心肝宝贝,就没觉得自己会输给谁。
“我想,应该不要紧。”乐韶歌说。
阿羽似是觉着她不可理喻。他不欲在此时乱性,便只闭上眼睛,缓缓的平复气息。
乐韶歌便圈着他的脖子安静的等着。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准备将他推开。然而对上她的目光,心中防线霎时便又瓦解了。
既然他没有拒绝,乐韶歌便再度迎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我能接受。”她亲吻着他的嘴唇,脸颊,耳垂,而后用力的拥抱了他,“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接受。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阿羽,我真的回来了,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抛下你。所以,相信我,交给我,别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阿羽慢慢的松懈下来,心中邪念一时俱熄。他失笑,继而放弃一切疑虑挣扎,抱住了她。
阶前秋雨点滴。
乐韶歌靠在琴案上,单手支着腮帮子,听阿羽讲述别后点滴。
《九重天尊》围绕着萧重九讲故事,关于阿羽的行迹,自反杀了癞疖道人后,直到下一次天龙法会,书中都没有正面提及。只能间或提及的异变和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他又做了什么坏事。
此刻听阿羽亲口道来,感受却又有不同。
他并未提及他所修炼的魔罗异术,也并未坦白他正试图解封各界天魔封印。只说他一路行经哪些所在,遇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
他所遇见的大都不是什么喜乐故事,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到最后几乎所有人向他寻求的,竟都是死亡或是不惜死亡也要达成的报复。
倒也不是无人求生——亦曾有人不惜一切也想要脱出他人的奴役,渴望最终能获得新生,然而她最后留下的遗言却是,“果然,谁都不会来救我”。
他所见的,是一个该死的人大都活着,而不该死的人无人获救的世界。
——该说,这便是天魔的宿命吗?
宿命让他遍览世间苦楚,让一切人向他寻求毁灭,让他逐渐丧失感受温暖和希望的能力,最终被推向灭世的边缘。
若果真如此,那宿命还真是坏心眼儿啊。
乐韶歌便问,“你可曾和舞霓联络过?”
舞霓虽娇气又懒惰,然而本质仍是可爱。你可能被她气得想按住她揍一顿,然而有她在场,就无论如何都陷落不进苦大仇深的情绪里去。和阿羽这种闷不做声、一不留神就悲剧了的小自闭,恰是反面。
“……”阿羽沉默片刻,“她跟着萧重九。”
就乐韶歌所知,上一度天龙法会之后,舞霓便已经不“跟着”萧重九了。她应当是被萧重九派往香音秘境,收拢昔日九歌门散离的门人去了。
不过,阿羽既这么说,显然是没尝试和舞霓重归于好了。
那么,他上一次看到舞霓,应该还是舞霓修成飞天时走火入魔,缠在萧重九身上的时候……
命运对这俩熊孩子,还真是充满恶意。
乐韶歌又问,“你在各界行走,可曾探得师父的消息?”
“……得到过。”阿羽便提起癞疖道人的身份——原是九歌门的叛徒乐清和。他们的师父为追捕他而来到幽冥界,可惜战败,被他以弱水封印了五感,镇压在地牢里。
不过,此事隐秘,阿羽一直没发现。反杀了癞疖道人之后许多年,才意外打开地牢。那时师父的功体已损耗大半,虚弱不堪。得知九歌门境遇之后,更是心灰意冷,便退隐去了。
乐韶歌:……再虚弱能比她此刻还虚弱?那大猪蹄子纯粹就是想退隐罢了!
然而,得知师父还活着,已足庆幸了。
虽各在天一方,可她所在意的人都尚在人世,这真是太好了。
乐韶歌最后问道,“那么,六部魔罗异术,你共修成几部。”
阿羽震惊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韶歌抬手,手指轻轻抚过他脸上的眼罩。
“在北冥冰海之下,苏醒之前,我一直被困在天机梦中。”她这么向他解释,“梦里,我一直跟随在你身侧,眼见你修成了天魔……一切经过,便和你适才告知我的相去不远。我知道魔罗异术,也知道天魔六分。现下我只想知晓,阿羽,你已修成了几部?”
——书上虽未明提,但在苏迷卢山上,乐韶歌确切的知晓了天魔六分是怎么回事。联系书上种种描述来看,乐韶歌基本可以确定,六部魔罗异术,就是承载天魔灭世之能为的功法。而天魔之力非是人类肉身所能承担,一旦超出限度,便会导致肉身崩毁。这也就是所谓的魔染。阿羽身上已出现魔染,可见魔罗异术他已修炼了不少。
但想来只要尚未集齐六部,天魔之力便无法完全觉醒。一切就还有挽回余地。
否则,若想活下来,便只有获取天魔真身这一条路可走。那么,阿羽也将彻底成为天魔了。
“……五部。”阿羽道。
“最后一部呢?”
“……还不知去向。”
乐韶歌稍稍松了口气,道,“不要再继续修炼了。”
“……师姐。”阿羽忽然便抬眼看向她,“你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丢下我,那么,若我修成天魔呢?”
“你想试一试?”
阿羽没做声。
乐韶歌道,“在天机梦里,你修成了天魔。一剑斩落十万天龙部众,一整座浮空城化为虚无。然而你所踏足之处也山崩河陷,万物丧失生机,沦为混沌。纵然你修成天魔,阿羽,我依旧不会丢下你。可一旦你修成天魔,你身旁也将无人幸存——天魔是灭世的兵器。”
阿羽道,“所以……在天机梦里,我毁灭了世界吗?”
“没有。”乐韶歌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你虽取得了灭世之力,却没有毁灭世界。”
那一剑之后,他和陆无咎的同盟便也破裂了——陆无咎虽是个变态,又和萧重九不共戴天,却并没有疯到要拖着整个世界陪葬。
陆无咎当即倒戈相向,像个正经君子般质问阿羽,他所想报复的对象究竟是萧重九还是全世界。而阿羽给出了错误的回答。陆无咎于是下令大军撤退,独自一人挡在阿羽面前断后。
阿羽任他离开之后,孤身撤入瀚海。
《九重天尊》里说,撤入瀚海是阿羽身份败露之后选择的自保之计。
——可是,灭世的兵器、自毁的本愿,又何来自保之说呢?
他撤入瀚海,只是因为,唯有在瀚海,他才不会毁灭什么。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依旧是她那个孤傲又温柔的小师弟。
“那么,我死了吗?”他又问。
“嗯……”
“在梦中我痛悔之极,想要改变这结局。”乐韶歌道,“于是在这梦的后半程,时光回溯,你我重新回到了九华山。在你下山的前夕,我逼问你内中心结,迫使你将本心直言相告……”
“……”
“你说,若你当日坦白,我必定疑惑、困扰、粉饰。”她笑道,“你说的不错,当日我确实是这般心境。可是,纵然自欺如我,发生了的事也不能当作没发生。”
“所以,在梦中?”
“在梦中啊,”乐韶歌想了想,“纵然我已预知了未来,却也未能阻止一切发生。但当劫难发生时,你、舞霓、师父都在我身边。虽历尽波折苦难,但至少我没有失去你们。以及,在梦里,我最终认清了本心。在你失望出走之后,千里迢迢又把你追回来了。”
他怔愣愣的看着她。
乐韶歌便笑道,“我想,我醒后种种言行,怕很有轻佻放浪之嫌。不过,对你而言须臾之间的转变,对我来说,却是千万劫后尘埃落定。只求这一劫,不要再得而复失了。”